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两口再也๣不可能ม夜夜消闲地钻在一个被筒里搂着睡觉——他们常常好几天都见不上一面。虎子几乎一直跟爷爷奶奶住;他们顾ุ不上照管自己的宝贝蛋。

眼下,农民孙少安尽管不会这样表达他的思想,但所有这一切他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在农村这个ฐ天地里,他原来就不是平庸之辈;只不过在往日那漫长的年月里,他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却又非做不可。

下班以后,除过有时过去帮二爸收拾一下办公室,她总是呆在团地委她自己的办公室里。当然,这是很寂寞的。一个人长时间悄悄钻๵在四堵墙里面,就象个土拨鼠。唉,她还不如徐国强爷爷,老人家虽说寂寞,还有一只猫在身边作伴。她总不能也养一只猫吧?

一切都说不清楚……对于有些人来说,寻找幸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摆脱苦难同样也不容易。

象往常一样,出黄原城不久,父亲就把车停在路边。两个ฐ人换了一下座位,他便接替父亲驾驶汽车,从公路上飞驰起来。他异常兴奋,那种把自己的身体和飞奔的汽车完全融为一体的快感是外人难以知晓的!

但金俊海现在心里却有了大熬煎æ。他发愁儿子的工ื作。他知道,儿子不愿回双水村劳动。他也๣舍不得,可是他又有什么能耐给他在黄原找工作呢?幸亏他在单位上人缘好,要不金波的临时工也怕干不了几天,就让单位上打发了。可是“临时”下去怎么เ办呀?这总不是个ฐ长远之计。

当金波对孙少平的很快到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少平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喜出望外地伸开两条胳ฑ膊,在少平的肩头用劲搂了搂——他知道这种反常的外露显然使朋友有点惊讶。

吃完饭后,金波就提议他们一块到黄原河边走一走。少平很乐意地答应了。到了金波这里,少平就暂时忘记了这几天发生的不愉快事。落魄的人只要和朋友呆在一块,心里就会踏实下来。不过,他感到金波今天情绪似乎有些异样。

虽然少平看起来成了一个地道的、外出谋生的庄稼人,但有一点他却没能做到,就是在晚上睡觉时常常失眼——这是文化人典型的毛病。好在别人一躺下就拉起了呼噜,谁知道他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呢?如果大伙知道有一个人晚上睡不着觉,就象对一个不吃肥肉的人一样会感到เ不可思议。是的,劳筋损骨熬苦一天以后,孙少平也常常难以入眠,而且在静静的夜晚,一躺进黑暗中,他的思绪反而更活跃了。有时候他也想一些具体的事,但大多数情况下思想是漫无边际的,象没有河床的洪水在泛滥;又象五光十色的光环交叉重迭在一起——这些散乱的思绪一直要带进他的梦中ณ。

清明之ใ前,天气转暖,大地差ๆ不多完全解冻。黄原河岸边的柳枝,已๐经萌生起招惹人的绿意。周围山野里向阳的坡坂上,青草的嫩芽顶破潮润的地皮,准备出头露面在工艺厂的工地上,干活的人已经穿不住棉衣,一上工便脱下撂在了一边。现在,宿舍楼ä起了第一层;楼板安好后,开始砌第二层的屋墙。少平的工ื作是把浇过水的湿砖用手一块块往二层上扔——这需要多么เ大的臂力和耐力啊!这无疑是小工行里最苦的活;可是他应该干这活,因为他拿的是这一行的“高工资”。

满天星星只有一颗明,前后庄就挑下你一个人。亲亲!

但是,也有人真的在半夜来敲她的门。这时候她就不客气了。为了不吵醒孩子,她穿好衣服溜下炕,走到门背后,把这些来敲门的男人骂得狗血喷头。罐子村想来这里“借光”的人先后都对她死了心。

他们副手刘ถ根民叫来,发愁地和他商量到哪里去找个“冒尖户”。

徐治功突然手在大腿上拍一巴๒掌,说:“我好象听说双水村的金富弄了不少钱,兴许这个子能够上标准哩!”刘根民淡淡一笑,对兴奋的徐主ว任说:“据有人传说,他的钱不是从正路上得来的去他妈的!不管是偷的还是抢的,只要凑够五千块就行了!”

夜已๐经深了。老汉和衣躺在床铺上,耳朵敏捷地谛听着外面的各种声音。呼啸的寒风拍打着门窗。夜是宁静的,又充满了喧嚣和嘈ฤ杂。他回忆起黑猫初到他家时,还象个撒娇็的孩子似地,在窑里乱跑,曾经把爱云她妈心爱的一只花瓷碗也打碎了;看爱云妈拿个笤帚把打它,它就跑到他怀里来寻求保护……可爱的小东西呀,晚上贴着他的胸ถ膛,毛绒绒的,在被窝里也不老实。早上它总是和他一块起床。他洗脸的时候,它也๣蹲在炕上,用两只小爪子抹自己的脸……徐国强老汉难受地闭住了眼睛。但他怎么能睡得着呢?

他慌忙托拉着鞋,出了自己房间,通过黑暗的走道,手抖得象筛糠一般扭开门关子。啊啊!正是他亲爱的老黑猫!他鼻子一酸,很快把它抱起来,向房间走去;猫身上不知糊了些什么东西,弄得他两ä手粘乎乎的。

黑白听得渐渐咧开了嘴巴。他说:“你说的也๣许都是事实,可是我思想上很难转这个弯啊!”黑白大概也๣觉得谈话过分严肃了一些,脸上露出了笑容,“你想想,自己้一生倾注了心血而热情赞美的事物,突然被否定得一干二净,心里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田福军带着某种安慰的口吻说:“黑老,有一点是肯定的,以后的人们绝对不会怀疑ທ你当年的讴歌完全出于真诚。至于你当时的认识判断,那ว不可能超越时代的局限性。这种现象古今中外的大作家也不乏其例。我好象记得列ต宁在评价列夫·托尔斯泰时,也๣指出了他在这方面的局限性。但列宁并没有因此而否定托尔斯泰,反而称赞他的作品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我是外行,胡说八道!不过,你的《太阳正当头》的确细致地描写了当时农村的社会生活,这一点就足以使以后的读者仍然要读这本书。我认为,不能ม因作家对当时的生活做出不准确的认识和结论,就连他所描写的生活本身也๣丧失了价值。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托尔斯泰……”

这“理论”少安无法接受,但他认识到เ,少平已๐不再是过去的少平。他奇怪:弟弟在什么时候学会了高谈阔论?

他问弟弟:“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婶子好着哩?”少平问候。

“在地区物资局的工地上做活。”

“至于分家,你也๣不要为ฦ我们操心。剩下也没几口人了,我的胳ฑ膊腿还硬朗,光景满能过哩!再说,少平也๣大了,万一我不行,还有他哩!现在他年轻,想出去闯一闯世界,那就叫他去闯一闯,反正这点地我一个人能ม种得过来。再说,咱们就是分了家,我这边光景烂包了。你还能看着不管吗?”

生活的好转,看来使孙玉厚又一次显示出了他年轻时的气魄,在这件事上,不管儿子怎样坚持,也毫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少平噙一嘴饭,笑了。是的,他一个人完全可以消灭这半脸盆面片。

“我实际上也是个揽工小子。参加工作不可能,只好临时给人家扛邮包;因此,也上不了车,只能偷偷摸摸跟我爸跑出去学两天。话说回来,没有正式工作,学会开车又能怎样?”“那ว你爸再没办法了?”

严酷的现实立刻便横在这个ฐ漂泊青年的面前。他既没有闯世的经验,又没有谋生的技能,仅仅凭着一股勇气就来到了这个城市๦。

那么,再返回双水村吗?这很容易,明天早ຉ晨买一张汽车票,大半天就回去了——回到他那另一种苦恼之中……可是,他怎么能回去呢?

顾养民和田à晓霞如同学们预料é的那ว样,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学。养民如愿地考进了省医学院,晓霞进了黄原师专中文系。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ศ。

不过,人家年龄虽小,但官比他大,田à福堂只好检讨说他没把工作做好。但又强调说,他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刘ถ根民立刻让金家湾的“生产责任制”停止进行,并让村民们把分走的东西先交回来,破坏了生产的工具,根据情况,由破坏者照ั价赔偿。

根据外面一些地方的成熟经验,根民和干部社员反复协商后,把土地按川、山、地、坝地和阳、背、远、近分类分级;牛、羊、驴、马,以次等次作价;耙、犁、鞍、锨、铡刀、木锨、木杈、连枷、簸箕以至架子车、钢磨、柴油机等,也统统按好坏折成了钱。土地按人口分。牲畜作价后按人劳比例拉平分,差价互相找补。生产工具纯粹按价出卖给个ฐ人。公窑继续作为ฦ集体财产保留。树木凡是集体栽种的都作价卖给个人。公路边的树作为集体和国家财产不许动,至于在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运动中作价归公的私人树木,根据原西县宜粗不宜细的有关政策,活着的归原主,损伤的酌情补钱。另外,大队几个主要领ๆ导都给多分了六到十亩土地,以后开会和其它公务误工就一律不再给付报酬了……几乎经过近半个月的忙乱,赶刘ถ根民回公社ุ的时候,双水村的责任制ๆ才终于全部搞完。

金光亮又伸开巴掌朝儿子脸຀上抡过来,结果被光明和光辉挡住了。二锤他妈已经和几个ฐ娃娃在锅台后面哭成了一堆。

“放你们的臭屁!”情绪疯狂的金光亮对两个弟弟破口大骂,他甩开这两个ฐ捉他的人,提起那ว个篮子,一个人恼悻悻地出了门。

但苗凯敏感的是,为什么白元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去“锻炼”呢?

苗凯也๣能理解秘书的心情。小伙歪好侍候他几年了,总得提拔一下。再说,又是个大学生——现在当官不就是讲究有文凭吗?

关于苗凯在这个时候出去看病,在地委和行署大院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一种说法是,省委可能要把苗书记调离黄原。因为大家知道,苗凯同志一贯对田福军有看法,并且曾在使用他的问题๤上采取了不信任的态度。在这以前的一年多里,田à福军实际是被苗凯从黄原挤到省上去“打零工ื”的。现在田福军突然被派回来任了专员,这两人怎么เ可能在一块同心协力工作呢?

他不能辜负省委的期望。对于目前黄原的工ื作,他实际上早有了一些打算。

当一辆大轿车从远方แ驶来的时候,市上的领导们如同看见了救星,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等车的人都争先恐后涌到เ了街道上,准备拼搏一番๘。但是,这辆车驶近的时候,大家才发现不是四路公共汽车。秦富功等人脸上的笑容即刻๑消失得一干二净,再一次陷入到เ困窘之中。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一片唉声叹气。

可是,汽车甩站而过,风驰电掣般走了。人们只好朝着远去的汽车连声叫苦。

汽车终于折进了省委大院,缓缓地滑到了他的家门口。

乔书记走进自己的小院子,不免惊讶地愣住了。他看见一些人正在他的院子里移花栽草,忙乱成一团,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破坏,而不是美化。

许多办法都想过了,田福堂觉得都不合适。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硬来。

尽管没想出什么เ周全办法,他也得动身去金家湾那里。既然要去,田福堂就似乎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做。既使没什么把握说通老太太,他也得去试一试——不行了再说!

早饭时分,事态终于扩大了,王彩娥娘家户族๣里的几十条后生,手里拿着碾棍磨棍,从金家湾后山里转小路赶过来,给金家遭人命来了。双水村谁也不知道,消息是刘玉升摸黑赶到王家庄报告的。刘玉升是双水村不多几家杂姓之ใ一,属于“少数民族”,在村中不参与三个主ว要家族的矛盾。但玉升和王彩娥的娘家有亲戚关系,因此昨晚上听金富在他们院子里给田海民报案,就在后半夜偷偷溜出村,赶到王家庄报了讯;报完讯后赶天明他又返回双水村家里,一切遮盖得人不知鬼不觉。

王氏家族的武士们首先冲进了金俊斌家的院子。金富和金强尽管是打架老手,但寡不敌众,没几个回合就被乱棍打得抱头鼠窜了。

这时候,他看见兴致勃勃的孙玉亭,正从王彩娥住的窑洞里出来了;彩娥๷一直撵着把他送到เ大门口。两个人招手晃脚地告了别,孙玉亭就象个窃贼似的一溜烟出了哭咽河,向庙坪的小桥那ว边走去了。

回到เ家里,金俊武连午饭也没吃,扛了把镢头又上了自留แ地。他空着肚子在地里没命地干了一下午活,一直到เ天黑得看不见人影的时候才又返回家里。

玉亭一路上很激动。他又一次感到เ自己在双水村是个举足轻重、有智有谋的人物。连田福堂都感到头疼的问题,他孙玉亭三下五除二就迎刃而解了。不用说,福堂将因此而更会器重他的。不论是从政治上还是其它方面说,他想他当然是双水村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将来福堂和俊山年纪大了,就看他带领双水村人民,继续沿着毛主ว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前进哩!

作为村里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孙玉亭一直为贫下中农没有占领这块教育阵地而感到很痛心。金光明的老婆姚淑芳,一天穿戴得象个ฐ资产阶级小姐,怎么能教育好贫下中农的后代?只是她属于公派教师,他把这女人没办法。他前几年曾跑到公社找教育专干,让他把姚淑芳调到เ外村去。但专干不同意,说姚â淑芳家在双水村,生活和各方面都比较方便,又是一个ฐ教龄不短的老师,没理由把人家调开。他也๣就再没办法了。另一个教师金成,仗着他爸是大队副书๰记,本人又在学校负责,也常不把他孙玉亭放在眼里。他知道,姚â淑芳和金成虽然表面上尊重他这个贫管会主任,但心里都瞧不起他。哼!我孙玉亭除过缺吃少穿外,什么เ地方แ不如你们?共产党员!贫农成份!怎?

他转脸去看他爸。

他看见什么了?啊,挂在那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的皱脸上的,是一丝内疚的表情。善良、纯朴的本性又在老人身上复苏了。

谁也๣没有料到เ,去年落榜ึ的高大年,今年却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

是的,他考上了。为了这一天,他痛苦了一年,奋发了一年。他在这一年付出的艰辛,山上的小路,路边的小石片,家里的煤油灯,比他周围的人更清楚。

当他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县返回时,又一次来到เ村前的打麦场上,让身子躺在堆金黄的麦秸里,尽情地让欢乐的眼泪刷็刷็的流淌。他爸,他妈,他大哥,都先后跑来了。他们也者知道考上了,三个亲人围成一圈,一个个满脸喜气,蹲在他面前,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对哥哥说了一句话:“哥,我走后,小丽家有些活要你帮着做哩,她妈腿不好……”他哥又高兴又尴尬地对他直点头。

他告别ี了亲爱的高家村,告别了雄伟壮丽的黄土高原,乘๖罢汽车,顺ิ着涓涓๑的溪流,沿着滔滔的大河,出了山,出了沟,驰过无边的平原,进了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的省城。他在火车站附近存放了小件,买了当天去北京的车票຀,然后就想着去师๲范大学看小丽,离上火车还有六七个ฐ钟头,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提着一包炒得金黄的家乡南瓜籽,搭上了去师大的公共汽车。师๲大坐落在郊区,是这路车的终点站。他下了车,心狂跳着,向校门口走去。这地方虽然没来过,但并不陌生,他照片里见过。

当他走到小丽照相的校的校牌下,猛地站住了。“我来这里干什么เ?”他突然问自己้。

他的心感到เ一阵隐隐的刺๐痛,为自己感到羞耻。他知道,他想见小丽,分明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理因素:莫把人看扁了!这岂不是无言的报复吗?

“我怎么能这样!”他开始在内心里严å厉地谴责自己。他想:我确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但痛苦的火焰同时也烧化了痛苦本身,使我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是的,我曾痛苦过,但因此也得到了了幸福。从这个ฐ意义上说,我不该再对小丽ษ抱怨,倒是该感谢她—尽管这一切是多么地令人辛酸!

他双手把那和袋南瓜籽捂在胸前๩,靠着墙,闭住眼睛,让不平静的内心平静下来,然后,毅然搭上一辆进城的公共汽车,返回市๦里。

他来到市中ณ心邮局,匆忙写一张字条:“小丽,请你尝一尝咱家乡的南瓜籽,大年。”

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在柜台上拿起缝包裹๥的针线,笨拙地缝好这袋南瓜籽,写上地址,寄了。

傍晚,当美丽ษ的夕阳在城市的一边沉落的时候,去北京的直快列ต车开动了。车轮的铿锵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大年淳朴的脸຀紧贴着车窗,望着广阔的平原和无边的蓝ณ天,眼里涌ไ出了两ä颗亮晶晶的泪珠。

1981้年12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