烧砖窑只好停工。
眼下，时今已๐经到เ了夏至，麦子面临大收割，山上所有的秋田都需要锄草；同时还得种回茬荞麦。这些活孙玉厚老汉一个人是再也忙不过来了！
他在沟道中没有铺沥青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发愁地想：在这么密集庞杂的居住区寻找一家农民，看来太困难了。迎面不时有骑自行车和步行的人走过来，但他没有开口。这些都是上班的干部或工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有个叫马顺ิ的庄稼人。
他从一个扫街道老头那里打问清楚了去阳沟的路。于是在黄原宾馆旁边折转身，拐进了一条小沟。沟道相当狭窄，两面坡上象蜂窝似的挤满了房屋和窑洞。从这些房屋和窑洞好坏差ๆ异来看，少平估计这里是干部、工ื人和农民的混杂居住区。
“那好，你现在就到拐峁去，先找个住的地方再说！”
“如果有住的地方，我准备自己做着吃。”少安说。
接着，他就把公社刘根民给他说的事，一五一十给父亲转述了一遍。
少安卷好一支旱烟卷，等父亲把烟锅装起后，一根火柴点着了两ä个人的烟。
有孩子以后，秀莲就更不讲究自己的穿戴，经常是一身带补钉的衣服。少安记得他很小的时候，那ว时还年轻的母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缀补钉ล的衣裳。象土地一样朴素和深沉的母亲啊！想起来就让人温暖，让人鼻根发酸。少安很喜欢妻子这身打扮，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记住这样一个ฐ母亲的形象……
孙少安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他和秀莲从结婚到现在，一直保持着热烈的恋爱。据说有了孩子，两ä口子感情就要减少一些，而分散给了孩子。但是虎子降生以后，他两ä个ฐ的感情似乎ๆ倒更深了。是啊，仔细地品味，人生是多么เ美妙，又是多么神秘——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竟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他和她，通过这个娃ใ娃，更意识到他们是完全融合在一起了。当他们共同疼爱孩子的时候，相互看一眼对方，心间就会淌过那永不枯竭的、温暖的感情的热流。
哈呀，孙少安这小子公然不服从大队党支部的决定，简直无法无天了！
但是，双水村第一生产队的正副队长孙少安和田à福高，却没把大队党支部的决定当一回事，吵闹着要在一队搞生产责任组了！本来他们去年就要搞，后来被上级领导压制了。现在既然上面说能ม搞。大队党支部怎么เ可能再压住呢？
在双水村的日常生活中ณ，他严格地把自己้放在“孙玉厚家的二小子”的位置上。在家里，他敬老、尊大、爱小；在村中，他主要是按照世俗的观点来有分寸地表现自己้的修养和才能；人情世故，滴水不露。在农村，你首先要做一个一般舆论上的“好后生”——当然这是一个很含糊的概念——才能ม另外表现自己的不凡；否则你就会被公众称为“晃脑แ小子”！
在田晓霞的影响下，孙少平一直关心和注视着双水村以外广阔的大世界。对于村里的事情，他决不象哥哥那样热心。对于他二爸跑烂鞋地“闹革命”，他在心里更是抱有一种嘲笑的态度；常讥讽他那“心爱的空忙”。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却插上翅膀，在一个更为广大的天地里恣意飞翔……但是，孙少平并不因此就自视为双水村的超人。不，他归根结底是农民的儿子，深知自己在这个天地里所处的地位。
在庙坪枣林前面的一个大空场地上，金俊山、孙少安、金俊武、田福高和金光亮等人正负责栽灯。地上摆满了高梁杆和萝卜做成的灯盏。
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大队部ຖ，以田福堂为首的几个ฐ人正进行闹秧歌的总料理。福堂已๐经披上了他那ว件狐皮领ๆ子大氅，戴上了栽绒火车头棉帽，布置接待外村秧歌队的具体事宜。聚在这里的除过福堂，再没有队里的其他领导，而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在此种事上，这些穿戴齐整的老汉成了领导人和权威。几家秧歌队凑到一起，礼ึ节如同国家元首互访一样繁多；稍不周到เ，就可能ม酿成战争。因此这些威严的老者象美国联帮法院的最高法官，随时准备负责仲裁é和解释“法规”。
他尽管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又是个ฐ农民，但他凭直觉，感到เ“四人帮”打倒一年多来，社会已经开始有某些变化的迹象了。平时，少平经常看报纸，也给他透了不少外面的消息和国家大事。他知道，现在又提倡学雷锋了，上大学也不再是推荐，而是象文化革命前一样要考试：并且还提倡学文化知识；有本事的人也开始吃香了。许多被打倒的老干部ຖ也恢复了名誉；报纸上还号召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哩！最重要的是，去年七八月份，群众拥护的邓ฑ小平又恢复了职务……孙少安想，他把一队分成几个承包责任组，来它个ฐ社会主义แ劳动竞赛，不是也符合中央的政策吗？
少安马上心血来潮地思量他领导的生产队能不能也这样搞？
玉亭刚到，田福堂就很快把他引到เ隔壁窑洞去共同谋划这件事。
他马上打发放学回家的润生去叫孙玉亭到他家里来。
他昨天一到原西，先和冯世宽单独为这事商量了半天，冯世宽出主意说，干脆先把这些老汉集中ณ到县上，把他们的衣服换成新า的。然后私下里一个一个ฐ给他们做工作，让这些老汉不要在座谈会上砸“洋炮”，让他们在会上说他们的一切都好着哩；会后他们有什么困难，县上一定给他们解决。冯世宽估计，只要答应背后给这些老汉好处，他们就不会在会上“胡说八道”。
苗凯知道，这些在农村的老红军，老赤卫队员，目前本人的生活状况并不美气；有的甚至非常贫困。弄不好，这个座谈会要开成一个诉苦会。原西县是全地区农业学大寨先进县，这将会使他苗凯在高老面前下不了台。如果老首长把这情况反映到省上和中ณ央，那后果就更严重了。这些问题他在电å话上不好对冯世宽讲，因此现在赶来看能ม不能有个妥当的应付办法。
“一颗粮也没了？”田福军问。
老汉连哭带说：“我一家三口人四天都没吃一颗五谷了！快饿死了……”
他提着这两箱东西，就象多年在外的游子要回到亲人的身边，坐完火车，又坐汽车，恨不能长上翅膀，飞回到原西县城。跟泪在眼眶里旋๙转着，幸福的情感如同电å流一般不时在全身通过，使他忍不住想咧开嘴哭上几声。
他于是在第二天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西单，在东单，在前门大街，在王府井，跑来跑去买了一整天东西。他主要是给润叶买衣服。他把身上带的钱，除留够路费以外，全部都买了东西，装满了一个大箱和一个小箱。大箱里全是给润叶买的衣服和日用品，小箱里是给他家和润叶家的老人买的礼物。
“怎？”田福堂瞪起眼问儿子。
田福堂正一个人在主宾席上又自卑又荣耀地坐着，他儿子润生忽然走过来，在他耳朵边悄悄说：“爸，咱村的少平叫你到外面来一下。”
他真没想到，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李登云，现在竟然成了他女婿的对手。
关键是李登云！登云虽然表面上看来粗粗笨笨，但这人有心计，办事能下手！面子上对人都哈哈一笑，可办事的时候，心象块铁一样硬，说老实话，不是登云撑台，他冯世宽那主任也不好当！
少安马上走过来，说：“怎么能不上学呢！”他用手在妹妹头上亲切地抚摸了一下，“延长半年怕什么！你好不容易把初ม中都快上完了，怎么能中途退学呢？初中毕业后，你还要到原西去上高中ณ呢！到时，你二哥也毕业回来了，我和爸爸，你二哥，三个人劳动，还供不起你一个人？再不要胡盘算了，好好念你的书！咱们家常就这么เ个穷，又不在你那点花费上！你不念书咱照样就是这么个烂摊场……你千万不要再胡思量了！我听石圪节中学的老师一再说，你的脑子灵醒，将来说不定能ม有大发展哩！你放心念你的书！只要你能把书念成，咱们就是把家当卖完，也要把你供到头！”
这时候，她大哥吃完饭，也到院子里来了，父亲就对少安说：“兰香说她不想上学了，要回家来劳动呀，说人家上面规定，初ม中还要延长半年哩！”
孙少平先没顾上和晓霞说什么，激动地开始看这些诗。他看着看着，都忍不住读出声来了——欲悲闻鬼叫，
啊啊！原来是这！
“怎个‘劳教’法？”张有智问。
刘志祥这才在鞋帮子上磕掉烟灰，说“其实照ั我看，都是些鸡毛蒜皮事！有的农民冬天没钱做棉衣，把口粮拿到เ黑市上卖了几个钱；有的是做了点小生意；还有的是对现在的某种政策不满意，发了几句牢骚……周主ว任说这都是严重的阶级斗ç争，就把这些人拉到เ公社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劳教……”
一吃完早ຉ饭，孙少安一家人就都兴高采烈地出动了。孙玉厚两ä口子提着筐子；兰香拉着秀莲的手，胳膊上挽着篮子；少安扛着一根长木棍；少平背着笑嘻嘻的老祖母；一家人前呼后拥向庙坪赶去。他们在公路上看见，东拉河对面的枣树林里，已经到处是乱纷纷的人群了。喊声，笑声，棍杆敲打枣树枝的劈啪声，混响成一片，撩拨得人心在胸膛里乱跳弹。
这一天，全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锁上了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着筐篮，扛着棍杆，纷纷向庙坪的枣树林里涌ไ去了。在门外工作的人，在石圪节和县城上学的学生，这一天也都赶回村里来，参加本村这个令人心醉的、传统的“打枣节”……
孙玉厚连忙说：“先不忙！赶春节前有这钱就行了！”金俊海说：“你先拿上。衣服被褥这些东西要提前准备哩……粮食怎样？这我实在没办法帮助你，我的口粮是定量的，家里人在生产队吃粮，又没工分，就那ว点人口粮，我每年也要在外面买粮给他们补贴哩……”
俊海马上对爱人说：“你去给玉厚哥拿二百块钱来。”金波他妈很快就到另一孔窑里拿钱去了。
孙少安回来以后的当头晚上，就听家里人叙说了村里前不久的偷水事件和金俊斌的死亡。他很快想到，他得金俊武，要对二队长表示他的慰问。另外，他还得去见见书记田福堂，向他解释一下自己晚归的原因。接着，他就要开始为春节结婚的事奔波了。困难大多了！虽说秀莲家不要财礼，可总得要给秀莲扯几身衣裳，也要给人家的老人表示点意思——起码得给贺耀宗缝一床铺盖或一件羊皮大氅。他自己也不能穿着身上的旧衣裳当新า女婿，最少得做一身新外衣。同时，按乡俗过喜事也总得把亲戚和村里的三朋四友请来吃一顿ู饭……还有呢！他们的铺盖哩？而就说有了铺盖，他和秀莲将来又住在什么地方แ呢？总不能ม住在他现在的那个小土洞里吧？
最使他高兴的是，他弟少平马上就把秀莲的住处安排在金波家金秀和兰香住的地方了。金大婶喜得把一床从未沾身的新铺盖拿出来，让秀莲盖。少平安排完秀莲的住宿，还对他悦：“干脆你过去住在金波那个窑洞里，让我回来住在你的小窑里。”少安对热心的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还没结婚，我撵过去住在那ว里，村里人会笑话的。还是你住在那里。秀莲路生，晚上你把她带过去，早ຉ上再引回咱们家吃饭……
玉亭一下子脸通红，不再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来说话了。他手在脸上摸了一把，说：“叫我想一想，看哪个女娃娃和少安般配……”
孙玉厚在心里说：哼！当年我为ฦ你娶媳妇，借下一河滩帐债我也没心松。现在我给我儿子娶媳妇，那怕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都心甘情愿！你现在有家了，看把你张狂的！不过，他压住满肚子的不高兴，对弟弟说：“不管怎样，少安年纪也不小了。人到了年龄，这件事就要考虑。至于财礼ึ钱，到时再向村里人转着借吧。当年你们过事情，还不是借别ี人的吗？受几年熬煎æ也就把帐债还了。”孙玉厚忍不住提了点往事。
他蹲在这里，手颤抖地举起旱ທ烟锅，对命运的打击没有一点招架的能力。他的精神已经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压力，真想跑到罐子村的兰花家，把女婿贩卖剩ທ下的老鼠药都吃掉，然后合住眼睡到黄土里去……但想来想去，他还得活着。他的几个娃娃都还没成家立业，大女儿兰花虽然寻了人家，但光景烂包得也活不下去。他活着，总还能给娃ใ娃们帮扶一把……孙少安并不知道他父亲现在跹蹴在石圪节的街道上。他临离家时，一再安顿父亲不要到เ公社来。他怕老人太受刺激——因为他姐夫的事才刚刚平息半年，现在又轮上了他。少安现在站在台子前，耳朵几乎听不见别ี人怎样批判ศ他。他只是反复想着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开始时，他就想到可能村里有人给公社ุ揭发了这事。他首先想到二队的人。但后来又想，这事已经半年多了都悄无声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公社告状呢？如果金家湾的人要告的话，怕早就告了，不会等这么长时间。那ว么本队的人呢？他想来想去也不可能ม。因为ฦ大家都沾了光，告别人也等于把自己告了——他孙少安可以受批判，但每家的地都得收回去。没有一个人不心疼自己那几分地的！
这时候，孙玉厚正蹲在石圪节街道的一个拐角处，低头抽着旱烟。他的小女儿兰香站在他旁边，贴着一根电线杆悄悄地哭着。孙玉厚顾不得安慰女儿，只是专心地听喇叭上的人说些什么。每当他听见少安的名字，心就往嗓门眼上一提。他判ศ断不来公家将会怎样处置他的儿子。会不会象上次处置他的女婿一样，拉到เ什么地方去“劳教”呢？唉！说不定比“劳教”还要重！他女婿只是贩卖了几包老鼠药，可少安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可能ม“罪”要更重！
他不愿坐汽车——自己有的车子，何必花车票钱呢？他不紧不慢，没到中午，就来到了县城。
第二天吃完早饭，田à福堂就骑了自己的自行车去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