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着这个ฐ人山人海的小土湾，台上台下的各种声音一片喧闹，老远就能听见那海啸般的嗡嗡声。庄稼人趟起的黄尘和各种卖茶饭的临时炉灶里升起的烟雾，笼罩在人群的上空久聚而不散。
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双水村的金俊文。这个因儿子金富的“手艺”而急骤发达起来的庄稼人，竟然弄起了一个售衣服的摊子，木杆上挑挂着金富从外地“拿”回来的各式时新成衣，人们争抢着买，生意十分兴隆。金俊文和他的精能老婆张桂兰，一个ฐ卖衣服，一个ฐ收钱，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双水村的一些人明知道这是金富偷回来的赃物，但看见金俊文将大把的人民币塞到เ自己的口袋里，也着实有些眼红。只有俊文的弟弟俊武在心里冷笑。精人兼强人金俊武既然不能说服他哥认识侄儿的危险性，索性也就不再理睬他们了。虽然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但现在各过各的光景，出了事和他金俊武球不相干！俊武前两天也到戏场来过一回，可他决不会凑到他哥的衣服摊上去。他只是在远处瞟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大哥和大嫂，在心里说：好吃难消化，吃进去就怕你们屙不下！
孙玉厚老汉虽然忙碌和劳累，但心情倒也还不错，家里现在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两个儿子各奔各的前程，小女儿今年也要从高中毕业了。要说有什么不畅ม快，那就是大女儿兰花的不幸——这是他永远不愈的心病。唉，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总要给人弄一点不如意！
这可把孙玉厚急坏了！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所学校是师范性质的，培养学生的目标，就是毕业后在黄原几个地区去当中ณ学教师。这是她很不愿意从事的职业。一生当个教书匠，这对她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尽管她在理性上承认这是一个崇高的职业，但绝对不合她的心意。她天性中有一种闯荡和冒险精神，希望自己的一生充满火热的情调；哪怕去西藏或新疆去当一名地质队员呢！
她有时很为这件事苦恼；甚至都有点精神不振和自制力松懈，以至影响了学习和进取心。
当然，两个老人比她还激动。和大名鼎鼎的顾ุ健翎老先生的后人结亲，对一个地主成份的农民家庭来说，那ว简直是一种荣耀。如果在旧社会，红梅她爸发达的时候，这亲事也可以说门当户对。可如今他们是什么光景！和顾家比较，人家在天上，自家在地下，差别太大了！两个ฐ老人快慰的是，他们含辛茹苦供养女儿上学，一番๘苦心终于没有白操。
但是，命运常常捉弄人。一九七八年春天，灾难重新降临在了郝红梅的头上。
在离原西县地界大约十来里路的地方แ，一个ฐ大村庄外的场地上正有集会，黑鸦鸦挤了一大片人，看来十分热闹。
他把手套脱下丢在驾驶楼里，锁好车门，就走到拥挤的人群中。不远处正在唱戏，他听了听，是山西梆子。戏台下面，挤了一大片人。看戏的大部分是庄稼人，虽然已经开春，但他们还都穿戴着臃肿的棉袄棉裤。戏场外面，散乱ກ地围了一圈卖吃喝的小贩。这些卖饭的人也都是乡里来的；他们在土场上临时支起锅灶，吆喝声不断。锣鼓丝弦和人群的喧嚣组成一个闹哄哄的世界。整个土场子上空笼罩着庄稼人淌起的黄尘和土炉灶里升起的烟雾。
同情心使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只见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蜷曲着一位老人——正是他在反复喃喃地念叨着刚才我听见的那句话。他衣服虽不十分破烂，但蓬ศ头垢面的，并且看来身体有病，使得面容十分苍老和衰败。不像是乞丐，因为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买车票的钱。是串ธ乡说书的民间艺人吧？但又不见带着三弦。我想：总之，这大根是一个ฐ无力去排队买票的人。
我顿时感到一种愤愤不平了。当然我首先气愤这个汽车站——竟然不能解决这样一些完全应该解决的问题。但我更气愤这个候车室里的人。在这些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肯为ฦ这不幸的老人帮忙的！
晚上，二十几个揽工汉围着火炉子，从塑料桶里把散酒倒进一个ฐ大黑老碗，端起来轮着往过喝。黑老碗在人手中不停地传递着。筷子雨点般落在放土豆丝的盆子里。
人们兴奋地一哇声同意了。
秀莲一看丈夫的脸色，吓得再不敢言传了。
当他们走到เ公路上时，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个ฐ娃娃正向这里跑来……他们很快认出这是狗蛋。
“那……”
兰花尽管心里不畅快，也只好就这样忍受了。
有智是他过去共事几年的老朋友，按水平和能ม力说，他完全应该把原西的工作搞得很出色。他过去那ว种热情到哪里去了？田à福军可以说很了解张有智，知道他个人生活中也没遇到什么麻烦；不象李登云，有个儿子的婚姻问题……张有智看起来好象也没什么变化。他说话还是那么เ直截了当，爱和人争辩；有时候甚至还和下级抬杠。田福军到原西后，他们在县招待所单独谈了很长时间。话题东拉西扯，既谈工作，也谝闲传。谈话中间，田福军含蓄地提示ิ有智，他应该以更昂扬的精神状态把原西县的工ื作搞好。但有智却流露出一种令人不愉快的情绪，意思是他一个ฐ只有初中ณ文凭的干部，干得再好，恐怕也就到เ“头”了；不象他田福军，有大学文凭，短短一两年，就升了好几级……田福军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有智思想深处，竟有这么一些东西。他这种思想是原来就有，还是在这新的形势下产生的？田福军判ศ断不来。他反复思考，有智过去没有这些毛病——最起码他那ว时没有流露出来。现在，他竟然当着他的面说出了他的心病，这不能ม不使田福军感到เ震惊。
田福军感到，他得和有智开城布公谈一次，但这次时间短促，来不及了——一个ฐ人的思想问题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等他抽出时间，找机会再和有智进行这次交锋吧！唉，他过去对有智的一切方面是多么信任。现在看来，你可以用理想的标准要求人，但拿它来估计人是不行的。田福军同时想到，许多人由于过去的理想和信仰一次次被现实所粉碎，在眼下新的社会条件下，他们便也变得“现实”起来；而这种人的所谓“现实眼光”，不过是衰老心灵的一孔之见罢了……
快乐的风啊！
唱吧，风呀！
二
现在这位书记竟派人来叫她，有什么เ事呢？好事大概不会有。像她这种人还能希望什么เ好事！是她做错什么了吗？她也想不起来。不管怎样，她倒很想见识见识这位“黑煞神”，看他究竟有怎凶！他还能把她一口吃了吗？
但少平放心的是，这里没有多少熟人。街上谁有兴趣注意这身有碍观瞻的穿戴呢？
所有的商店都照ั常开门营业，但没有多少人光顾ุ。少平不知不觉遛达到了南关，这里离地委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本城最大的影剧ຕ院，他很想去碰碰运气，看现在放不放电影。
主家把少平的工钱留แ在了最后结算——这时候，所有的工ื匠都打发得一个不剩了。
当书记的老婆把工钱递到他手里，他点了点后，发现竟然给了他九十元。
既然社会的变化已经成为铁的事实，那么聪敏人就不应该再抱着一本老皇历念到头。孙玉亭梦想复辟是徒劳的！何必一口咬住这个ฐ屎片子连油饼子都换不转呢？他田福堂才不是这号瓷脑！
田à福堂也决不会象孙玉亭一样，和自己้的光景日月赌气。土地分开以后，他苦恼归苦恼，但不误农时，及时开始耕种。儿子润生已๐经跟上向前学开汽车去了——这是他主动找女婿安排的。家里的这点地他一个人能应付。虽说他多少年没参加劳动，开始出山有点吃消不了，但他年轻时在双水村里也是一把劳动好手——旧社会和孙玉厚这一茬人，都在有钱人家的门上经受过严格的锻炼，因此基本功在哩！现在，他已๐经慢慢又适应了山里的庄稼活。
他心疼秀莲。自从她跟了他以后，实在没享过几天的福。穿缀补钉ล的衣服；喝稀汤饭；没明没黑地在山里劳动……她给他温暖，给他深切的关怀，爱抚，并且给他生养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几年来，她一直心甘情愿和他一块撑扶这个穷家而毫无怨言。对于现时代一个ฐ年轻的农村媳妇来说，这一切已经难能可贵了。瞧瞧前后村庄，结婚几年还和老人一块过日子的媳妇有多少，除过他们，没有一家不是和老人分开过的！眼下，尽管他对妻子的行为生气，但说实话，他也能理会到เ她的心情……孙少安陷入到เ深深的矛盾中ณ去了。这矛盾在很大程度上是由á新的生活带来的。过去的年月，一家人连饭也吃不上，他的秀莲根本不会提念分家的事啊！
他怀抱着妻子，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尽量温柔地劝她：“秀莲，你是个明白人，你不要叫我作难。我求求你，你心里不管怎样想都可以，但千万不要在脸上带出来。爸爸妈妈一辈子很苦，我不愿意叫他们难过……”
孙少平一口气给他的亲戚担了四回水——那口大水瓮都快溢了。
“什么เ也不会，只能当小工ื。”少平如实说。
他接着又在窑洞口塌下来的土堆上简单地戳了个锅灶——他原来就准备到城里后自己้做着吃，行前准备了一点粮食和灶具。怎样省钱怎样来！反正一个人好凑合，只要能ม填饱肚子就行了。
他想到河岸檐下说不定有夏季发洪水时落下的河柴。于是又冒雨跑出去了一趟，一下搂揽回来一口袋。
秀莲警觉地瞪起一对大花眼睛，问丈夫：“你怎么เ啦？”少安于是又把拉砖的事给妻子说了一遍。
她一下又想到她的“主题”上了。
于是，他就在羊毛口袋里装了几个南瓜，扛在肩上去了石圪节。
不时有一个穿花格衬衫、戴蛤蟆镜的青年人在人群中招摇而过，手里提的黑匣子象弹棉花似的响个不停，引得花百姓张大嘴巴看新奇。
海民虽然同意了，但说他还要和他爸和组里其他几家人商量一下。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双水村的第一生产队就化成了十几个责任组。一般一个组四五户人家。都是自愿结合在一起的，大都是父子或亲近的门中ณ人在一块。生产队的土地、牲畜和农具等，一律打成上、中、下三等，按各组户数、劳力和人口分配开来，实行以组核算。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象是红太阳；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牧羊；
你问我们栽下些什么灯？
龙儿灯，满身鳞，凤儿灯，花蓬ศ蓬ศ，老虎灯，实威风，摇头摆尾是狮子灯！
在众人的闹哄声中，小队会计田平娃已经在炕桌上铺开了几页白纸，准备记录大家的意见。众人立刻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开了。
现将其中ณ的一份抄录于后，无兴趣的读者可以跳过不读，有兴趣的不妨浏览一下——双水村大队第一生产队一九七八年农业作业组生产合同经协商，第一生产队甲方与第三农业组乙方订签七八年生产合同如下：一、生产任务：定土地22๐0亩。夏田à1้03๑亩，其中小麦83亩，复种荞麦10亩；秋田11้7亩，其中ณ玉米6๔0亩、谷子15亩、糜子25亩、蔓豆10亩、其它豆类7亩。二、交队产量：小麦129๗40่斤、玉米1้7๕700่斤、糜子3๑550斤、谷子3๑300斤、蔓豆1้700斤ภ、荞麦8๖0่0斤、其它豆类1190斤。
“那你看咱现在先从哪里下手？”田à福堂问孙玉亭。玉亭想了一下，说：“咱先开个干部会。只要干部们思想统一了，群众好办。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的队干部ຖ！”
所有的队干部都把目光“唰”一下移到金俊武脸上，紧ู张地看这位强人说什么呀。
润生眼里泪花子直打转。他没想到父亲用如此粗俗的态度对待自己神圣的感情。一刹้那ว间，他在心里对他产生了某种仇恨。
当天下午，痛苦万分的润生和气急败坏的田福堂一起回到了双水村。互相不能说服对方แ的父子俩，都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润生他妈身上。田à福堂指望他老婆能劝解儿子放弃这宗荒唐的亲事——润生向来听他妈的话。而润生又盼望母亲能理解他，站在他一边劝解父亲，帮助他成全自己้的婚姻。
可他妈一听这事，先一鼻子哭得连话也说不成了。她实际上比父亲还要坚决地反对这亲事。她痛不欲生地絮叨说：“润叶的婚姻是那么个ฐ样子，你现在又要找个二婚女人，带着前家的娃娃……”
“还是地主成分！”田福堂加添说，“咱里亲外戚中连个中农成分也没，你却要把地主的后代引到家里来。田à家的门风叫你糟塌完了！
绝望的田润生丢下哭啼的母亲和咆哮的父亲，一个人踉踉跄跄从家里走出来。他感到东拉河对面的庙坪山和神仙山，都在疯狂地旋转过来；虽然天晴日丽，但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不知不觉竟走到孙玉亭家里。他知道玉亭叔和父亲关系比较好，就想让他给父亲做点工ื作。这真是病急乱救医！
孙玉亭正圪蹴在院子的磨盘上看报纸。当他听完润生的陈述之后，把报纸卷起别在胸ถ前仅有的那ว两颗钮扣中间，拖拉起两ä只烂鞋就和润生一块到他家里来了。
玉亭总算念过几天书，又在太原钢厂当了几年工ื人，经见过世面，因此对这事倒能理解。他赶到田福堂家里，象位敢对“圣上”谏言的忠臣一样，对书记夫妇说：“福堂哥，嫂子，你们要尊重润生这感情哩。既然润生和那寡妇有爱情，你们就要理解娃ใ娃哩！二婚女人又怎？当然，农村对这事有说法，可那ว是封建主义！”孙玉亭说得倒振振有辞。“你懂个ฐ屁！谁叫你来骚这杨柳情？”田福堂气愤地对他的助手出言不恭地喝骂道，他讨厌玉亭到他家里来火上加油。
孙玉亭立刻被田福堂骂得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了。他再一次意识到，田à福堂已经不再把他孙玉亭当一回事。
玉亭一看他说话等于放屁，啥事也不顶，就知趣地拖拉着鞋离开了田à福堂的家……田福堂一家三口人同时陷入到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田润生在几天内就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ฐ人。他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本来就很瘦弱的身体又瘦了几圈；袖简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竟象麻杆般纤细。他再也不跟他姐夫去开汽车了，整天神神魔魔爬上双水村周围的山梁，默默地淌眼泪。他思念远方的红梅；他痛恨自己的软弱；他和他自己้在激烈地斗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