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人一线五孔大石窑眼看就要箍起来了。
既然主家对自己这么好，少平就不愿意白白领受人家这份情意。他反而主动去干最重的活，甚至还表现出了一种主人公的态度来。除过份内的事，他还帮助这家人干另外一些活。比如有时捎着担一两ä回水；扫扫院子，给书记家两个上学的娃ใ娃补习功课，他一直称呼曹书记两口子叔叔婶婶。所有这一切，换来了这家人对他更多的关照。有时候，在大灶上吃完饭后，书记的老婆总设法把他留在家里，单另给他吃一点好饭食。孙少平在这期间更强烈地认识到，只要自己诚心待人，别人也才可能对自己้以诚相待。体会如此重大的人生经验，对一个刚ธ入世的青年来说，也许要比赚许多钱更为ฦ重要。
凤英虽然过去和他一样热心革命，但看来她终究是妇道人家，一旦世事变了，就把光景日月看得高于一切！没有办法，孙玉亭只好蔫头耷脑地扛起镢头，出山去了，老婆尽管骂得难听，但骂得也有道理。
“你这样装死狗，今年下来叫老娘和三个你的娃ใ吃风屙屁呀？你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人家把地都快种完了，咱的还干放在那ว里！等着叫谁给你种呀？”
自结婚以来，秀莲从不和少安吵架。即是有些事她心里不痛快，一般都忍让着少安，丈夫说怎办就怎办。那些年，亲爱的男人受死受活支撑着这个又大又穷的家，她心疼他，决不给他增添烦忙。可是现在，随着家庭生活的好转，又加上他们的事业开始红火起来，秀莲渐渐对家庭事务有了一种参与意识。她在这个家庭再也不愿一味被动地接受别人的领导，而不时地想发出她自己้的声音。是呀，她给这个ฐ家庭生育了后代；她用自己的劳动为这个家庭创น造了财富；她为什么不应该是这个ฐ家庭的一名主人？她不能永远是个附庸人物！她首先对少平的出走大为不满。她对丈夫说：“我们要把这一家人背到เ什么เ年代呀？少平屁股一拍走了黄原，逛花花世界去了。家里这么เ多活，把咱两个ฐ都快累死了！别人看不见咱的死活。咱为什么给别人挣命呢？当初少平年龄小，咱受死受活没话说。现在二十大几的后生，丢下老小不管，图自己出去畅快！我们凭什么还要给这些人挣命？”
对于赚钱赚得心正发热的少安夫妇来说，停止烧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是没办法！少安要帮父亲去干山里的活。秀莲开始动气了。
他便试着走过去向这老头查问他的亲戚马顺。
他看见路边水井旁边有个正用辘轳绞水的老头，尽管穿戴也还可以，但可能ม是个农民——城边上的农民穿戴当然不象山区农民一样破烂。
书记为难地对他说：“我们村里没一眼闲窑啊！”“我歪好不嫌！只要有个能ม遮风挡雨的就行了。”少安恳求说。
于是，少安就拿着根民表兄写的一张纸条，来到拐峁村找到了这里的书记。
这笔帐孙少安早ຉ就算过了，他说：“就是的。”“可是牲口买不起啊！”孙玉厚看着儿子说。“这活苦重，驴不行，得用个ฐ骡子；可这得千儿八百才能买来！咱们借百二八十手都抖得哩。这么เ多钱怎敢借？要是公家都贷了款还好说。可人家只给七百块，剩下的就要向私人错。私人谁有那么เ多钱？就是别人有，咱能借来吗？总不能ม再向金俊海家开口吧？你结婚时借下的钱，要不是少平教书有两个补贴，恐怕现在都还不了人家……话又说回来，就是公家的贷款，也是限时间还，而且要扛利ำ息……”
孙玉厚听儿子说完，迷瞪了半天；然后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头在地上划开了道道——这是进行计算活动。他划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些象古星像图似的点点杠杠；除了他，谁也看不懂其中的奥妙。平时简单的帐玉厚老汉都用心算；一遇较复杂的数字，他就手指头在地上划开了这种“星像图”。孙玉厚在地上划ฐ了一会，抬起头，说：“除去了沓杂，一天能赚不少钱。”
责任组实行以后，所有组的麦田à比往年生产队种得又好又快；而且秋田à也比往年多锄了一遍。金家湾和田家圪崂毗邻的地块，庄稼看起来明显地有了高低之ใ差。东拉河西岸的劳动热情空前地高涨。孙少安尽管还是名义上的生产队长，但实际上田家圪崂现在有了十几个队长，甚至每一个农民都成了队长。早ຉ晨，再也不用孙少安派活和催促了，许多人现在出山都走到了他的前头！
生育以后，秀莲反而更结实了，门里门外的活拿得起，放得下，从不叫苦喊累。只是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有时她在他耳边叼念说他们不能象其他年轻夫妇一样，干干练练过几天日子。少安明白妻子的心思。在农村，年轻人成家后，几乎ๆ没有和老人一块过日子的。但他还是老主意：决不分家。秀莲知道不能改变他，但还是忍不住要转弯抹角地嘟็囔。另外，她在枕头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她还想给他生个女儿。实际上，这也是他的心愿。但现在计划ฐ生育政策很严，他们不敢放肆。生完虎子后，没用公家催促，他就带妻子到石圪节医院戴了节育环……
那些天里，整个田家圪崂处在一种纷乱的激动之ใ中，在田福堂的记忆里，这情景只有在土改和合作化时出现过。看吧，天一黑，人们把饭碗一撂，鞋底子掼得山响，就纷纷涌到一队的饲养室，吵嚷大半个夜晚。
可是，在耕翻麦地前，田à福堂眼睁睁地看着他所在的一队“乱”了……
毫无疑问，这样的青年已๐很不甘心在农村度过自己的一生了。即就是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风险，也愿意出去闯荡一番๘——这动机也许根本不是为ฦ了金钱或荣誉，而纯粹出于青春的激情……
孙少平在农村长大，深刻认识这黄土地上养育出来的人，尽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浅，但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在这个ฐ世界里，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哲学的深奥，另一种行为ฦ的伟大！这里既有不少呆憨鲁莽之徒，也有许多了不起的天才。在这厚实的土壤上，既长出大量平凡的小草，也长出不少栋梁之材——象毛泽东这样的巨人，也是在这样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这样，孙少平的精神思想实际上形成了两ä个系列：农村的系列ต和农村以外世界的系列。对于他来说，这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一方面，他摆脱不了农村的影响；另一方แ面，他又不愿受农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既不纯粹是农村的状态，又非纯粹的城市型状态。在他今后一生中ณ，不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他也许将永远会是这样一种混合型的精神气质。
此刻๑，在小学的教室里，另外一些人正在排练小戏。演员有少平、金成、姚淑芳、润生、银花、海民、金富、金强、田平娃、兰香、金秀等人。金波已从黄原赶回来，正负责“五音”班子。金波笛子、二胡、手风琴都能ม来。孙玉亭和金光辉吹管子；光辉他二哥金光明拉板胡。小戏算是“阳春白雪”，大秧歌完了，就看这些节日撑台呢。
最大的人群中心在金家湾那ว面的小学院子里——大秧歌队正在这里排练。全村所有闹秧歌的人才和把式都集中在这地方แ。婆姨女子，穿戴得花红柳绿；老汉后生，打扮得齐齐整整。秧歌队男女两排，妇女一律粉袄绿裤，长彩带缠腰，手着扇子两把；男人统一上黑下蓝，头上包着白羊肚子毛巾。随着锣鼓点，这些人就满院子翩翩起舞。伞头当然是田五，此人唱秧歌闻名全原西县，五十年代还去黄原参加过汇演；他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常常使众人大饱耳福。但石圪节其它村庄与他相匹敌的伞头也不乏其人。伞头极其重要，往往能反映一个ฐ村的秧歌水平。
这样一想，孙少安萌动的勇气就又不太足了。他象所有的这一代中国人一样，在不断的政治运动的惊涛๙骇浪中长大；知道这事弄不好会给他和家庭招致无穷的灾难。他想起前几年，他就因为给社ุ员多划了点猪饲料é地，被拉到公社批判ศ了一通……
但他又知道，这种“理论根据”是很牵强的。现在上级还号召叫农村批判资本主义แ道路，抓阶级斗争，学大寨，赴昔阳。他还听少平说，报纸上登了个消เ息，说外地一个ฐ社员挖了些药材没交公，就被村里的政治夜校批判了三天三夜……
紧接着，当书记把此举的困难之ใ处一一给玉亭摆出之ใ后，这位高参倒没把这些问题当个问题。
孙玉亭听了田福堂的宏伟设想，马上击节叫好，对书记的雄才大略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意识到在这样一场大战中，他自己也能大显一番身手了。
但这件事无法瞒哄原西县的常委们。因此这两个人商量，干脆开个ฐ常委会，由á冯世宽把这意见含蓄地在会上提出来。如果没人反对苗凯估计没人敢反对，就照这样办。如果有人反对，那么就只能ม作罢；到时候苗凯就假装不知道这提议，并且还出面否定冯世宽的“馊主意”。至于冯世宽，到时他会表现出心甘情愿受苗主ว任的“批评”……现在，常委会已经接触到了这个ฐ问题。冯世宽拿一支红蓝铅笔在面前的一张白纸上随意划道道，正在发言：“……尽管我们原西县革命和生产形势都很好，但我们在工作中也有漏洞，比如对这些老革命战士关心不够。这次借高老来我县视察工作的东风，我们要彻底改进这种状况。因此，咱们先把这些老同志集中起来，把他们的衣服给换一换……老吴，这事就由你们来安排！”
苗凯虽然知道冯世宽这主ว意不象话，但竟然还同意了；并且在心里赞赏这位下级头脑敏捷，在紧ู急情况中ณ能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口粮哩？”
“就是的……”
当汽车快要到原西城的时候，李向前脸烫得炭火一般；并且能ม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农场、机械厂、银行、副食公司、林业站、自行车修理部……前面就是汽车站！他早已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在车站门口的人群中ณ寻找那张亲爱的脸——到现在还没发现……直到下了汽车后，李向前还没见润叶的面。他想大概润叶以为汽车不会这么เ早到เ，过一会才来。
他在省城下了火车后，就给润叶拍发了一封电报——我于x月x日坐汽车到เ请接前本来到原西车站后，离家也就不太远了，他自己可以提着箱子回家。但他觉得还是应该给润叶打个电报。否则ท，她说不定要埋怨他不让她到车站来接他。
“那让他进来一块吃饭嘛！”田à福堂说。
“少安给我姐送了一块毛毯，托少平捎来了，少平说要交给你。”
这样看，他女婿目前的处境很困难了。他知道福军处理许多事都是正确的。但正确的不一定就是时下吃香的。虽说“四人帮”已经打倒了，但颠倒事不一定马上就能再颠倒过来！你不看冯世宽，“四人帮”时候紧ู跟着跑，现在又积极喊叫着批判ศ“四人帮”哩！
唉，说来说去，他现在已经没权了。就是和登云挑明谈一次，让他不要和福军作对，登云表面上会说一堆“那怎还能ม”的哄人话，但背过他徐国强，该怎干还怎干！他知道登云这人哩！
大哥用他硬壳壳的手又在她头上拍了拍，说：“哭什么哩！你要给咱家争一口气，一定把书念成个样子！我十三岁从学校跑回来劳动，就是为了和爸爸一起，供你和你二哥上学……”
她听着大哥这些深切而厚爱的话，忍不住鼻子一酸，嘤嘤地啜泣起来。
洒泪祭雄杰，
我哭豺狼笑。
刘ถ志祥说：“周主任今年的王法比这要重得多！动不动就把人捆起来了，还给上刑法。贾家沟那个人的胳膊都打坏了，因此受不了这罪，就和羊湾村的那个ฐ民工一起跑了；羊湾村的这个ฐ人更惨，吊起打了半晚上，十个手指头都展不开，脊背黑青得象冻茄子一样……”
田福军扭过头对有智说：“去年有的公社ุ就用上了这办法。让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民兵小分队拿枪照看着，也不给劳动报酬……”
妇女们头上包着雪白的毛巾，身上换了见人衣裳，头发也精心地用木梳蘸着口水，梳得黑明发亮；她们一群一伙，说说笑笑，在地上捡枣子。所有树上和地上的人，都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顺手摘下或拣起一颗熟得酥软、红得发黑的枣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香喷喷，甜咝咝地嚼着。按老规矩，这一天村里所有的人，只要本人胃口好，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只是不准拿！
在孙少安一家人上了庙坪的地畔时，打枣活动早已经开始了。一棵棵枣树的枝杈上，象猴子似的攀爬着许多年轻男人和学生娃。他们兴奋地叫闹着，拿棍杆敲打树枝上繁密的枣子。随着树上棍杆的起落，那ว红艳艳的枣子便象暴雨一般撒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这还用点！”孙玉厚把这卷钱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正准备走，见大队副书记金俊山进了门。
“这我知道哩。粮不要你操心。我再另外想办法。”金波他妈把钱拿过来，递到孙玉厚手上，说：“你再点一点。”
但是，愁也没用。慢慢想办法吧！他就是这么个家，别ี说这么大的事，就是一件小事情，也得他翻过来倒过去的折腾个ฐ没完！
这一切把人肠子都愁断了！
孙玉厚一听有不要财礼的女娃娃ใ，一下子从炕拦石上溜下来，他先不考虑其它，立刻对弟媳妇说：“那这没问题！你先给人家去个ฐ信，我回去让少安准备一下，就让他尽快走一回柳林！不得成也没关系！这又花不了几个路费！人常我，扣个麻雀还得几颗谷子哩！”
这时候，贺凤英停止了手中的活，从锅台后面转出来，说：“大哥，我娘家族里有个远门侄女，她妈死得早，一直是她爸拉扯大的，劳动和家务活都好。去年我回家时，她爸给我安顿说，看能ม不能在咱们这面给瞅个ฐ人家。只要女婿本人好，他一个财礼钱也不要。我一直没把这当一回事。我看这女娃娃正是少安的媳妇！那ว女娃娃ใ肯定能ม看上少安哩！人家又不要财礼ึ！如果少安情愿的话，请上几天假。到柳林那里去一趟，看一下这个女娃娃ใ，又误不了几天功夫……”
可是，在昨天，当公社通知让他来接受批判ศ时，他们的副队长田福高却心心事事地来找他，把他在石圪节碰上田福堂的前前后后给他说了一遍，这才使他把这件事和田福堂联系在一起了。
直等到他知道公社逐队普查猪饲料地，才明白这不是队里的人告，是因为其它村类似的问题暴露后，才把他们给牵连上了。
徐国强老汉一听是田福堂的声音，停了手中的活，笑哈哈地迎过来，问：“刚ธ到？”“刚到！”田à福堂一边回答他，一边从车子后架上取下来一个大塑料袋。徐国强已经看见那是一袋子金黄的旱烟叶，高兴地说：“你又给我带来好干粮了！”老汉很欢迎这位客人，一是因为两ä个ฐ人能ม说在一起，二是他来常给他带一包好旱烟——这是他最喜欢的礼ึ物。徐国强引着田à福堂回了自己住的窑洞，忙着给他倒茶水，寻纸烟。那只黑猫绊手绊脚地紧撵着老汉。
当他推着自行车进了福军家院子的时候，看见爱云她爸正戴个草帽，在那ว个花坛里把豆角蔓子往玉米秆上缠。老汉还没看见他进来。他把车子撑在厨房檐下的阴凉处，叫道：“徐大叔，哈呀，常忙着哩！你老营务起一块好庄稼嘛！”
孙少平感到有点惊奇。在走过她刚ธ才弯腰的地方，他眼睛猛地一亮：这不正是他那ว本《创业史》吗？好，你还记得这件事！唉，你为ฦ什么不直接交给我，何必用这种办法……他拿起那本书，却在暮黑中ณ感觉一些什么东西从书页ษ中掉在了地上。
他这时看见前面走着的郝红梅，弯下腰把一个ฐ什么东西放在了路边的一个土台子上，仍然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即刻就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拐弯处。
“那其他人哩？”明川又问他。
“不是的！我们学校让我到石圪节小学取一份教材，二爸就让我把这封信顺ิ路捎来了。”润叶继续给她爸撒谎。这时候，沉默了一会的白明川ษ问徐治功：“你看怎办？”徐治功立刻说：“那还有什么说的！让王满银回队去不就行了？”
晓霞拉亮电灯，把自己的碗放在一边，站着看了他近一分钟，突然问：“我能给你什么เ帮助呢？”
少平抬起头，说：“你如果认为什么เ书好，再象以前一样，及时推荐让我看。”
“其它呢？”
“不需要了。”
“那我怎样把书交给你？”
少平想了一下，说：“我半个月来找你一次，行吗？”“当然行！”
“什么时候来比较合适？”
晓霞也想了一下，说：“白天你都要干活，那么，就星期六晚上吧。就在这里。我爸一般星期六晚上都不在办公室……”
少平接着就告辞了。晓霞也不挽留，起身把他一直送到地委机关的大门口。
分手时，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但是，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我会找你的！”他主ว动和她握了手，就转身向街道上走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西边远远的天空露出了一片乌ไ蓝。
好，天一晴，明天就可以出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