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相信，对于它的全部ຖ说明，我都考虑过了。它有很多好处：它是民族的传统的中ณ庸的自然的先进的惟可行的；论说都很充分。但我不以为它可以保证自己不是打人的棍子，理由很简单，它本身就包括了很多大帽子，其分量足以使人颈骨折断：反民族反传统反中庸反自然尤其是头两顶帽子，分量简直是目了然的。就连当初提倡它的余英时先生，看到เ我们这里附和者日众，也犯起嘀ถ咕来了。最近他在二十世纪杂志上著文，提出了反对煽๓动民族狂热的问题。在我看来，就是因为看到了第顶帽子的分量。金庸先生小说里曾言：“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民族狂热就是把屠龙刀啊。余先生不肯铸出宝刀，再倒持太阿，以柄授人——这证明了我对海外华人学者贯的看法：人家不但学术上有长处，对于切身利害也很惊警，借用打麻将的术语，叫做“门儿清”！
至于国内的学者，门儿清就不是他们的长处。有学者说，我们搞的是学术研究，不是搞意识形态——嘿，这由得了你吗？有朝日它成了意识形态，你的话就是罪状：胆敢把我们民族伟大的精神遗产扣押在书斋里，不让它和广大群众见面！我敢打赌，甚至敢赌十块钱：到了这有朝日，整他准比整我还厉害。
说到信仰，我和我老师有种本质的不同。他老人家是基督徒，又对儒学击节赞赏；他告诉我说，只要身体条件许可，他每年都要去趟以色列——他对犹太教也有兴趣；至于割没割包皮，因为没有和他老人家同浴的机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个信仰的爱好者。我相信他对我的看法是：可恨的无神论者马基雅弗利分子。我并不以此为耻。说到马基雅弗利，般人都急于和他划清界ศ线，因为他胆敢把道义信仰全抛开，赤裸裸地谈到利ำ害；但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对他的评价不低，赤裸裸地谈利害，就接近于理智。但我还是不当马基雅弗利分子——我是墨子的门徒，这样把自己划在本民族的圈子里面，主要是想防个万。顺便说句，我老师学问很大，但很天真；我学问很小，但老巨猾。对于这点，他也佩服。用他的原话来说，是这样的：你们大陆来的同学，经历这条，别人没法比啊。
我对墨子的崇拜有两大原因：其，他思路缜密，有人说他发现了小孔成像——假如是真的，那就是发现了光的直线传播，比朱子只知阴阳二气强了百多倍，只可惜没有完备的实验记录来证明。另外，他用微积分里较老的种方法来论证无穷实际是论兼爱是可能的。这种方法叫德尔塔依伏赛语言，高明无比；在这方面，把孔孟程朱捆在起都不是他的个儿。其二，他敢赤裸裸地谈利ำ害。我最佩服他这后点。但我不崇拜他兼爱无等差的思想，以为有滥情之嫌。不管怎么说，墨子很能壮我的胆。有了他，我也敢说自己้是中华民族的赤诚分子，不怕国学家说我是全盘西化了。
作为墨子门徒，我认为理智是伦理的第准则，理由是：它是切知识分子的生命线。出于利害，它只能放到第。当然，我对理智的定义是：它是对知识分子有益，而绝不是有害的性质。——当然还可以有别的定义，但那些定义里定要把我的定义包括在内。在古希腊ຘ，人最大的罪恶是在战争中砍倒橄榄树。在现代，知识分子最大的罪恶是建造关押自己的思想监狱。砍倒橄榄树是灭绝大地的丰饶，营造意识形态则ท是灭绝思想的丰饶；我觉得后种罪过更大——没了橄榄油，顶多不吃色拉；没有思想人就要死了。信仰是重要的，但要从属于理性——如果这是不许可的，起码也该是鼎立之势。要是再不许可，还可以退而求其次——你搞你的意识形态，我不说话总是可以的吧。最糟的是某种偏激之见主ว宰了理性，聪明人想法子自己来害自己。我们所说的不幸，就从这里开始了。
中国的人文知识分子，有种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总觉得自己้该搞出些给老百姓当信仰的东西。这种想法的古怪之处在于，他们不仅是想当牧师想当神学家，还想当上帝中ณ国话不叫上帝，叫“圣人”。可惜的是，老百姓该信什么，信到哪种程度，你说了并不算哪，这是令人遗憾的。还有条不令人遗憾，但却要命：你自己也是老百姓；所以弄得不好，就会自己屙屎自己吃。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这节上从来就不明白，所以常常会害到自己。在这方面我有个例子，只是想形象说明下什么叫自己้屙屎自己吃，没有其他寓意：我有位世伯，“文革”前是工ื读学校的校长，总拿二十四孝为教本，教学生说，百善孝为先，从老莱娱ຉ亲郭解埋儿，路讲到卧冰求鱼。学生听得毛骨悚然，他还自以为得计。忽日，来了“文化革命”，学生把他驱到เ冰上，说道：我们打听清楚了，你爸今儿病了，要吃鱼——脱了衣服，趴下吧，给我们表演下卧冰求鱼——我世伯就此落下病根，健康全毁了。当然，学生都是混蛋，但我世伯也懊悔当初讲得太肉麻。假如不讲那些肉麻故事，挨揍也是免不了，但学生怎么也想不出这么绝的方法来作践他。他倒愿意在头上挨皮带，但岂可得乎我总是说笑话来安慰他：你没给他们讲“割股疗亲”，就该说是不幸之中ณ的大幸，要不然，学生片了你，岂不更坏？但他听了不觉得可笑。时至今日，听到เ二十四孝，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电子书分享网站
知识分子的不幸3
我对国学的看法是：这种东西实在厉害。最可怕之处就在那个“国”字。顶ะ着这个字，谁还敢有不同意见？这种套子套上脖子，想把它再扯下来是枉然的；否则也不至于套了好几千年。它的诱人之处也在这个“国”字，抢到เ这个制高点，就可以压制切不同意见；所以它对切想在思想领域里巧取豪夺的不良分子都有莫大的诱惑力。你说它是史学也好，哲学也罢，我都不反对——倘若此文对正经史学家哲学家有了得罪之处，我深表歉意，但你不该否认它有成为棍子的潜力。想当年，像姚文元之类的思想流氓拿阶级斗争当棍子，打死打伤了无数人。现在有人又在造根漂亮棍子。它实在太漂亮了，简直是完美无缺。我怀疑除了落进思想流氓手中变成种凶器之外，它还能有什么用场。鉴于有这种危险，我建议大家都不要做上帝梦，也别做圣人梦，以免头上鲜血淋漓。
对于什么叫美好道德什么叫善良，我有个最本分的考虑：认真地思索，真诚地明辨是非，有这种态度，大概就可算是善良吧。说具体些，如罗素า所说，不计成败利钝地追求客观真理，这该是种美德吧？知识本身该算种善吧？科学知识分子说这就够了，人文知识分子却来扳杠。他们说，这种朴素的善恶观，造成了多少罪孽！现代的科技文明使人类迷失了方向，科学又造出了毁灭世界的武器。好吧，这些说法也对。可是翻过来看看，人文知识分子又给思想流氓们造了多少凶器多少混淆是非的烟雾弹！翻过来倒过去，没有种知识分子是清白无辜的。所以我建议把看不清楚的事撇开，就从知识分子本身的利害来考虑问题——从这种利害出发，考虑我们该有何种道德何种信念。至于该给老百姓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灌输些什么，最好让领导上去考虑。我觉得领导上办这些事能行，用不着别ี人帮忙。
作为个知识分子，我对信念的看法是：人活在世上，自会形成信念。对我本人来说，学习自然科学阅读文学作品看人文科学的书籍，乃至旅行恋爱，无不有助于形成我的信念，构造我的价值观。种学问本书，假如不对我的价值观发生作用姑不论其大小，我要求它是有作用的，就不值得学，不值得看。有个ฐ公开的秘密就是：任何个知识分子，只要他有了成就，就会形成自己的哲学自己的信念。托尔斯泰是这样，维纳也是这样。到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出自己有要死的迹象，所以不想最终皈依什么เ——这块地方我给自己留着，它将是我生事业的终结之处，我的精神墓地。不断地学习和追求，这可是人生在世最有趣的事啊，要把这件趣事从生活中去掉，倒不如把我给阉了你有种美好的信念，我很尊重，但要硬塞给我，我就不那么乐意：打个粗俗的比方，你的把把不能代替我的把把，更不能代替天下人的把把啊。这种看遭到反对，你会说：有些人就是笨，老也形不成信念，也管不了自己，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简直是种灾难！所以，必须有种普遍适用的信念，我们给它加点压力，灌到他们脑子里！你倒说说看，这再不叫意识形态，什么叫意识形态？假如你像我老师那么门儿清，我也不至于把脑袋摇掉，但还是要说：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笨，总要留点余地呀。再说，到底要灌谁？用多大压力？只灌别人，还是连你在内？灌来灌去，可别都灌傻了呀。在科技发达的二十世纪，你给咱们闹出窝十几亿傻人，怎么个过法嘛
电子书分享平台
花剌子模信使问题1
【花剌子模信使问题：本篇最初发表于1995年第3๑期读书杂志。——编者】
据野史记载，中ณ亚古国花剌子模有古怪的风俗，凡是给君王带来好消เ息的信使，就会得到提升，给君王带来坏消เ息的人则会被送去喂老虎。于是将帅出征在外，凡麾下将士有功，就派他们给君王送好消息，以使他们得到提升；有罪，则派去送坏消息，顺便给国王的老虎送去食物。花剌子模是否真有这种风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所具有的说明意义，对它可以举反三。敏锐的读者马上就能发现，花剌子模的君王有种近似天真的品性，以为奖励带来好消息的人，就能鼓励好消息的到เ来，处死带来坏消息的人，就能根绝坏消息。另外，假设我们生活在花剌子模，是名敬业的信使，倘若有天到了老虎笼子里，就可以反省到自己的不幸是因为传输了坏消息。最后，你会想到，我讲出这样个ฐ古怪故事，必定别有用心。对于这最后点，必须首先承认。
从某种意义แ上说，学者的形象和花剌子模信使有相像处，但这不是说他有被吃掉的危险。首先，他针对研究对象，得出有关的结论，这时还不像信使；然后，把所得的结论报告给公众，包括当权者，这时他就像个信使；最后，他从别人的反应中体会到เ自己้的结论是否受欢迎，这时候他就像个花剌子模的信使。中国的近现代学者里，做“好消เ息信使”的人很多，尤其是人文学者。比方说，现在大家发现了中华文化是最好的文化，世界的前途倚赖东方แ文明。不过也有“坏消息信使”，此人叫做马寅初ม。五十年代初，马寅初ม提出了新า人口论。当时以为ฦ，只要把马老臭批顿，就可以根绝中ณ国的人口问题，后来才发现，问题不是这么简单。
假如学者能知道自己报告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เ息，这问题也就简单了。这方面有个ฐ例子是我亲身所历。我和李银河从1989年开始项社会学研究，首次发现了中国存在着广泛的同性恋人群，并且有同性恋文化。当时以为这个发现很有意义，就把它报道出来，结果不但自己้倒了霉，还带累得家社会学专业刊物受到本市有关部门的警告。这还不算，还惊动了该刊位顾问八十多岁的老先生，连夜表示要不当顾问。此时我们才体会到这个ฐ发现是不受欢迎的，读者可以体会到我们此时是多么的惭愧和内疚。假设禁止我们出书，封闭有关社会学杂志，就可以使中ณ国不再出现同性恋问题，这些措施ๅ就有道理。但同性恋倾向是遗传的，封刊物解决不了问题，所以这些措施点道理都没有。值得庆幸的是，北京动物园的老虎当时不缺肉吃。由此得出花剌子模信使问题第个结论是：对于学者来说，研究的结论会不会累及自身，是个ฐ带有根本性的问题。这主ว要取决于在学者周围有没有花剌子模君王类的人。
假设可以对花剌子模君王讲道理，就可以说，首先有了不幸的事实，然后才有不幸的信息，信使是信息的中介，尤其地无辜。假如要反对不幸，应该直接反对不幸的事实，此后才能减少不幸的信息。但是这个道理有定的复杂性，不是君王所能理解。再说，假如能和他讲理，他就不是君王。君王总是对的，臣民总是不对。君王的品性不可更改，臣民就得适应这种现实。假如花剌子模的信使里有些狡猾之徒，递送坏消息时就会隐瞒不报，甚至滥加篡改。鲁迅先生有篇杂文，谈到聪明人和傻子的不同遭遇，讨论的就是此类现象。据我所知，学者没有狡猾到这种程度，他们只是仔细提防着自己，不要得出不受欢迎的结论来。由于日夜提防，就进入了种迷迷糊糊的心态，乃是深度压抑所致。与此同时，人人都渴望得到受欢迎的结论，因此连做人都不够自然。现在人们所说的人文科学的危机，我以为主要起因于此。还有个原因在经济方面——挣钱太少。假定可以痛快淋漓地做学问，再挣很多的钱，那ว就什么危机都没有了。
我个人认为，获得受欢迎的信息有三种方法：其，从真实中索取筛选；其二，对现有的信息加以改造；其三，凭空捏造。第种最困难。第三种最为便利，在这方面，学者有巨大的不利ำ之处，那就是凭空捏造不如佞之徒。假定有君王专心要听好消息，与其养学者，不如养帮无耻小人。在中国历史上，儒士的死敌就是宦官。假如学者下海去改造捏造信息，对于学术来说，是种自杀之道。因此学者往往在求真实和受欢迎之ใ中，苦苦求索条两全之路，文史学者尤其如此。我上大学时，老师教诲我们说，搞现代史要牢记两个原则，是治史的原则，二是党性的原则。这就是说，让历史事实按党性的原则来发生。凭良心说，这节课我没听懂。在文史方面，我搞不清的东西还很多。不过我也能体会到学者的苦心。
在中国历史上，每位学者都力求证明自己的学说有巨大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孟子当年鼓吹自己的学说，提出了“仁者无敌”之说，有了军事效益，和林彪的“精神原子弹”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学术必须ี有效益，这就构成了另种花剌子模。学术可以有实在的效益，不过来得极慢，起码没有嘴头上编出来的效益快；何况对于君主来说，“效益”就是些消เ息而已๐。最好的效益就是马上能听见的好消息。因为这个ฐ原因，学者们承受着种压力，要和骗子竞赛语惊四座，看着别人的脸色做学问，你要什么我做什么。必须说明的是，学者并没有完全变狡猾，这点我还有把握。
花剌子模信使问题2
假如把世界上所有的学者对本学科用途的说明做比较，就可发现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种说：科学可以解决问题，但就如中药铺里的药材可以给人治病样，首先要知识完备，然后才能按方แ抓药，治人的病。照ั这种观点，我们现在所治之学，只是完备药店的药材，对它能ม治什么病不做保证。另种说道，本人所治之学对于现在人类所遇到เ的问题马上就有答案，这就如卖大力丸的，这种丸药百病通治，吃下去有病治病，无病强身。中国的学者素来有卖大力丸的传统，喜欢做妙语以动天听。这就造成了种气氛，除了大力丸式的学问，旁้的都不是学问。在这种压力之下，我们有时也想做几句惊人之语，但又痛感缺少想像力。
我记得冯友兰先生曾提出要修改自己的中国哲学史，以便迎合时尚和领袖，这是变狡猾的例子——罗素先生曾写了本西方哲学史，从未提出为别ี人做修改，所以冯先生比罗素狡猾——但是再滑也滑不过佞人。从学问的角度来看，冯先生已做了最大的牺牲，但上面也没看在眼里。佞人不做学问，你要什么我编什么เ，比之学人利索了很多——不说是天壤之ใ别，起码也有五十步与百步之分。二三十年前，场红海洋把文史哲经通通淹没。要和林彪比滑头，大伙都比不过，人文学科的危机实质上在那时就已发生了。
罗素先生修西方哲学史，指出很多伟大的学者都有狡猾的面比如说，莱布尼兹，我仔细回味了下，也发现了些事例，比如牛顿提出了三大定理之后，为什么要说上帝是万物运动的第推动力？显然也是朝上帝买个好。万他真的存在，死后见了面也好说话。按这种标准我国的圣贤滑头的事例更多，处处在拍君王的马屁，仔细搜集可写本中国狡猾史。中国古代的统治者都带点花剌子模君王气质。我国的文化传统里有“文死谏”之ใ说，这就是说，中国常常就是花剌子模，这种传统就是号召大家做敬业的信使，拿着屁股和脑壳往君王的刀子板子上撞。很显然，只要不是悲观厌世，谁也不喜欢牺牲自己的脑袋和屁股。所以这种号召也是出于滑头分子之口，变着法说君王有理，这样号召只会起反作用。对于我国的传统文化现代文化，只从诚实的面理解是不够的，还要从狡猾的面来理解。扯到这里，就该得出第二个结论：花剌子模的信使早晚要变得滑头起来，这是因为人对自己的处境有适应能力。以我和李银河为例，现在就再不研究同性恋问题了。
实际上，不但是学者，所有的文化人都是信使，因为ฦ他们产出信息，而且都不承认这些信息是自己随口编造的，以此和佞人有所区别。大家都说这些信息另有所本，有人说是学术，有人说是艺术，还有人说自己传播的是新闻。总之，面对公众和领导时，大家都是信使，而且都要耍点滑头：拣好听的说或许不至于，起码都在提防着自己้不要讲出难听的来——假如混得不好，就该检讨下自己้的嘴是不是不够甜。有关信使，我们就讲这么多。至于君主，我以为可以分为两种，种是粗暴型的君主，听到不顺耳的消息就拿信使喂老虎；另种是温柔型，到处做信使们的思想工作，使之自觉自愿地只报来受欢迎的消เ息。这样他所管理的文化园地里，就全是使人喜闻乐见的东西了。这后种君主至今是我们怀念的对象。凭良心说，我觉得这种怀念有点肉麻，不过我也承认，忍受思想工ื作，即便是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也比喂老虎好过得多。
在得出第三个结论之前，还有点要补充的——有句老话叫做“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这就是说，人不知自己是不是身在花剌子模，因此搞不清自己是不是有点滑头，更搞不清自己以为ฦ是学术艺术的那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我知道假如个人发现自己进了老虎笼子，那么就可以断言，他是个ฐ真正的信使。这就是第三个ฐ结论。余生也晚，赶不上用这句话去安慰马寅初先生，也赶不上去安慰火刑架上的布鲁诺，不过这话留着总有它的用处。
现在我要得出最后个结论，那就是说，假设有真的学术和艺术存在的话，在人变得滑头时它会离人世远去，等到过了那阵子，人们又可以把它召唤回来——此种事件叫做“文艺复兴”。我们现在就有召唤的冲动，但我很想打听下召唤什么。如果是召唤古希腊ຘ，我就赞成，如果是召唤花剌子模，我就反对。我相信马寅初这样的人喜欢古希腊，假如他是个ฐ希腊ຘ公民，就会在城邦里走动，到处告诉大家：现在人口太多，希望朋友们节制下。要是滑头分子，就喜欢花剌子模，在那里他营造出了好消เ息，更容易找到买主ว。恕我说得难听，现在的人文知识分子在诚恳方面没几个能和马老相比。所以他们召唤的东西是什么เ，我连打听都不敢打听。
电子书分享平台
积极的结论1
【积极的结论：本篇最初发表于19๗94年第4期中国青年研究杂志双月刊â。——编者】
积极的结论
我小的时候，有段很特别的时期。有天，我父亲对我姥姥说，亩地里能打三十万斤粮食，而我的外祖母，位农村来的老实老太太，跳着小脚叫了起来：“杀了俺俺也不信！”她还算了本细账，说亩地上堆三十万斤粮，大概ฐ平地有两ä尺厚的层。当时我们家里的人都攻击我姥姥觉悟太低，不明事理。我当时只有六岁，但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我姥姥是错误的。事隔三十年，回头想，发现我姥姥还是明白事理的。亩产三十万斤粮食会造成特殊的困难：那么เ多的粮食谁也吃不了，只好堆在那ว里，以致地面以每十年七至八米的速度上升，这样的速度在地理上实在是骇人听闻；十几年后，平地上就会出现些山峦，这样水田就会变成旱田à，旱田则会变成坡地，更不要说长此以往，华北平原要变成喜玛拉雅山了。
我十几岁时又有过段很特别的时期。我住的地方我家在所大学里有些大学生为ฦ了要保卫党中央捍卫毛主席而奋起，先是互相挥舞拳头，后用长矛交战，然后就越打越厉害。我对此事的看法不定是正确的，但我认为，北京城原来是个很安全的地方，经这些学生的努力之后，在它的西北郊出现了大片枪炮轰鸣的交战地带，北京地区变得带有危险性，故而这种做法能不能叫做保卫，实在值得怀疑。有件事我始终想知道：身为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人，身披铠甲上阵与人交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自我感觉如何？当然，我不认为在这辈子里还能有机会轮到เ我来亲身体验了，但是这些事总在我心中徘徊不去。等到我长大成|人，到海外留แ学，还给外国同学讲起过这些事，他们或则直愣愣地看着我，或则用目光寻找台历——我知道，他们想看看那ว天是不是愚人节。当然，见到这种反应，我就没兴趣给他们讲这些事了。
说到愚人节，使我想起报纸上登过的条新า闻：国外科学家用牛的基因和西红柿做了个杂种，该杂种并不到เ处跑着吞吃马粪和腐殖质，而是老老实实长在地上，结出硕大的果实。用这种牛西红柿做的番茄酱带有牛奶的味道，果皮还可以做鞋子。这当然是从国外刊物的愚人节专号上摘译的。像这样离奇的故事我也知道不少，比方说，用某种超声波哨子可以使冷水变热，用砖头砌的炉灶填上煤末子就可以炼出钢๐铁，但是这些故事不是愚人节的狂想，而是我亲眼所见。有些时期，每天都是愚人节。我在这样的气氛里长大。有天，上级号召大家去插队，到เ广阔天地里，“滚身泥巴，炼颗红心”，我就去了，直到现在也没有认真考较下，自己的心脏是否因此更红了些。这当然也是个ฐ很特别的时期。消极地回顾自己้的经历是不对的，悲观颓废怀疑ທ都是不对的。但我做的事不是这样，我正在从这些事件中寻找积极的结论，这就完全不样了。
积极的结论二
我插队不久ื就遇到了这样件事：有天，军代表把我们召集起来，声色俱厉地喝斥道：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要保卫毛主席，现在却是毛主席保卫了你们，还保卫了红色江山，等等。然后就向我们传达说，出了林彪事件，要我们注意盘查行人我们在边境上。散了会后，我有好段时间心中不快——像每个同龄人样，誓死保卫毛主席的口号我是喊过的。当然，军代表比我们年长，又是军人，理当在这件事上有更多的责任，这是问题的个方面；另方面，知青娃子实在难管，出了事先要诈唬我们顿ู，这也是军代表政治经验老到เ之处。但是这些事已经不能安慰我了，因为我向以为ฦ自己是个老实人，原来是这样地不堪信任——我是个说了不算的反复小人！说了要保卫毛主席，结果却没有保卫。我对自己要求很严，起码在年轻时是这样的。经过痛苦的反思，我认为ฦ自己在这件事上是无能为力的，假如不是当初说了不负责任的话，现在就可以说是清白无辜了。我说过自己正在寻找积极的结论，现在就找到了个ฐ。假设我们说话要守信义，办事情要有始有终，健全的理性实在是必不可少。
有关理性，哲学家有很多讨论，但根据我的切身体会，它的关键是：凡不可信的东西就不信，像我姥姥当年对待亩产三十万斤粮的态度，就叫做有理性。但这点有时候不容易做到，因为会导致悲观和消เ极，从理性和乐观两样东西里选择理性颇不容易。理性就像贞操，失去了就不会再有；只要碰上了开心的事，乐观还会回来的。不过这点很少有人注意到。从逻辑上说，从个错误的前提什么都能推出来；从实际上看，个扯谎的人什么都能编出来。所以假如你失去了理性，就会遇到大量令人诧异的新鲜事物，从此迷失在万花筒里，直到碰上了钉子。假如不是遇到了林彪事件，我至今还以为自己真能保卫毛主席哩。
我保持着乐观积极的态度，起码在插队时是这样的。直到有天患上了重病，加上食不果腹，病得要死。因此我就向领导要求回城养病。领ๆ导上不批准，还说我的情绪有问题。这使我猛省到，当时的情绪很是悲伤。不过我以为人生了病就该这样。旧版水浒传上，李逵从梁山上下去接母亲，路遇不测，老母被老虎吃了。他回到山寨，对宋江讲述了这个悲惨的故事之后，书上写着：“宋江大笑”。你可以认为宋江保持了积极和乐观的态度，不过金圣叹有不同的意见，他把那句改成了“李逵大哭”。我同意金圣叹的意见，因为人遇到了不幸的事件就应该悲伤，哪有天到晚呵呵傻笑的。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虽然形势片大好这点现在颇有疑ທ问，但我病得要死，所以我觉得自己้有理由悲伤。这个故事这样讲，显得有点突兀，应当补充些缘由：伴随着悲伤的情绪，我提出要回城去养病；领导上不批准，还让我高兴点，“多想想大好形势”。现在想起来情况是这样：“四人帮”倒行逆施，国民经济行将崩溃，我个人又病到奄奄息，简直该悲伤死才好。不过我认为，当年那种程度的悲伤就够了。
电子书分享网站
积极的结论2
我认为，个人快乐或悲伤，只要不是装出来的，就必有其道理。你可以去分享他的快乐，同情他的悲伤，却不可以命令他怎样怎样，因为这是违背人类的天性的。众所周知，人可以令驴和马交配，这是违背这两种动物的天性的，结果生出骡子来，但骡子没有生殖力，这说明违背天性的事不能长久。我个人的个秘密是在需要极大快乐和悲伤的公众场合却达不到这种快乐和悲伤应有的水平，因而内心惊恐万状，汗下如雨。1968๖年国庆时，我和批同学拥到เ了金水桥畔ึ，别人欢呼雀跃，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我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还有点需要补充的，那就是作为个ฐ男性，我很不容易晕厥，这更加重了我的不幸。我不知道这些话有没有积极意义，但我知道，按当年的标准，我在内心里也是好的积极向上的，或者说，是“忠”的，否则也不会有勇气把这些事坦白出来。我至今坚信，毛主ว席他老人家知道了我，个十七岁的中ณ学生的种种心事，必定会拍拍我的脑袋说：好啦，你能做到什么样就做到เ什么เ样吧，不要勉强了。但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恐怕主ว要的原因是我怕别人知道这些卑鄙的心事，把它们隐藏得很深，故而没人知道，所以我直活得很紧张。西洋人说，人人衣柜里有具骷髅，我的骷髅就是我自己；我从不敢想像自己当了演员，走上舞台，除非在做噩梦时。这当然不是影射什么，我只是在说自己。
有关感情问题，我的结论如下，在这方面我们有点适应能力。但是不可夸大这种能力，自以为想笑就能笑想哭就能哭。假如你扣我些工资，我可以不抱怨；无缘无故打我个右派，我肯定要怀恨在心。别ี人在这方面比我强，我很佩服，但我不能自吹说达到了他的程度。我们不能ม欺骗上级，误导他们。这是老百姓应尽的义务。
积极的结论三
麦克阿瑟将军写过篇祈祷文，代他的儿子向上帝讨些品行。各种品行要了个遍，又要求给他儿子以幽默感。假设别ี的东西不能保持人的乐่观情绪，幽默感总能。据我所见，我们这里年轻人没有幽默感，中老年人倒有。在各种讨论会上，时常有些头顶秃光光的人，面露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轻飘飘地抛出几句，让大家忍俊不禁。假如我理解正确的话，这种幽默感是老巨猾的种，本身带有消เ极的成分。不要问我这些人是谁，我不是告密者；反正不是我，我头顶不秃。我现在年登不惑，总算有了近于正常的理性；因为无病无灾，又有了幽默感，所以遇到了可信和不可信的事，都能应付自如。不过，在我年轻的时候，既没有健全的理性，又没有幽默感，那ว么是怎么เ混过来的，实在是个大疑问。和同龄人交流，他们说，自己或则ท从众，或则ท听凭朴素的感情的驱动。这种状态，或者可以叫做虔诚。
但是这样理解也有疑问。我见到过不少虔信宗教的人，人家也不干荒唐事。最主要的是：信教的人并不缺少理性，有好多大科学家都信教，而且坚信自己的灵魂能得救；人家的虔诚在理性的轨道之内，我们的虔诚则带有不少黑色幽默的成分。如此看来，问题不在于虔诚。必须ี指出的是，宗教是在近代才开始合理的，过去也干过烧女巫迫害异端等勾当。我们知道，当年教会把布鲁诺烧死了。就算我虔信宗教，也不会同意这种行为——我本善良，我对这点极有把握，所以肯定会去劝那些烧人的人：诸位，人家只不过是主ว张日心说，烧死他太过分了。别人听了这样的话，必定要拉我同烧，这样我马上会改变劝说的方向，把它对准布鲁诺：得了吧，哥们儿，你这是何苦？去服个软儿吧。这就是我年轻时做人的态度，这当然算不上理性健全，只能ม叫做头脑糊涂；用这样的头脑永远也搞不清楚日心说对不对。如果我说中ณ国人里大多数都像我，这肯定不是个ฐ有积极意义的结论。我只是说我自己้，好像很富柔韧性。因为我是柔顺的，所以领ๆ导上觉得让我怎样都成，甚至在病得要死时也能乐呵呵。这是我的错误。其实我没那么เ柔顺。
我的积极结论是这样的：真理直率无比，坚硬无比，但凡有点柔顺，也算不了真理。安徒生有篇童话光荣的荆棘路，就是献给这些直率坚硬的人，不过他提到的全是外国人。作为中ณ国的知识分子，理应有自己的榜ึ样。此刻我脑子里浮现出系列名字：陈寅恪教授，冯友兰教授，等等。说到陈教授，我们知道，他穷毕生精力，考据了篇很不重要的话本再生缘。想到这件事，我并不感到有多振奋，只是有点伤感。
积极的结论四
如今到了不惑之年，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最适合做的事就是躲在家里写文章。这方面是因为性情不大合群，另方面也是我始终向往乐观积极的东西。如前所述，我们面前有这样两个ฐ论域，个需要认真对待，另个需要幽默感；最大限度的积极和乐观在后个论域里才有。我就喜欢编些牛西红柿类的故事，但是绝不强求别人相信。这不说明我是个ฐ糊涂人，我还能够明辨是非。在“真实”这个论域里，假如你让我说话，假如是，我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绝不乱说，圣经上就是这么说的：再多说句，就是出于那伪善者。当然，你要是不让我说，我就闭着嘴。假设世界上只有这两ä个论域，我就能应付得来：现在我既能ม认真地做事，又有幽默感。但是世界上还有第三个论域，我对其中发生的事颇็感困惑。
积极的结论3
朋友送我本自著的书，是关于昆德拉的。其中有段引述昆德拉的话说：苏联，就是苏维埃社会主ว义联盟。这使我感受到了来自真实和幽默两ä方面的挑战。假如你说，昆德拉在教人识字，那是不对的。他不是干那件事的。至于说这话有何特别的寓意我没看出来，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不愿被人当做笨蛋。事实上没有寓意，无怪我找不出来。至于这句话逗不逗，我请读者自行判断。另外，书里常常提到“某种主义แ”，既没有特别的寓意，也不逗。向我这位朋友当面请教时，她就气得打噎。原稿里“苏联”那段很长而且妙趣横生，被压成了这么短既然被删了，我也不便引，至于某种主ว义，原是“极权主ว义”，这都是编辑做的工作。我的另位朋友不用编辑来改，就把极权主义写成了全体主义，于是极权国家就是“全体国家”，而且只要你独断ษ专行，就什么เ都有了。从英文来看，这是很对的，只是从中文来看，全体都需扫盲。当然，此种修改和删节，既不是出于真实，也不是出于幽默感。我写的稿子有时也遭批判，认为它少了点什么，既不是真实，又不是幽默感。还有第三种东西，就是“善”。善是非常好的从理论上说，没有比它更好的东西，但不能有假的成分。否则就是伪善，比没有还坏。当然，不问真伪，心向善，是种积极上进的态度，这也是非常好的。我自己้年轻时就是这样，我遇到เ了个奇妙的新世界。
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所谓奇妙的新世界并不新。但我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问题的，不打招呼就偷换概念，这是我这代人的品行。其实，从历史上看，这个世界也不新า。这使我很是沮丧ç，因为我十分想得出积极的结论。对我们来说，新า比旧积极，正如东比西积极。小时候我住在西城区，很羡慕住在东城的人。我现在四十岁，比之ใ刚出娘胎的人，自然缺少积极的特性。我年轻时相信，只要能把事物分为ฦ二，并且能ม找到主要方面，就足够聪明了；现在觉得还要会点别ี的才好，否则ท还是不够聪明。这点也证明我不够积极了。
对于奇妙的新世界，也该有个结论。我同意，这是前进中的曲折，并且有些坏人作祟。信佛的人相信有阿修罗，信基督的相信有撒旦，什么都不信的相信有坏人。这是从战略的高度和历史的角度来看。从个老百姓的角度来看，我又有很古怪的结论。我能出生，纯属偶然，生在何时何地，也非自身能够左右，故而这个奇妙的新世界ศ，对我来说就是“命运”。我从不抱怨命不好，而是认为它好得很。这肯定是个积极的结论。有过这样的命运之后，我老憋不住呵呵傻笑，并且以为自己很逗，这其实非常不好。把幽默感去掉以后，从过去的岁月里，我得到了个结论，那ว就是人活在世界上，不可以有偏差；而且多少要费点劲儿，才能把自己保持在理性的轨道上。
电子书分享平台
跳出手掌心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