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年，我把这件事仔细考虑了遍，得到的个结论是这样的：用人来取代驴子往地里送粪，其实很不上算。因为不管人也好，驴也罢，送粪所做的功都是样多，我们人和驴都需要能量补充，人必须要吃粮食，而驴子可以吃草；草和粮食的价值大不相同。事实上，个人在干推粪这种活和干别的活时相比，食量将有个ฐ很可观的增长，这就导致了粮食不够吃，所以不得不吃下大批白薯干。白薯干比之正经粮食便宜了很多，但在集市上也要卖到两ä毛钱斤；而在集市上，最好的草可以苫房顶是三分钱斤ภ，般做饲料的草顶ะ多值两分钱。我不认为ฦ自己在吃下斤白薯干之后，可以和吃了十斤干草的驴比赛负重，而且白薯干还异常难吃，噎人，难消化，容易导致胃溃疡；而驴在吃草时肯定不会遇到เ同样的困难。在此必须强调指出，此种白薯干是生着切片晾的，假设是煮ุ熟了晾出的那种甜甜的东西，就绝不止两毛钱斤。有关白薯干的情况，还可以补充几句，它进到了食道里就会往上蹦，不管你把它做成发糕还是面条，只要不用大量的粮食来冲淡，都有同等的效果。因此我曾设想改进下进食的方式，拿着大顶来吃饭，这样它往上蹦就正好进到胃里，省得我痛苦地向下咽，但是我没有试验过，我怕被别人看到后难以解释。白薯干原来是猪的口粮，这种可怜的动物后来就改吃人屙的屎。据我在厕所兼猪圈里的观察，它们遇到吃薯干屙出的屎，就表现出愤怒之ใ状，这曾使我在出恭时良心大感痛苦——这个ฐ话题就说到这里为ฦ止。由此可见，我姥姥在村里时，四十户人家百多条驴是符合经济规律的。当然，我在村里时，百多户人家没有驴，也符合经济规律。前者符合省钱的规律，后者符合就业的规律。只有“百户人家加百条驴”不符合经济规律，因为没有那ว么多的事可做。于是，驴子就消失了。有关这件事，可以举出件恰当的反例：在英国产业革命前夕，有过次圈地运动，英国农民认为ฦ这是“羊吃人”；而在我的老家则是人吃驴，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吃。村里人说，有阵子老是吃驴肉，但我去晚了没赶上，只赶上了吃白薯干。当然，在这场人和驴的生存竞争中ณ，我当时坚定地站在人这方，认为人有吃掉驴子的权利。
让我们来看看驴子的古怪之ใ处。当年欧几里得讲几何学，有学生发问道，这学问能ม带来什么好处？欧几里得叫奴隶给他块钱，还讽刺๐他道：这位先生要从学问里找好处啊！又过了很多年，法拉第发现了电å磁感应，演示给别人看，有位贵妇人说：这有什么用？法拉第反问道：刚生出来的小孩子有什么用？按中国人的标准，这个学生和贵妇有理，欧几里得和法拉第没有理：学以致用嘛，没有用处的学问哪能ม叫做学问。西方的智者却站在老师边，赞美欧几里得和法拉第，鄙薄学生和贵妇。时至今日，我们已经看出，很直露地寻求好处，恐怕不是上策。这样既不能发现欧氏几何，也不能发现电å磁感应，最后还要吃很大的亏。怎样在科学面前掩饰我们要好处的暧昧心情，成了个难题。
我们已经有了好几次文化热：第次好像是在八五年，我正在海外留学，有朋友告诉我说，国内正在热着。到เ八八年我回国时，又赶上了第二次热。这两年又来了次文化批评热，又名“人文精神的讨论”。看来文化热这种现象，和流行性感冒有某种近似之处。前两次热还有点正经，起码介绍了些国外社ุ会科学的成果，最近这次很不行，主ว要是在发些牢马蚤：说社会对人文知识分子的态度不端正，知识分子自己也不端正；夫子曰，君子喻于义แ，小人喻于利，我们要向君子看齐——可能还说了些别的。但我以为ฦ，以上所述，就是文化批评热中ณ多数议论的要点。在文化批评热里王朔被人臭骂，正如水浒传里郓城县都头插翅虎雷横在勾栏里遭人奚落：你这厮若识得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文化就是这种子弟门庭，决不容痞子插足。如此看来，文化是种以自我为中ณ心的价值观，还有点党同伐异的意思；但我不愿把别人想得太坏，所以就说，这次热的文化，乃ี是种操守，要求大家洁身自好，不要受物欲的玷污。我们文化人就如唐僧，俗世的物欲就如个母蝎子精，我们可不要受她的勾引，和那个妖女睡觉，丧ç了元阳，走了真精，此后不再是童男ç子，不配前往西天礼ึ佛——这样胡扯下去，别人就会不承认我是文化人，取消我讨论文化问题的权利ำ。我想要说的是，像这样热下去，我就要不知道文化是什么了。
跳出手掌心2
对于什么เ叫美好道德什么叫善良，我有个ฐ最本分的考虑：认真地思索，真诚地明辨是非，有这种态度，大概就可算是善良吧。说具体些，如罗素所说，不计成败利钝地追求客观真理，这该是种美德吧？知识本身该算种善吧？科学知识分子说这就够了，人文知识分子却来扳杠。他们说，这种朴素的善恶观，造成了多少罪孽！现代的科技文明使人类迷失了方向，科学又造出了毁灭世界的武器。好吧，这些说法也对。可是翻过来看看，人文知识分子又给思想流氓们造了多少凶器多少混淆是非的烟雾弹！翻过来倒过去，没有种知识分子是清白无辜的。所以我建议把看不清楚的事撇开，就从知识分子本身的利ำ害来考虑问题——从这种利害出发，考虑我们该有何种道德何种信念。至于该给老百姓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灌输些什么เ，最好让领导上去考虑。我觉得领导上办这些事能行，用不着别人帮忙。
“文化革命”以后，我还读到了阿城先生写知青下棋的小说，这篇小说写得也很浪漫。我这辈子下过的棋有五分之四是在插队时下的，同时我也从个ฐ相当不错的棋手变成了个无可救药的庸手。现在把下棋和插队两个词拉到起，就能ม引起我生理上的反感。因为没事干而下棋，性质和手差不太多。我决不肯把这样无聊的事写进小说里。
我十三岁时，常到我爸爸的书柜里偷书看。那时候政治气氛紧张，他把所有不宜摆在外面的书都锁了起来，在那个柜子里，有奥维德的变形记，朱生豪译的莎翁戏剧，甚至还有十日谈。柜子是锁着的，但我哥哥有捅开它的方法。他还有说服我去火中取栗的办法：你小，身体也单薄，我看爸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实际上，在揍我这个问题上，我爸爸显得不够绅士派，我的手脚也不太灵活，总给他这种机会。总而言之，偷出书来两人看，挨揍则是我人挨，就这样看了些书。虽然很吃亏，但我也不后悔。
东西方快乐观区别之ใ我见2
“文化革命”中ณ大跳忠字舞时，也是抽的这种疯；你越是五迷三道，晕头涨脑，大家就越说你好，所以当时九亿人民都像发了四十度的高烧。不用我说，你就能发现，这正是孟子说的那ว种手舞足蹈的现象。经历了“文化革命”的中国人，用不着我来提醒，就知道它是有很大害处的。“忠”可算是有东方特色的，而且可以说它是孝的种变体，所以东方精神发扬到了极致，和西方精神样的不合理，没准还会更坏。我们这里不追求物欲的极大满足，物质照ั样不够用。正如新า儒家学者所说，我们的文化重人，所以人多了定好，假如是自己的种，那ว就更好：做父母的断断ษ不肯因为穷养不起就不生，生得多了，人际关系才能极大丰ถ富，对不对？于是你有大帮儿子就有人羡慕。结果中国有十二亿人，虽然都没有要求开私家车，用空调机，能ม源也是不够用。只要日三餐的柴火，就能把山林砍光，只要有口饭吃，地就不够种。偶尔出门看，到处是人山人海，我就觉得咱们这里自激得很厉害。虽然就个体而言没有什么เ过分的物欲，就总体来看还是很过分，中国人年烧掉十亿吨煤，造出无数垃圾，同样也超过地球的承受力。现在社会虽然平稳，拿着这么多的人口也是头疼。故而要计划生育，这就使人伦的基础大受损害。倘若这种东方特色不能改变，那就只能把大家变到เ身高三寸，那么เ所有的中国人又可以快乐地生活，并且享受优越的人际关系。可以预言，过个三五百年，三寸又嫌太高。就这么缩下去，直缩到เ风能吹走，看来也不是好办法。
本文的主旨，在于比较东西方不同的快乐观。罗素า在讨论伦理问题时曾经指出，人人都希求幸福。假如说，人得到自己希求的东西就是幸福，那就言之成理。倘若说因为某件事是幸福的，所以我们就希求它，那ว就是错误的。谁也不是因为ฦ吃是幸福的才饿的呀。幸福的来源，就是不计苦乐不计利弊自然存在的需要，这种需要的种类分量，都不是可以任意指定的。当然，这是人在正常时的情形，被人哄到五迷三道晕头转向的人不在此列。马尔库塞说西方社会有病，是说它把物质消费本身当成了需要，消费不是满足需求，而是满足起哄。我能够理解这种毛病是什么เ，但是缺少亲身体验。假如把人际关系和谐本身也当成需要，像孟子说的那样：行孝本身是快乐的，所以去行孝，当然就更是有病，而且这种毛病我亲身体验过了在“文化革命”里人人表忠心的时候。人满足物质欲望的结果是消费，人际关系的和谐也是人避免孤独这需要的结果。种需要本身是不会过分的，只有人硬要去夸大它，导致了自激时才会过分。饿了，找个ฐ干净饭馆吃个饭，有什么过分？想要在吃饭时显示ิ你有钱才过分。你有个爸爸，你很爱他，要对他好，有什么过分？非要在这件事上显示你是个大孝子，让别人来称赞才过分。需要本身只有分，你非把它弄到เ十分，这原因大家心里明白，社会对个人不是只起好作用，它还是个起哄的场所，干什么事都要别人说好，赢得些喝彩声，正是这件事在导致自激。东方社ุ会有东方แ的起哄法，西方有西方แ的起哄法。而且两边比较起来，还是东方แ社会里的人更爱起哄。
假如此说是正确的，那么真正的幸福就是让人在社会的法理公德约束下，自觉自愿地去生活；需要什么，就去争取什么；需要满足之后，就让大家都得会儿消停。这当然需要所有的人都有点文化修养，有点独立思考的能ม力，并且对自己的生活负起责任来，同时对别人的事少哄。这当然不容易，但这是惟的希望。看到人们在为ฦ物质自激，就放出人际关系的自激去干扰；看到人在人际关系里自激，就放出物质方แ面的自激去干扰；这样激来扰去，听上去就不是个道理。搞得不好，还能ม把两种毛病齐染上：出了门，穷奢极欲，非奔驰车不坐，非毒蛇王八不吃，甚至还要吃金箔屙金屎；回了家，又满嘴仁义道德，整个个封建家长，指挥上演种种草菅人命的丑剧就像大邱庄发生过的那样；要不就走向另极端，对物质和人际关系都没了兴趣，了无生趣——假如我还不算太孤陋寡闻，这两ä样人物我们在当代中国都已๐经看到了。
肚子里的战争
【肚子里的战争：本篇最初发表于1997๕年第9期三联生活周刊杂志。——编者】
我年轻时，有回得了病，住进了医院。当时医院里没有大夫，都是工ื农兵出身的卫生员——真正的大夫全都下到各队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话虽如此说，穿着白大褂的，不叫他大夫又能叫什么เ呢。我入院第天，大夫来查房，看过我的化验单，又拿听诊器把我上下听了遍，最后还是开口来问：你得了什么病。原来那张化验单他没看懂。其实不用化验单也能看出我的病来：我浑身上下像隔夜的茶水样的颜色，正在闹黄疸。我告诉他，据我自己้的估计，大概是得了肝炎。这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当时还没听说有乙肝，更没有听说丙肝丁肝和戊ຘ肝，只有种传染性肝炎。据说这种肝炎中国原来也没有，还是三年困难时吃伊拉克蜜枣吃出来的——叫做蜜枣，其实是椰枣。我虽没吃椰枣，也得了这种病。大夫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给我点维生素吧——我的病就是这么治的。说句实在话，住院对我的病情毫无帮助。但我自己้觉得还是住在医院里好些，住在队里会传染别人。
在医院里没有别的消遣，只有看大夫们给人开刀。这刀总是开向阑尾——应该说他们心里还有点数，知道别ี的手术做不了。我说看开刀可不是瞎说的，当地经常没有电，有电时电压也极不稳，手术室是四面全是玻璃窗的房子，下午两点钟阳光最好，就是那时动手术——全院的病人都在外面看着，互相打赌说几个小时找到阑尾。后来我和学医的朋友说起此事，他们都不信，说阑尾手术还能动几个ฐ钟头？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看到的几个ฐ手术没有次在小时之内找着阑尾的。做手术的都说，人的盲肠太难找——他们中间有好几位是部队骡马卫生员出身，参加过给军马的手术，马的盲肠就很大，骡子的盲肠也不小，哪个的盲肠都比人的大，就是把人个子小考虑在内之后，他的盲肠还是太小。闲着没事聊天时，我对他们说：你们对人的下水不熟悉，就别给人开刀了。你猜他们怎么说？“越是不熟就越是要动——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这后半句是毛主席语录。人的肠子和战争不是码事，但这话就没人说了。我觉得有件事情最可恶：每次手术他们都让个生手来做，以便大家都有机会学习战争，所以阑尾总是找不着。刀口开在什么部位，开多大也完全凭个人的兴趣。但我必须说他们句好话：虽然有些刀口偏左ุ，有些刀口偏右，还有些开在中ณ央，但所有的刀口都开在了肚子上，这实属难能可贵。
我在医院里遇上个ฐ哥们，他犯了阑尾炎，大夫动员他开刀。我劝他千万别开刀——万非开不可，就要求让我给他开。虽然我也没学过医，但修好过个闹钟，还修好了队里台手摇电话机。就凭这两样，怎么也比医院里这些大夫强。但他还是让别人给开了，主要是因为别人要在战争里学习战争，怎么能不答应。也是他倒霉，打开肚子以后，找了三个ฐ小时也没找到阑尾，急得主刀大夫把他的肠子都拿了出来，上下通紧。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家小饭铺，卖炒肝烩肠，清晨时分厨师在门外洗猪大肠，就是这么种景象。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别人也动手来找，就有点七手八脚。我的哥们被人找得不耐烦，撩开了中间的白布帘子，也去帮着找。最后终于在太阳下山以前找到，把它割下来，天也就黑了，要是再迟步，天黑了看不见，就得开着膛晾宿。原来我最爱吃猪大肠，自从看过这个手术，再也不想吃了。
时隔近三十年，忽然间我想起了住院看别人手术的事，主ว要是有感于当时的人浑浑噩噩，简直是在发疯。谁知道呢，也许再过三十年，再看今天的人和事，也会发现有些人也是在发疯。如此看来，我们的理性每隔三十年就有次质的飞跃——但我怀疑这么理解是不对的。理性可以这样飞越，等于说当初的人根本没有理性。就说三十年前的事吧，那位主ว刀的大叔用漆黑的大手捏着活人的肠子上下倒腾时，虽然他说自己在学习战争，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胡闹。由此就得到个结论：切人间的荒唐事，整个社会的环境虽是个原因，但不主要。主要的是：那个ฐ闹事的人是在借酒撒疯。这就是说，他明知道自己在胡闹，但还要闹下去，主要是因为胡闹很开心。
我们还可以得到进步的推论：不管社会怎样，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ฦ负责——但作为ฦ杂文的作者，把推论都写了出来，未免有直露之嫌，所以到此打住。住医院的事我还没写完呢：我在医院里住着，肝炎点都不见好，脸色越来越黄；我的哥们动了手术，刀口也总是长不上，人也越来越瘦。后来我们就结伴回北京来看病。我回来病就好了，我的哥们却进了医院，又开了次刀。北京的大夫说，上次虽把阑尾割掉了，但肠子没有缝住，粘到เ刀口上成了个瘘，肠子里的东西顺ิ着刀口往外冒，所以刀口老不好。大夫还说，冒到外面还是万分幸运，冒到肚子里面，人就完蛋了。我哥们倒不觉得有什么幸运，他只是说：妈的，怪不得总吃不饱，原来都漏掉了。这位兄弟是个很豪迈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拿自己的内脏给别人学习战争。
椰子树与平等
【椰子树与平等：本篇最初发表于199๗6年第14期三联生活周刊â杂志。——编者】
二十多年前，我在云南插队。当地气候炎热，出产各种热带水果，就是没有椰子。整个云南都不长椰子，根据野史记载，这其中有个缘故。据说，在三国以前，云南到处都是椰子，树下住着幸福的少数民族。众所周知，椰子有很多用处，椰茸可以当饭吃，椰子油也可食用。椰子树叶里的纤维可以织粗糙的衣裙，椰子树干是木材。这种树木可以满足人的大部分需要，当地人也就不事农耕，过着悠闲的生活。忽日，诸葛亮南征来到此地，他要教化当地人，让他们遵从我们的生活方式：干我们的活，穿我们的衣服，服从我们的制度。这件事起初不大成功，当地人没看出我们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优越之处。首先，秋收春种，活得很累，起码比摘椰子要累็；其次，汉族人的衣着在当地也不适用。就以诸葛先生为例，那ว身道袍料子虽好，穿在身上除了捂汗和捂痱子，捂不出别的来；至于那顶道冠，既ຂ不遮阳，也不挡雨，只能ม招马蜂进去做窝。当地天热，摘两片椰树叶把羞处遮遮就可以了。至于汉朝的政治制ๆ度，对当地的少数民族来说，未免太过烦琐。诸葛先生磨破了嘴皮子，言必称孔孟，但也没人听。他不觉得自己的道理不对，却把账算在了椰子树身上：下了道命令，夜之间就把云南的椰树砍了个精光；免得这些蛮夷之人听不进圣贤的道理。没了这些树，他说话就有人听了——对此，我的解释是，诸葛亮他老人家南征，可不是个人去的，还带了好多的兵，砍树用的刀斧也可以用来砍人，砍树这件事说明他手下的人手够用，刀斧也够用。当地人明白了这个ฐ意思，就怕了诸葛先生。我这种看法你尽可以不同意——我知道你会说，诸葛亮乃古之贤人，不会这样赤裸裸地用武力威胁别人；所以，我也不想坚持这种观点。
对于此事，野史上是这么解释的：蛮夷之人，有些稀奇之物，就此轻狂，胆敢藐视天朝大邦；没了这些珍稀之ใ物，他们就老实了。这就是说，云南人当时犯有轻狂的毛病，这是种道德缺陷。诸葛先生砍树，是为了纠正这种毛病，是为他们好。我总觉得这种说法有点太过惊世骇俗。人家有几样好东西，活得好点，心情也好点，这就是轻狂；非得把这些好东西毁了，让人家心情沉痛，这就是不轻狂——我以为这是野史作者的意见，诸葛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野史是不能ม当真的，但云南现在确实没有椰子，而过去是有的。所以这些椰树可能是诸葛亮砍的。假如这不是耍野蛮，就该有种道义上的解释。我觉得诸葛亮砍椰树时，可能是这么เ想的：人人理应生来平等，但现在不平等了，四川不长椰树，那里的人要靠农耕为ฦ生；云南长满了椰树，这里的人就活得很舒服。让四川也长满椰树，这是种达到公平的方แ法，但是限于自然条件，很难做到เ。所以，必须ี把云南的椰树砍掉，这样才公平。假如有不平等，有两种方式可以拉平：种是向上拉平，这是最好的，但实行起来有困难；比如，有些人生来四肢健全，有些人则生有残疾，种平等之道是把所有的残疾人都治成正常人，这可不容易做到。另种是向下拉平，要把所有的正常人都变成残疾人就很容易，只消เ用铁棍敲，声惨叫，这就变过来了。诸葛先生采取的是向下拉平之道，结果就害得我吃不上椰子。在云南时，我觉得嘴淡时就啃几个木瓜。木瓜淡而无味，假如没熟透，啃后满嘴都是麻的。但我没有抱怨木瓜树。这种树内地也是不长的，假如它的果子太好吃，诸葛先生也会把它砍光啦。
我这篇文章题目在说椰子，实质在谈平等问题，挂羊头卖狗肉，正是我的用意。人人理应生来平等，这点人人都同意。但实际上是不平等的，而且最大的不平等不是有人有椰子树，有人没有椰子树。如罗素先生所说，最大的不平等是知识的差异——有人聪明有人笨，这就是问题之所在。这里所说的知识聪明是广义แ的，不单包括科学知识，还包括文化素质艺术的品味，等等。这种椰子树长在人脑里，不光能给人带来物质福利，还有精神上的幸福。这后方面的差异我把它称为ฦ幸福能力的差异。有些作品，有些人能欣赏，有些人就看不懂ฦ，这就是说，有些人的幸福能力较为ฦ优越。这种优越最招人嫉妒。消除这种优越的方แ法之就是给聪明人头上闷棍，把他打笨些。但打轻了不管用，打重了会把脑แ子打出来，这又不是我们的本意。另种方แ法则是：旦聪明人和傻人起了争执，我们总说傻人有理。久而久之，聪明人也会变傻。这种法子现在正用着呢。
思想和害臊
【思想和害臊：本篇最初发表于199๗6年第24๒期三联生活周刊杂志。——编者】
我年轻时在云南插队。仅仅几十年前，那里还是化外蛮邦ะ，因为这个缘故，除了山清水秀之外，还有民风淳朴的好处。我去的时候，那ว里的父老乡亲除了种地，还在干着件吃力的事情：表示ิ自己是些有思想的人。在那ว个年月里，在会上发言时，先说句时髦的话语，就是有思想的表示。这件事我们干起来十分轻松，可是老乡们干起来就难了。比方说，我们的班长想对大田à里的工作发表意见——这对他来说本没有什么困难，他是个老庄稼人嘛ใ——他的发言要从句时髦话语开始，这句话可把他难死了。从他嚅动的嘴唇看来，似要说句“斗私批修”这样的短语，不怎么难说嘛——但这是对我而言，对他可不是这样。只见他老脸涨得通红，不住地期期艾艾，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但最后还是没把这句话憋出来，说出来的是：哩，地可不是这么种种法嘛！听了这样的妙语，我们赶紧站起来，给他热烈鼓掌。我喜欢朴实的人，觉得他这样说话就可以。但他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总要使自己说话有思想。
据说，旧时波兰的农妇在大路上相遇，第句话总说：圣母玛丽亚是可赞美的！外乡人听了摸不着头脑，就说：是呀，她是可以赞美，你就赞美吧。这就没有理解对方的意思。对方不是想要赞美圣母，而是要表示自己有思想。我们那时说话前先来句“最高指示”，也是这个意思。在红楼ä梦里，林黛玉和史湘云在花园里联句，忽然冒出些颂圣的诗句。作者大概ฐ以为，林史虽是闺阁中人，说话也总要有思想才对。至于我们的班长，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有林妹妹那样伶牙俐齿。也不知为什么เ，时髦话语使他异常害臊，拼了命也讲不出口，讲出的总是些带的话。这就使全体男知青爱上了他。每次他在大会上发言之前，我们都屏息静等，等到他讲出话来就鼓掌欢呼，这使他的毛病越来越重了。
有次，我们队和别的队赛篮球，我们的球队由他带领——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们班长会打篮球。球艺虽然不高，但常使对方带伤，有时是胸腔积血，有时是睾丸血肿；他可是个ฐ了不起的中锋，我们队就指着他的勇悍赢球——两支队伍立在篮球场上。对方的队长念了段毛主ว席语录，轮到他时，他居然顺顺ิ当当讲出话来，也不带，这使我们这些想鼓掌的人很是失望。谁知他被当裁判的指导员恶狠狠地吹了哨，还训斥他道：最高指示是最高指示，革命口号是革命口号，不可以乱讲！然后他就被换下场来，脸色铁青坐在边上。原来他说了句：最高指示，毛主席万岁！指导员觉得他讲的不对。最高指示是毛主席的话，他老人家没有说过自己万岁。所以这话是不对。但我总觉得不该和质朴的人较真，有思想就行了嘛。自从被吹了哨，我们班长就不敢说话了，带不带的话都不敢说，几乎成了哑巴
当年那些时髦话语都表达了个ฐ意思，那就是对权力的忠顺态度——这算不上什么秘密，那ว个年月提倡的就是忠字当头。但是同样的话，有人讲起来觉得害臊，有人讲起来却不觉得害臊，这就有点深奥。害臊的人不见得不忠不顺，就以我们班长而论，他其实是个最忠最顺的人，但这种忠顺是他内心深处的感情，实际上是种阴性的态度，不光是忠顺，还有爱，所以不乐่意很直露地不惧肉麻地当众披露。我们班长的忠顺表现在他乐意干活，把地种好，但让他在大庭广众中说这些话，就是强人所难。用爱情来打比方，有些男ç性喜欢用行动来表示爱情，不喜欢把“我爱你”挂在嘴上。我们班长就是这么种情况。另外有些人没有这种感觉，讲起这些话来不觉得肉麻，但是他们内心的忠顺程度倒不见得更大——正如有些花花公子满嘴都是“我爱你”，真爱假爱却很难说。
如前所述，我插队的地方民风淳朴，当地人觉得当众表示自己的雌伏很不好意思；所以“有思想”这种状态，又成了“害臊”的同义语。不光是我们班长这么想，多数人都这么想。这件事有我的亲身经历为ฦ证：有次我在集上买东西，买的是位傣族老大娘的菠萝蜜。需要说明的是，当地人以为知青都很有钱，同样件东西，卖给我们要贵三倍，所以我们的买法是趁卖主不注意，扔下合理的价钱，把想买的东西抱走。有人把这种买法叫做偷，但我不这么想——当然，我现在也不这么买东西了。那天我身上带的钱少了，搁下的钱不怎么够。那位傣族老太太——用当地话来说，叫做蔑巴——就大呼小叫地追了过来，朝我大喝声：不行啦！思想啦！斗ç私批修啦然后趁我腰软，腿颤，把该菠萝蜜——又叫做牛肚子果——抢了回去。如你所知，这位蔑巴说这些有思想的话，意思是：你不害臊吗！这些话收到了效果，我到เ现在想起了这件事，还觉得羞答答的：为ฦ吃口牛肚子果，被人说到了思想上去，真是臊死了。
体验生活
【体验生活：本篇最初发表于1996๔年第13期三联生活周刊杂志。——编者】
我靠写作为ฦ生。有人对我说：像你这样写是不行的啊，你没有生活！起初，我以为他想说我是个死人，感到很气愤。忽而想到，“生活”两字还有另种用法。有些作家常到边远艰苦的地方去住上段，这种出行被叫做“体验生活”——从字面上看，好像是死人在诈尸，实际上不是的。这是为了对艰苦的生活有点了解，写出更好的作品，这是很好的做法。人家说的生活，是后面种用法，不是说我要死，想到了这点，我又回嗔作喜。我虽在贫困地区插过队，但不认为体验得够了。我还差ๆ得很远，还需要进步的体验。但我总觉得，这叫做“体验艰苦生活”比较好。省略了中间两个字，就隐含着这样的意思：生活就是要经常吃点苦头——有专门从负面理解生活的嫌疑。和我同龄的人都有过忆苦思甜的经历：听忆苦报告吃忆苦饭，等等。这件事和体验生活不是回事，但意思有点相近。众所周知，旧ງ社会穷人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吃糠咽菜——菜不是蔬菜，而是野菜。所谓忆苦饭，就是旧社会穷人饭食的模仿品。
我要说的忆苦饭是在云南插队时吃到的——为了配合某种形势，各队起码要吃顿忆苦饭，上面就是这样布置的。我当时是个病号，不下大田，在后勤做事，归司务长领导，参加了做这顿饭。当然，我只是下手。真正的大厨是我们的司务长。这位大叔朴实木讷，自从他当司务长，我们队里的伙食就变得糟得很，每顿都吃烂菜叶——因为ฦ他说，这些菜太老，不吃就要坏了。菜园子总有点垂垂老矣的菜，吃掉旧的，新า的又老了，所以永远也吃不到嫩菜。我以为他炮制忆苦饭肯定很在行，但他还去征求了下群众意见，问大家在旧社会吃过些啥。有人说，吃过芭蕉树心，有人说，吃过芋头花南瓜花。总的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难吃的东西，尤其是芋头花，那是种极好的蔬ຒ菜，煮了以后香气扑鼻。我想有人可能吃过些更难吃的东西，但不敢告诉他。说实在的，把饭弄好吃的本领他没有，弄难吃的本领ๆ却是有的，再教教就更坏了。就说芭蕉树心吧，本该剥出中间白色细细段，但他叫我砍了棵芭蕉树来，斩碎了整个煮进了锅里。那锅水马上变得黄里透绿，冒起泡来，像锅肥皂水，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苦味
我说过，这顿饭里该有点芋头花。但芋头不大爱开花，所以煮的是芋头秆，而且是刨了芋头剩ທ下的老秆。可能这东西本来就麻，也可能ม是和芭蕉起了化学反应，总之，这东西下锅后，里面冒出种很恶劣的麻味。大概你也猜出来了，我们没煮南瓜花，煮的是南瓜藤，这种东西斩碎后是些煮不烂的毛毛虫。最后该搁点糠进去，此时我和司务长起了严重的争执。我认为，稻谷的内膜才叫做糠。这种东西我们有，是喂猪的。至于稻谷的外壳，它不是糠，猪都不吃，只能烧掉。司务长倒不反对我的定义，但他说，反正是忆苦饭，这么讲究干什么，糠还要留着喂猪，所以往锅里倒了筐碎稻壳。搅匀之后，真不知锅里是什么。做好了这锅东西，司务长高兴地吹起了口哨，但我的心情不大好。说实在的，我这辈子没怕过什么，那回也没有怕，只是心里有点慌。我喂过猪，知道拿这种东西去喂猪，所有的猪都会想要咬死我。猪是这样，人呢？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是瞎操心。晚上吃忆苦饭，指导员带队，先唱“天上布满星”，然后开饭。有了这种气氛，同学们见了饭食没有活撕了我，只是有些愣头青对我怒目而视，时不常吼上句：“你丫也吃！”结果我就吃了不少。第口最难，吃上几口后满嘴都是麻的，也说不上有多难吃。只是那ว些碎稻壳像刀片样，很难吞咽，吞多了嘴里就出了血。反正我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自然没有闯不过去的关口。但别ี人却在偷偷地干呕。吃完以后，指导员做了总结，看样子他的情况不大好，所以也没多说。然后大家回去睡觉——但是事情当然还没完。大约是夜里十点，我觉得肠胃搅痛，起床时，发现同屋几个ฐ人都在地上摸鞋。摸来摸去，谁也没有摸到，大家起赤脚跑了出去，奔向厕所，在北回归线那皎洁的月色下，看到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
有件事需要说明，有些不文明的人有放野屎的习惯，我们那里的人却没有。这是因为ฦ屎有做肥料的价值，不能随便扔掉。但是那夜不同，因为厕所里没有空位，大量这种宝贵的资源被抛撒在厕所后的小河边。干完这件不登大雅之事，我们本来该回去睡觉，但是走不了几步又想回来，所以我们索性坐在了小桥上，聊着天，挨着蚊子咬，时不常地到草丛里去趟，直到肚子完全出清。到了第二天，我们队的人脸色都有点绿，下巴有点尖，走路也有点打晃。像这个样子当然不能下地，只好放天假。这个故事应该有个ฐ寓意，我还没想出来。反正我不觉得这是在受教育，只觉得是折腾人——虽然它也是种生活。总的来说，人要想受罪，实在很容易，在家里也可以拿头往门框上碰。既然痛苦是这样简便易寻，所以似乎用不着特别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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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做习题
【皇帝做习题：本篇最初发表于1997๕年3๑月2๐8日南方周末。发表时题目为“共同体验”。——编者】
明末清初，有批洋人传教士来到中ณ国，后来在朝廷里做了官。其中ณ有人留แ下了本日记，后来在中国出版了。里面记载了些有趣的事，包括他们怎么给中国皇帝讲解欧氏几何学：首先，传教士呈上课本绘图和测绘的仪器，然后给皇上讲些定理，最后还给皇上留แ了几道习题。等到下讲，首先讲解上次的习题——张诚日记里就是这么记载的，但这些题皇上做了没有，就没有记载。我猜他是做了的，人家给你出了题目，会不会的总要试试。假如皇上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请人来讲几何学。这样猜之ใ后，我对这位皇上马上就有了亲近之ใ感：他和我有共同的经历，虽然他是个鞑子，又是皇帝，但我还是觉得他比古代汉族的读书人亲近。孔孟程朱就不必说了，康梁也好，张之洞也罢，跟我们都隔得很远。我们没有死背过三字经四书，他们没有挖空心思去解过道几何题。虽然近代中ณ国有些读书人有点新思想，提出新口号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但我恐怕什么叫做“西学”，还是鞑子皇帝知道得更多些。
我相信，读者诸君里有不少解过几何题。解几何题和干别的事不同，要是解对了，自己能够知道，而且会很高兴。要是解得不对，自己也知道没解出来，而且会郁郁寡欢。个人解对了道几何题，他的智慧就取得了点实在的成就，虽然这种成就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个ฐ人来说，这些成就绝不会毫无意义。比尔·盖茨可能没解过几何题，他小时候在忙另件事：鼓捣计算机。未来之路里说，他读书的中学里有台小型计算机，但它名不副实，是个像供电å用的变压器似的大家伙。有些家长凑钱买下点机时给孩子们用，所以他有机会接触这台机器，然后就对它着了迷。据他说，计算机有种奇妙之处：你编的程序正确，它绝不会说你错。你编的程序有误，它也绝不会说你对——当然，这台机器必须是好的，要是台坏机器就没有这种好处了。
如你所知，给计算机编程和解几何题有共通之处：对了马上能知道对，错了也马上知道错，干干脆脆ะ。你用不着像孟夫子那样，养吾浩然正气，然后觉得自己事事都对。当然，不能ม说西学都是这样的，但是有些学问的确有这种好处，所以就能ม成事。成了事就让人羡慕，所以就想以自己为体去用人家——我总觉得这是单相思。学过两天理科的人都知道这不对，但谁都不敢讲。这道理很明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这怎么成呢。
解几何题和编程序都是对自己智力的考验。通过了考验解对了道题或者编对段程序，有种大便通畅似的畅快之感。我很希望中国的皇帝解过习题，而且还解对了几道。假如是这样，皇帝和我们就有了共同的体验，可以沟通了。编程也好，解几何题也罢，开始时，你总是很笨的。不用蒙师来打手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