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安家里眼下还没有什么大变化。老祖母八十二岁，仍然半瘫在炕上；母亲头发已๐经半白，但也没什么เ大病，照旧象过去一样门里门外操劳；弟弟少平还在村里教书，今年二十一岁，完全成了大人，只是比过去说话更少，放学后就闷着头干活；小妹妹兰香去年考入了原西县高中——让全家骄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县第三名。兰香一直在县高中住校，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
在他们这个责任组时，父亲实际上成了领导人。二爸一开始不愿“走资本主ว义道路”，牛着不出山，他没办法，父亲就到田家圪崂吼着骂了一通，二爸也就无可奈何的被吆起身了。对于二爸来说，大队的常年基建队已经解散，他要是不在责任组劳动，就没处去干活了——归根结底，他是农民，还拉扯着三个娃娃，不劳动一家人吃啥呀？
麦收之后不久的一天，石圪节公社就派武装ณ专干杨高虎到双水村来，帮助他们搞生产责任制。听说每个村子都去了干部。不过，高虎到他们村说，根据县上的精神，搞生产责任制不是硬行的；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由大队自己定。
再看看！现在到处的集市都开放了——这实际上是把黑市变在了合法的。有的人还跑起了长途贩运，这和投机倒把有什么两样？最使人想不通的是一再强调要尊重生产队的自主权，那公社和大队的领导还有什么权？现在这两级领导都怨气冲天，跹蹴下不工作了——工作啥哩？一切都由生产队说了算嘛！唉，这社ุ会已๐经全乱套了，竟然提倡人发家致富哩！毛主席老人家生前一贯爱穷人，而今却爱起了富人……田福堂在眼花缭乱的社会变化面前，感到自己้完全成了个傻瓜。他越来越摸不着头脑แ了。他的助手孙玉亭每天都要往他家跑一次，惊慌地告诉他报纸上又有了什么新的政策和做法。看来这大变化还在后面哩！本来，田福堂以为眼下这是什么人一时的胡闹，过一段时间就要纠正——那当然又会有一些人犯路线错误。他甚至预见过这种“胡闹”不会超过半年。可现在不仅没有纠正的迹象，反而却越来越远了……在田福堂对眼前的变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更大的冲击就直接来到了农村——上面已经派人下来搞生产责任制了！孙少安去年要搞而没有搞成的事，现在竟然要在农村普遍实行！听说这政策是他那ว个ฐ升了官的弟弟田福军鼓弄的。福堂在心里说：福军，你新官上任三把火，乱烧一通，迟早要犯大错误呀！
另一位女教师姚淑芳年龄比他们三个都大，是本校唯一的公派教师。由于她丈夫家成份不好，本人一切方面都很谨慎。她是一个很自爱的人，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都做得干干练练，无可挑剔。在双水村人看来，虽然姚老师住在他们村，但她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天地，就象外面来的一个女工ื作人。双水村的年轻庄稼人在山里除过爱谈论风骚的王彩娥外，也常说这个漂亮女教师的酸话。姚淑芳非常看重孙少平。尽管她家和孙家有深刻的隔阂，甚至都互不搭话，但两个有文化的人都自觉地超越了农民狭隘的意识，在高一级的层次上建立了一种亲切的信任关系。在她和少平之间，已经丝毫感觉不来他们是属于两ä个相互敌对的家庭。少平有时候都不称呼她姚老师，而叫她淑芳姐。
田à润生是少平的同班同学，两个人相互都很熟悉。他们尽管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但两个人交往并不密切。但润生和他父亲不一样。这人性格比较随和，心中ณ也没什么城府；遇事随波逐流，但从不胡作非为ฦ。
但文化革命一开始，闹秧歌就作为“四旧”而被禁止了。打坝修梯田à代替了这传统的节日。那些年提倡“吃罢饺子就大干”，人们在正月初一就被赶上农田à基建工地。可以想来，这些年里，双水村人在一个正月，那情绪是多么灰啊！那胳ฑ膊腿是多么痒痒啊！伞头田五急得没办法，常常在工地上以锨代伞唱上几段，众人就一边劳动，一边给他呼应。过去的十来个春节，对于双水村来说，那不是过年，而是过晦气。好！现在政策松动了，双水村的人就立刻๑把熄灭多年的红火又扇起来了；双水村的火一起来，石圪节公社ุ所有村庄的火都烧起来了！公社和县上除不拒挡，还支持农民恢复这传统的红火热闹。仅就这一点，庄稼人也感到象死去的田二常嘟囔的：世事要变了……
双水村的秧歌是全石圪节公社最有名的。在这个秧歌传统深厚的村庄里，大人娃ใ娃谁都能上场来几下。往年，一进入冬天，这个村就为正月里闹秧歌而忙起来了。所有的家户都在准备招待秧歌队来为自家“转院”时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机会来夸耀自己的“门户”好。有的家庭，仅仅因为ฦ一回秧歌招待得好，来年就有好多人家给说媳妇。因此，就是光景最破败的家庭，也要省吃节用，把那些红枣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来，准备撑这一回门面。一旦进入正月，双水村的人就象着了魔似的，卷入到这欢乐的浪潮中去了。有的秧歌迷甚至娃ใ娃发烧都丢下不管，只顾自己红火热闹。人们牛马般劳动一年，似乎ๆ就是为了能快乐这么几天的。
作为一个整天和土地打交道并以此为ฦ生的人，孙少安知道，这一切不幸都是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造成的。说句反动话，如果让他单干种庄稼，他孙少安就不相信一家人连饭也吃不饱！
按说，他年轻力壮，一年四季在山里挣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过土地，可到เ头来却常常是两手空空。他家现在尽管有三个好劳力，但一家人仍然穷得叮当响。当然，村里的其他人家，除过少数几户，大部分也都不比他们的光景强多少。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这世事难道就不能ม有个改变？
这山嘴上的两ä大家中ณ，金光亮弟兄三家还好说。他们是地主ว成份，恐怕不敢胡龊。难说的是金俊武弟兄三家——实际上最难对付的是金俊武一个人！要撬动这个人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好在不论怎样选择坝址，看来还不会伤到金家祖坟；如果让那一片死人“搬家”，整个姓金的人家都会出来反对的。但让那几家活人搬家又谈何容易！
其实，在苗主任到เ来之前，冯世宽就早已๐经铺排开了。县革委会已经成立了“接高老办公室”，由á副主任马国雄挂帅。“接高办？姑且这么称呼这个机构由á县上各个部ຖ门抽出来的人士组成；办公室下面又设立了接待组；膳食组、联络组、交通组、保卫组。包括石圪节“红烧肘子专家”胡得福在内的几个本县著名厨师，都已经到เ了县招待所的食堂。有些东西原西县没有，已๐经派人到เ黄原采购去了。马国雄给采购人员指示ิ，如果黄原还买不到เ这些东西，就火速坐飞机到省城去采购。
眼下高老正在南面几个县搞调查。苗主任考虑原西县是高老的故土，又是他这次重点调查的地方，因此昨天又亲自赶到เ原西县来。他一到原西，先单独和冯世宽交换了意见；今天又出席了县常委会，和县上的同志们一块研究接待工作的细节。
田à福军把自己碗里的玉米面馍放进锅里，用手去拿糠团子。他手刚一抓，这团子就被他捏成了一把碎渣子。他顺手拿起锅台上的铁ກ铲子，把这堆渣子铲在自己碗里，然后浇了两勺熬锅水，回到炕上埋下头吃起来。队长一家人吓得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两个大人和六个孩子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吞咽那碗糠水饭。
田福军被现在队长引到家里吃午饭。队长的一孔土窑象个ฐ山水洞一般黑暗，大白天进去竟然看不清家里有几个人。他坐在烂席片炕上向生产队长询问村里的情况。队长的老婆在锅灶上做饭。不久他才发现，这家人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ฐ大点，都挤在门圪崂里惊恐地看他。孩子们几乎不穿什么衣服，也分不清男女，一律剃着光头——大概是怕生虱子。午饭端上来后，田福军拿起一个玉米面馍。他刚准备吃，发现这黄馍上沾些黑东西。他一下从炕上站起来，走到后炕头上揭开锅盖。他看见，锅里只有两ä个玉米面馍，其它都是糠团子。他的喉咙顿时被堵塞了。
这个带有浪漫色彩的想法，使李向前很兴奋。就象要实行一个精心的计划一样，他打点了一点行装ณ，找了个ฐ借口，就一个人走了北京。他父母直到现在，也并不太清楚自己儿子的不幸，只是觉得儿子新婚不久，就一个人去外地出差，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他们曾劝说他把润叶也一块带上去玩；但向前说他妻子身体不舒服，就不一块去了……李向前到เ了北京以后，找了个旅馆住下。他也没开车，又没什么具体事，几乎ๆ完全是要白白地熬过一段时光。他就象自己给自己判了个有期徒刑，在这里屈指计算着刑满释放的那ว一天到来。日子过得多么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可他的心如火焚，如油煎，真的就象一个囚犯坐牢一般难熬，白天，他拿着一张月票，从一辆公共汽车上跳下来，又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首都所有的名胜古迹都去了两次以上。
他突然想：干脆让我离家一段时间，让润叶一个人呆着。在她这段独处的时间里，也许就会开始想念他，盼他回来。当他再返回家时，不要他去找她，她自己้说不定就会迫不及待地扑入他的怀抱。
田福堂此时正一个人拘谨地坐在主宾席上。主宾席安排新郎新า娘的双亲和县上的领ๆ导坐。领导按惯例总是最后出场，因此都还没到；登云两ä口子又在门口迎宾客；田福堂只好一个人干坐在这里。润叶姐也没来，说她“狗肉上不了筵席”，让丈夫一人来参加就行了。本来徐国强也安排在这桌上，但老汉为红火，撵到เ老干部席上去了。
白明川和几个人给每个圆桌旁้加了一把椅子后，迎面碰上了柳岔公社主ว任周文龙。文龙虽然和他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但文革初期，文龙是造反派，他是保守派，两个人一直很对立。后来他们参加了工作，现在又都成了公社主任，因此面子上还能过得去。两ä个人在走道里寒喧了几句，互相邀请对方到自己的公社来转转，然后就各坐在各的桌子上去了。徐国强和一群老干部挤在一桌上。他们吃不成硬东西，只是喝茶抽烟，说过去的一些事情。当老中医顾健翎到来时，医院领ๆ导刘志英亲自扶着他，也来到เ了这桌上。老干部们都纷纷站起来，迎接这个ฐ经常给他们看病的老神仙。他们立刻不再拉谈过去的事情，争抢着和顾老先生讨论各自的身体和疾病。
他于是就七七八八给润叶说了老半天。除过关于将来生育方面的困难外，他主要阐述了这门亲事的好处。他从李向前说到他妈刘志英，又从刘志英说到เ志英的丈夫李登云，最后又从李登云说到他自己和这家人交情的历史渊源。
这女娃娃给他回答说，她还小，先不想考虑这事……嗨，二十大几的人了，还小？记得他和爱云她妈结婚时，两个人都才十六岁半！现在提倡晚婚，这是政策，他不反对；但不能ม晚得没边没沿嘛！女人年纪一大，生个娃娃都困难哩！
金秀不听她的话，流着眼泪让她千万不能退学。
当她把这意思先给她的好朋友金秀说了以后，金秀马上难过得眼圈都红了，说：“你一定不能退学！如果你们家供不起你上学，我就哭着央求我爸我妈，让我们家供你！”兰香笑了，说：“你憨了，秀！怎能ม让你们家供我呢？再说，这上学也不顶ะ事，将来还得劳动，迟回去不如早回去。你和我不一样，你爸在门外工作，高中ณ毕业了，说不定还能在黄原给你寻个工作……”
他和晓霞出了学校总务处后面的那ว个小门，一直沿校墙根向一个小山沟里走去。
他匆匆跟着晓霞走，先不便再问她什么了。看来晓霞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而显然在稠人广众面前也不好说。
“唉！你两ä个是上级领导，我也不敢胡说……”刘志祥畏怯地低下头只管抽旱烟。
“可不是哩！周主任一上任，王法就硬了。现在会战工地上被劳教的农民有四五十个哩，都是从各村拉来的。”“为ฦ什么劳教这些人？”田à福军问。
少安看没办法打发她，只好说：“那也行。再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你过了中秋节再走。另外，我们村年年都是八月十四打红枣，这一天村里可热闹哩……不过，还是让我给你家里写个信，就说你过了中秋节回来，不要叫他们操心。”她说：“不要写了。等信到家里，那时我也快动身回去了……”
少安亲热地对她说：“你先回去，春节前我就寻你来！”“再让我住上几天……”她央求说。
金波他妈在旁边说：“这有个什么哩！你们一家人一年为ฦ我们出多少力气呢！俊海在门外，没有你们一家人帮扶，山里分下一把柴草我都拿不回来……”
“那ว你还得简单过个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妈还说起少安结婚的事。估计要办事，你们现在手头比较紧ู张。你看需要不需要钱？需要的话，你就开口，我家里能ม拿出来哩！”孙玉厚一下子对俊海ร夫妻俩能这么入微地体谅人的困难，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正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你们就先说这话……唉，我麻烦你们太多了，歪好开不了这口……”
少安看没办法拒绝秀莲的热心，就只好同意带她回双水村。本来，少安不想这次就把贺秀莲引回家。他知道自己家里没任何条件接待秀莲。旁的不说，她去连个ฐ住处也没有。他家的人都寻地方住哩，让秀莲回去住在哪儿呢？他二妈家也是一孔窑洞，而且烂脏的人脚都踏不进去。他原来想回去安排好了再接秀莲回来——尽管如何安排他心中一点数也没有。
秀莲看再留แ不住他，就向他提出：她也跟他回去！她说她去少安家住几天，然后再返回山西家里。等过春节时，她就和她爸一起来双水村，和少安结婚。秀莲一家人都支持她这意见。
孙玉亭轻松地抽了一口烟，说：“合适的多着哩！恐怕就是财礼你出不起！”
“噢！”孙玉亭几乎要笑了。他原来以为他哥听见外面有传他和外村女娃ใ娃有不正经关系，才这样盘问他哩，他在这一刹那间很紧张，他生怕他哥当着贺凤英的面说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让他下不了台。原来是这！
“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家里人一定心焦得不知咱两个出了什么事。”
“可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家啊！”
在批判会场里，田à福堂找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一直低头闻手中的烟卷。往常如果开这样的会，他总是坐在最显眼的地方。但今天他似乎ๆ生怕别人看见他。他更不愿意自己的目光碰见少安的目光。
这一天遇集，全公社的脱产干部和各大队、各生产队的主要负责人，都被调到เ公社院子里，批判五个ฐ“走资本主ว义道路”的生产队长。尽管不是群众大会，但阵势也不小，公社院子里黑鸦鸦坐了一大片人。批判会由徐治功主ว持，孙少安和另外四个人站在台子前。批判发言的人通过那个ฐ包一块红绸子的话筒，轮流上台照稿子念一遍——话筒因为经常使用，红绸子已经被人试音时用手指头弹得稀巴烂了。此时，在石圪节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户的喇叭匣上，都转播着这个批判会的实况。孙少安和另外这四个人顷刻间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户晓的人物。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他们——从本人议论到家里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玉亭和凤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凤英说：“田书记对我们真是关心到เ家了！”
他就站在脚地上说：“玉亭，我明天想到城里看一下我的气管炎，这几天队里的事你就给咱照看着点。罢了见到金俊山，你给他说一声就行了……这几双旧ງ鞋放下你穿去吧！”他说着就把胳膊窝里的鞋放在炕边上。玉亭的三个ฐ孩子一扑上来，从报纸里把鞋拉出来，一人拖拉一双，在烂席片炕上绊绊磕磕跑着，高兴得呜呜直喊叫。
星期天下午，他从家里带着六个高粱面和土豆丝混合蒸的干粮——没有挂包，只用一块破旧的笼布包着，夹在自行车后面，赶暮黑时分回到เ了学校。
回家后，他在星期天上午给家里砍了一捆柴，结果把那双本来就破烂的黄胶鞋彻底“报销”了，他只好穿了他哥少安的一双同样破烂的鞋。至于那双扔在家里的没有后跟的袜子，父亲说，等秋天分到一点羊毛，再把后跟补上；袜腰是新า的，还不能丢â，凑合着穿个两三冬还是可以的——要知道，一双新袜子得两块多钱啊！
敬礼！
此致
他低头吃着饭，但感觉润叶一直在盯着看他，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头来，看见润叶把自己้的头扭过去一点，脸红得象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脸色，赶忙给他解释说：“今天我二妈她爸过生日，我喝了几杯葡萄酒，上脸了……”
润叶坐在他旁边，没有动筷子，只是亲切地看着他吃。
“最近又忙什么哩？”徐国强没话寻话地问李登云。“哈呀……忙得往医院里跑呢！这几天牙关子又肿了，疼得人心神不安！”李登云因为和田福军的关系，不愿谈什么工作，就给老汉说他的牙疼病。
因为晓霞和润叶还没回来，因此徐爱云先没上菜，窑里这三个人就坐下喝茶拉话。
好，那ว就给弟弟娶ດ媳妇吧。他四处疯跑着给玉亭打问对象。但是，所有的人家财礼都要得太高了，他就是把一家人的骨头卖了也出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