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行!他就是寻死上吊,也๣不会同意让他的女儿进了孙玉厚的家门!虽说现在兴男ç女婚姻自由,但不能ม自由得没框没架,没棱没沿嘛!别ี说是真的进了孙家的门,就是他的工作女儿和一个泥腿把子谈恋爱这件事,若是让村邻乡๥舍都知道,他田福堂的脸都没处搁。

但是一认真想这事,他便感到又震惊又慌乱。哈呀,他没想到他女儿看起来腼腼腆腆,心胆倒挺大!哼,她凭什么能看上个ฐ孙少安?而且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坐在村外面谈恋爱哩!他现在才知道,润叶这几次回家来,慌慌乱乱,心神不定,动不动就跑出去了——原来她这都是为了孙玉厚那个大小子啊!

县上的中ณ学也不例外。除过每天劳动半天,各班还组织了学习马列ต“三结合”领导小组。共青团和红卫兵组织并存。领导、教师、学生一起学习《共产党宣言》、《青年团的任务》等等规定的篇章,开展批判资产阶级、修正主ว义和孔孟之道。同时学校还组织各种“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奔赴各个公社、大队去搞宣传演出……但是,对于黄土高原千千万万的农民来说,他们每天面对的却是另一个真正强大的敌人:饥饿。生产队一年打下的那点粮食,“兼顾”了国家和集体以外,到社员头上就实在没有多少了。试想一想,一个ฐ满年出山的庄稼人,一天还不能平均到一斤ภ口粮,叫他们怎样活下去呢?有更为ฦ可怜的地方,一个人一年的口粮才有几十斤,人们就只能出去讨吃要饭了……

下午,各机关又通常都是政治学习,一周最少也得占四个下午。《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不断发表社论和各种署名“重要文章”,要求大家批判ศ小生产,批判ศ资本主ว义。批判刘少奇和林彪的“反革命修正主ว义路线”,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警惕商品交换原则ท对党的侵蚀等等。同时还要求各级干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并且为此推出了一个“新乡经验”……整个社会依然保持着一种热热闹闹的局面。各种“新า生事物”层出不穷。从报上看,不时有某一位复员战士和某一位工农兵大学生,为ฦ了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来到เ黄土高原的小山村当了农民。尽管这些人在以后的年代里都象候鸟一样飞去而且再不返回来,但当时倒的确让一些人有了宣传“革命形势大好”的典型材料。

白明川ษ站在脚地上抽了两口烟,又对坐在椅子上的徐治功说开了:“咱们不是说不搞阶级斗争,但不能光一个‘狠’字,还要‘稳、准’。牛家沟这妇女,不就是为一棵花椒树被队里没收了,骂了几句大队书记吗?拉到工ื地上教育一下也行,但不能损躏身体嘛!那么重的活,别ี说一个妇女,好后生都够受!现在弄得大出血,万一死了怎么办?够不够死罪?给家里人怎交待?”

两ä位主任只好暂时停止了唇枪舌战,接过田à福堂递上的纸烟。福堂赶紧又用自己的打火机给他们分别点着。

“不了,不了。”少安一边洗脸຀,赴忙拒绝让他洗头。他的头在这点脸຀盆里能洗干净吗?

“你看你!这有个什么เ哩!黑了我再洗嘛!干脆,让我再提些水,你把头也洗一下!”

徐爱云尝了尝菜,笑了,说:“很好,就是没放盐!”“啊?”田福军赶紧ู自己也尝了一点,便仰起头哈哈大笑了。他把这盘炒好的肉丝又倒进炒瓢里,说:“做成回锅肉了!”

田福军在厨房里一边炒菜,脑แ子不由想着前几天常委会上他和世宽的争吵。为ฦ了在全县开展赛诗、赛歌、赛唱革命样板戏的运动,世宽他们竟然决定,要全县每个大队除过自己队搞这“三赛”外,还要抽十个男青年,十个ฐ女青年,十个老头和十个老婆集中到公社ุ赛。公社赛完,每个ฐ公社再选拔四十个男ç青年,四十个女青年,四十个老头和四十个老婆到เ县上来赛。他在会上指出:虽说政治运动不能ม不搞,但这种搞法太过分了!影响农业学大寨不说,这么多老年人折腾下来,说不定还得抬埋两ä个人哩!而世宽却反驳他说,这样搞正是为了促进农业学大寨!并且还指责他得了“政治幼稚病”。他当时就笑了。谁得了这种病?是他吗?当然,由于他的反对,是否这样搞,会议最后也没定下来。可会一完,管政工ื宣传的李登云就完全按冯世宽的意见给各公社布置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制ๆ止这种荒唐的做法。岂止是这种事哩!目前多少事使他在内心里充满了痛苦!但他是共产党员,而且是一个县的领导人,他也不得不做他反感的许多事!什么叫痛苦啊?这就叫痛苦……“爱云,你尝这个菜怎样?”田à福军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把炒好的一盘肉丝夹了一点,送到เ他爱人的嘴边。

“今晚上公社ุ要在学校开批判会,少安没回来,你家里其他人参加不成,你歪好要去一下,不要叫人家说,你们家抵制批判ศ亲属的资本主义แ倾向……”玉亭对他哥说。“我不去!不劳动不行,不开会还不行!”

玉厚还是一声不吭。他现在已经懒得再说他女婿的长长短短。他心里只是为他的女儿和两个外孙难受。

在哭咽河上,有一座几步就能跨过的小桥。村里现在最高寿的人,也๣不知这小桥是什么年间建造的。它年年摇摇欲坠,但年年都存在着。

正因为有东拉河和哭咽河,这村子才取名双水村。

老太太哭着问少平:“把安安……枪打在……什么地方了?”

老太太现在仍然在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一边哭,一边生气地用手势制止她们给她找便盆,并且对兰花母女先前不给她说明灾祸而现在又误解她的意思,在脸上表示出强烈的愤慨。她声音沙哑地哭喊着“我的安安呀……”,然后用一只手揪着少平的领口,让他尽量挨近她。

不过,说是这么说;满银对这“无产阶级专政”心里还是有点怵。他那没吃过苦的身子,一天没下来,浑身就已经疼得象皮鞭抽过一般。他不知道这“洋罪”还要受多少日子才能完结。他在心里臭骂那个河南手艺人,几包老鼠药害得他现在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他想,他妈的,这还不如让坐班房哩!班房里虽说不让乱胞,但闲呆着不用劳动。当然据听说就是一天不给多吃饭——反正他饭量也不大,只要闲呆着,少吃点也没什么!

至于这个王满银,不管在什么เ时候,他自己觉得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好他坏,和别ี人有屁相干?他有时候真生气别人多管他的闲事: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们要叫我怎么เ样呢?就说现在吧,他在这工地上接受“劳教”,除过累得撑不住外,其它事他满不在乎。推车子的时候,他把旧制ๆ服棉袄的襟子敞开,露出一件汗淋淋的褪色桃红线衣;线衣还象城里人一样,下摆塞在裤腰里。一张没有经过什么风吹日晒的脸,流满了汗道道,他只好不时把头上一顶肮脏的破呢帽揭下来,揩一把脸;揩完了再戴到头上。有时避过扛枪的民兵小分队,他还扭过头对装土的老丈人咧嘴一笑。嘿嘿!怕什么?他经见的世面多了!除过没偷人,他什么เ事没做过?扛过枪,耍过赌,走州过县做过买卖,也钻过两回别人家媳妇的被窝,并且还欠众人一屁股帐——年年过年都不敢在家里住,得跑到外面去躲债。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今还在乎这?他们村叫个罐子村,他就是罐子村的破罐子!去他妈的,破罐子破摔,反正总是个破了!

公社普查的结果明朗了,全社一共有五个生产队扩大了猪饲料é地。让田福堂遗憾ย的是,二队没有扩大——金俊武这小子终究年纪大一点,比少安的城府深,没有让抓住尾巴。

石圪节公社竟然有扩大自留地的现象!这事马上引起了县上的重视。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给白明川和徐治功打电话,说不仅要收回扩大的地,还要在全公社组织群众大会批判这五个生产队长。

本来白明川准备把多划的地收回集体,让这几个ฐ生产队长在本大队检查一下就行了,但既然冯主任亲自打了电话,看来不组织批判大会不行了。他采取了个折中办法:不开全公社群众大会,只开半天三干会。

因为群众大会大费周折,徐治功也同意了。但他又提出,批判会要通过有线喇叭,向全公社现场转播。白明川ษ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也只能同意这样做。

这一天遇集,全公社的脱产干部ຖ和各大队、各生产队的主要负责人,都被调到公社院子里,批判五个ฐ“走资本主义แ道路”的生产队长。尽管不是群众大会,但阵势也不小,公社院子里黑鸦鸦坐了一大片人。批判会由徐治功主持,孙少安和另外四个人站在台子前๩。批判发言的人通过那个包一块红绸子的话筒,轮流上台照ั稿子念一遍——话筒因为经常使用,红绸子已经被人试音时用手指头弹得稀巴烂了。此时,在石圪节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户的喇叭匣上,都转播着这个批判会的实况。孙少安和另外这四个人顷刻间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户晓的人物。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他们——从本人议论到家里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在批判会场里,田福堂找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一直低头闻手中的烟卷。往常如果开这样的会,他总是坐在最显眼的地方แ。但今天他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他。他更不愿意自己的目光碰见少安的目光。

孙玉亭坐在另一个角落。他今天被公社安排作批判ศ发言。以前全公社ุ开大会,玉亭照ั例常被选拔作为大会发言人之一。今天他很为难,因为他的侄子就站在批判台前接受批判。但没有办法。他大会发言的水平已名声在外,公社领ๆ导器重他,他无法推托,只好在革命和亲人之间选择了前者。但他决不会在批判稿中写上他侄子的名字。他紧张地等待徐治功宣布让他上台发言。往常在这样的场合,他异常兴奋。可今天他感到比站在台前๩接受批判还不自在。他不时抹下头上那块肮脏的毛巾擦脸上的汗珠子。

公社文书刘根民是少安高小时的同班同学,又是好朋友,此刻๑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做记录,一脸的尴尬和难堪——他无法保护他的朋友。

这时候,孙玉厚正蹲在石圪节街道的一个拐角处,低头抽着旱烟。他的小女儿兰香站在他旁边,贴着一根电线杆悄悄地哭着。孙玉厚顾ุ不得安慰女儿,只是专心地听喇叭上的人说些什么。每当他听见少安的名字,心就往嗓门眼上一提。他判ศ断不来公家将会怎样处置他的儿子。会不会象上次处置他的女婿一样,拉到什么地方去“劳教”呢?唉!说不定比“劳教”还要重!他女婿只是贩卖了几包老鼠药,可少安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可能“罪”要更重!

他蹲在这里,手颤๶抖地举起旱烟锅,对命运的打击没有一点招架的能ม力。他的精神已经承受不了这么เ多的压力,真想跑到罐子村的兰花家,把女婿贩卖剩下的老鼠药都吃掉,然后合住眼睡到黄土里去……但想来想去,他还得活着。他的几个娃娃ใ都还没成家立业,大女儿兰花虽然寻了人家,但光景烂包得也๣活不下去。他活着,总还能ม给娃ใ娃们帮扶一把……孙少安并不知道他父亲现在跹蹴在石圪节的街道上。他临离家时,一再安顿父亲不要到公社来。他怕老人太受刺激——因为他姐夫的事才刚刚平息半年,现在又轮上了他。少安现在站在台子前,耳朵几乎听不见别人怎样批判他。他只是反复想着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开始时,他就想到可能村里有人给公社揭发了这事。他首先想到เ二队的人。但后来又想,这事已经半年多了都悄无声息,为ฦ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公社告状呢?如果金家湾的人要告的话,怕早ຉ就告了,不会等这么เ长时间。那ว么เ本队的人呢?他想来想去也๣不可能。因为大家都沾了光,告别人也等于把自己้告了——他孙少安可以受批判,但每家的地都得收回去。没有一个人不心疼自己那几分地的!

直等到他知道公社逐队普查猪饲料地,才明白这不是队里的人告,是因为其它村类似的问题暴露后,才把他们给牵连上了。

可是,在昨天,当公社通知让他来接受批判时,他们的副队长田福高却心心事事地来找他,把他在石圪节碰上田福堂的前前后后给他说了一遍,这才使他把这件事和田福堂联系在一起了。

他现在才一下子明确地意识到,正是田福堂把他推到这个台子上的。是的,他很清楚田à福堂的做事和为人,也清楚这个强人的“棋路”。自从那次田à福堂看见他和润叶坐在河湾里以后,孙少安就知道,不定什么เ时候,田福堂就会用拐弯“马”来将他一军。田福堂下这类“棋”,通常都走“马”而不用“车”,因此别人很难防他。他没想到เ,田福堂果然这么快就给他下了如此厉害的一着“棋”。

少安站在台子前,尽管头低着,但他还是用眼睛的余光在一片人群中搜寻到เ了田à福堂。少安看他坐在那么一个角落里,心里就更明白了。是的,他心亏,不敢正视他。他得到เ了一些安慰:从某种意义แ说,他和田福堂都在接受批判;他接受思想的批判,田à福堂接受良心的批判。

在确认了“犹大”以后,孙少安索性再不想这件事了。不管怎样,田福堂就是田福堂。他不这样就不是田福堂了。谁也不能改变田福堂,连他自己้也改变不了自己。

话说回来,少安知道田福堂对他和润叶那次的会面心中ณ有气。平心静气地想,这种“报复”也情有可原。是呀,他那样体面的人家,自己如花似玉的工作女儿,怎么能让一个泥腿把子去沾染呢?

少安现在感到欣慰的是,他对润叶的求爱采取了完全正确的态度。田福堂现在又用铁ກ的逻辑进一步给他论证了这件事的不可能ม性……

他现在感到难受和丧气的是,这个批判将会把他在全公社ุ扬臭了。他别ี再指望在这个天地里给自己寻找一个媳妇。哪怕加倍地掏财礼钱,也๣不会有人把女儿嫁给一个丧失了名誉的人!

使他更为难受的是,他担心由于他的这件事会影响少平和兰香将来的前途。他终归已经是农民,他不怕什么,难道连老镢把也๣握不成了吗?但少平和兰香与他不一样,以后要是有个出门的机会,会不会受这件事的“政治影响”呢?如果影响到他两个人,他就会痛苦一辈子的……少安难受地前前๩后后思量着这件事,在一片闹哄声中总算熬完了批判会。

好在批判ศ完了也就完了,公社主任白明川ษ还在结束时对他们五个人说了点鼓励话,让他们不要背包袱,回去好好抓生产,将功补过……”

等众人散尽以后,少安才无精打采地出了公社院子,来到石圪节的街上。

街上的集市已经快接近尾声。少安走过街道的时候,不时感觉有人在指划着议论他。

他突然看见父亲和妹妹从一个拐角处向他迎面走来。他很快迎上前去对他们说:“你们来干什么เ哩?我没什么……”

他父亲说:“我在家里心焦得坐不定,跑来看人家倒究怎样处理你呀……”

少安对父亲和妹妹说:“已经完了,再也不会怎样……你们不要担心。先回去吧。我还要给队里办点事,一会就回来呀。”

孙玉厚只好和兰香先走了。临走时,他阴郁地对儿子说:“你早点回来……”

“嗯。”少安对父亲和妹妹点点头,就转过身一个人向石圪节的后街上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