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街道的中ณ段和东关伸过来的东西大街组成了本城的商业中ณ心，也是全城最繁华的地带。南大街沿小南河伸展开来，大都是党政部门，北段为宾馆、军分区和学校的集中地。
城市的主要部分在黄原河西岸。东关的街道通过老桥延伸过来，一直到西面的麻雀山下，和那条南北主街道交叉成丁字形。西岸的这条南北大街才是黄原城的主动脉血管。大街全长约五华里。
由此看来，他无法从这个ฐ现实中挣脱。
可是，他现在仍象一个不成事的孩子一样生活在一大家人之ใ中。父母亲和大哥是主ว事人，他只是在他们设计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作为一个已๐经意识到自己男性尊严的人，孙少平在心灵深处感到痛苦。这决不是说他想在家里“掌权”。不，在这一大家人中，父亲和大哥当然应该是当家人。说实话，即便是现在让他来主持这个“集体”，他也干不了……
“去他妈的，乱吧！”田à福堂在心里说。他甚至有一种快感。
在黄原地区，尽管地委书记苗凯和人称“苏斯洛夫”的副书记高凤阁，对生产责任制采取了“顶门杠”式的做法，但门还是没能ม顶住。被高凤阁说成是田à福军的“路线”看来明显占了上风。在去年夏收后的工作基础上，眼下生产责任制ๆ已在全区各县所有的农村展开。当然，今年已经比去年走得更远——几乎绝大部分农村都包产到户了。田福军知道，这不是他个人有多少能耐，而是中央的方针和农民的迫切愿望直接交流才造成了这种势不可挡的局面……过罢春节不久，小小的双水村就乱成了一窝蜂。对生产责任制抱反感情绪的田福堂，一反常态，干脆来了个ฐ“彻底革命”，宣布全村实行“单干”，谁愿怎干就怎干！这态度实际上也是一种不满情绪的发泄——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时的混乱。
金二锤离家的前一天，道喜的亲戚们都先后走了。这家人仍然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ณ。弟兄三家人几天来都在一块吃饭；吃完饭就挤在一孔窑里兴奋地，没完没了地拉家常。
金光亮弟兄三家就象过婚嫁喜事一样，大人娃娃都穿起了新衣裳。他们在外村的亲戚也都赴来为ฦ金二锤送行。三家人的院子里飘散着油糕和小炒猪肉的香味；合烙床子咯巴๒巴价响个ฐ不停。邻居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也被叫去吃了一顿ู喜庆饭。金家湾的一些门中ณ人都纷纷去看望了即将离家的金二锤。本来这种事，大队领ๆ导也该上门去看望，但田福堂、孙玉亭等人怎么可能向他们以前的敌人致敬呢？更何况，就是他们想去，金光亮一家人此时也未见得欢迎。金俊山是个ฐ例外，他虽然是队里的领导，但往年没有过分地伤害过同族这家成份不好的人。因此副书记按常规去金光亮家表示了祝贺之意，并被主人强行留下喝了几盅烧酒。
他反感田à福军这类干部——自以为是，什么事上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再说，谁都知道他苗凯不重用这个人，现在省委却这么重用他，这不是等于故意给他难堪吗？自去年田福军被省上借调走后，他本以为这个干部不会再回来了，因此他才去看过他一回，并且态度尽量客气——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知道了这个ฐ人和石钟的关系不很一般……现在，苗凯不得不进一步想，是不是省委对他有了看法，不准备让他在黄原继续干了？这是完全可能的！新来的省委书记乔伯年处处讲要解放思想，克服领导干部中僵化和半僵化状态，大量提拔开拓型的干部，大概ฐ他就是乔๒书记说的那种僵化型干部吧？
这不是要专门拆他的台吗？
地区医院的“高干”病房里，老苗和他热情握手，欢迎他回来担任专员职务。
田福军压抑着内心的不快，尽量堆着笑容应付走了这群“贺喜”的老乡。他想先尽快和地委书记苗凯同志见见面，听说老苗几天前病了，现住在地区医院里，他就很快起身去地区医院看望他。
市委书记秦富功问张生民：“开什么会？”秦书记的确有点纳闷，开会前不知道会议内容，这种情况他一生中遇得还不多。至于市上的其他负责人，恐怕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他们或许猜想：是不是国家又发生了什么重大政治事件？这种事件通常都是先给他们这一级领导传达的。
他赶忙迎上去，把这些人领ๆ进了小会议室。
他是在中ณ央任命后第二天就到เ这里上任的。只有多病的老伴和他同行而来。他们几个大点的孩子都已经在北京参加了工作。小女儿倒正好前年考上了这个ฐ省会的一所全国重点大学，能和他们团聚了。他老伴浑身是病，这几年除自己不能ม照顾家人，还要家人照顾她。亲爱的秀英在“文革”中ณ他被监禁后，一边工作，一边拉扯孩子，还要为ฦ他的命运焦虑——积劳成疾啊！没有秀英，他说不定也就早垮了。尽管他眼下工作繁重，又一大把年纪，但只要有空子，他就尽力照顾老伴。小女儿虽然在这个城市，但不能让孩子耽误学习回家来侍候她妈。新来的保姆是个农村姑娘，刚到เ几个月，还有些拘束，家务活上有时还得要他给这孩子当助手……省委书记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绿色无边的麦田。蒙蒙春雨中，农人们戴着草帽，正在大田里抡看胳膊抛撒化肥。这场雨太好了，正赶上了农时。不知道北边和南边的山区下没下雨。他在心里说：“老大爷！最好给那ว两ä个ฐ地方多下一点雨吧！没有办法，我们现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依靠你吃饭哩！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困难，此地一片歌舞升平，那ว要他乔伯年来干啥？党不是叫他来吃干饭的，而是叫他来解决困难的！他意识到，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也许是最后一次为ฦ国为民效大力的机会了。他决不能辜负中ณ央的希望和信任。记得离京前，中央一位老领导特意找他谈话，鼓励他放开手脚工ื作，以便迅速打开这个省的落后局面。他是有信心的。去年底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整个ฐ国家做出了历史性的总结，同时又展示了辉煌ä的发展前景。他强烈地意识到，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而眼下又是一个艰难的转折阶段：既要除旧ງ，又要布新า；这需要魄力，需要耐力，需要能力，需要精力，当然也需要体力——尽管这一切他乔伯年都不够，但他自信他的生命还具备最后的爆发力！
在金俊文被搬迁的七零八乱ກ的家里，俊文和他的一家人都在哭鼻子。俊武的爱人和两个孩子也都挤在这里哭成了一堆。男人们低声呜咽、女人们放声长嚎。所有哭啼的人都围在炕边的脚地上。土炕的席片上坐着金俊文的老母亲。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一边用瘦手拍着炕席片，一边咧开没牙的嘴巴哭得死去活来。现在，已故金先生的遗孀已๐经流干了眼泪，只是痛不欲生地喊叫着，喃喃地念叨着：“我不走呀！我就住这窑里死呀！叫他们来把我活埋在这窑里……正是因为老太太这撕心裂胆的痛哭，才把金俊文一家人都惹哭了。其实，家里所有的人都早想哭了，但硬忍着。当金老太太拒绝孙子金富背她到เ新居，继而放开声痛哭以后，这家人就再也忍不住了，跟着老人一齐哭开了。
这时候，在金俊文家里，突然传来一片痛哭之声。正在搬家和开挖山洞的许多人，不知这两年多事的金家又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向金俊文家的院子涌ไ来。
“什么话？”
“玉亭听说就在窑里嘟囔一句话。”
没办法！彩娥是个风骚女人。俊斌活着的时候，仗着他在村里的悍性，没人敢来骚情；彩娥自己也不敢胡来。俊斌一死，这女人就胆大了。
到后来，彩娥和孙玉亭的关系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他知道全村人早已๐背着他家的人，议论成了一窝蜂。但他除过气得肚子疼外，没有任何办法。
“让润生教书去！”
“什么办法？”田à福堂很感兴趣地问。
侯主ว任一听她是自己女儿一个班的同学，倒动了恻隐之心——说不定是他玉英的好朋友呢！
侯生才立即进行了审问。郝红梅痛哭流涕如实招了。
“你到哪儿去了？”她问他。
当他回到学校以后，见田晓霞正在他宿舍里。她显然是在等他。
秀莲心里也这样想过；要是她和少安两个单另过光景，那他们就会成为村里的上等家户。他们两个劳力，再点上她娘家的补贴，日子会过得红红火火！
本来，她娘家光景不错，也可以从山西拿点粮食来。可这么大一家人在一块过光景，那点粮食添进去连个影子也寻不见。
杜莉莉正准备到男朋友家去过节，但一看老朋友来了，高兴地喊叫说：“你怎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了？怎？给学校办事？”润叶对她说：“我没什么公事。我想你了，就来看看你。”莉莉说：“我也想你想得要命！我还梦见过你几次呢！而且在梦中，还不光是咱们两个ฐ人！”
她出了汽车站，提着那ว个小提包，一路打问着，终于来到了二道街上的地区文化馆。
但这也不能！她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亲人。她活着，自己一个人痛苦；她要是死了，会给众多的亲人都带来痛苦……从那天以后，她就睡不着觉，也吃不下去饭，就象一个ฐ得了绝症的病人。十几天以后，她都不敢对着镜子看自己了。而在医院工作的二妈和向前妈，一股劲催她到医院检查看得了什么เ病。她的病是心病，原西县医院检查不出来！
她一下子绝望了，甚至想找几包老鼠药一口吞下去，了却此生。
吃完午饭后，他随即带了几十块钱，就又起身去石圪节街上买些待客的烟酒。事真多！
孙少安只好把灶里的火加旺，然后锁住门回家去吃饭。
他在电话上向冯主ว任详细汇报了田、张二人在柳岔公社ุ的活动……
他让女话务员接通冯主任后，就让她离开话务室——说这个ฐ电话话务员不能听。
福堂客气地让这两个领导人坐下。他老婆赶紧给这几个人倒茶递烟。
田福堂一看这两ä个人来找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们的到来他早ຉ就估计到了。
“唉，我现在这气管病将来也说不定发展得象你爸一样。”田福堂说着便下意识地咳嗽了两ä声，脸上显出悲观的神色。“那是两回事。气管炎不一定就能ม蔓延成肺气肿。我爸到后来已经把病根子伸到心脏上了！”
“他就死在肺气肿上！”金俊武说。
有许多人立刻附合田à福高的意见。
“我们就等死呀？不能把他们的坝给豁了？”一队副队长田福高打断ษ田福堂的话，插嘴说。
但是，现实生活依然是那么具体，所有这些并不能改变他眼前的一切状况……这天上午，全校师生在中ณ学的大操场上听忆苦思甜报告。为了加强这个忆苦会的效果，这天早晨全校师生都吃“忆苦饭”，大家都是一人两个搀和了糠的黑面馍和一碗白开水。这顿饭消เ灭了学生之ใ间的贫富差别，大家都成了孙少平和郝红梅。
就这样，孙少平被田晓霞引到了另外一个天地。他贪婪地读她带来的一切读物。尤其是《参考消息》，每张他几乎ๆ都舍不得看完。他的灵魂开始在一个大世界中游荡——尽管带有很大的盲目性。这期间，他还读了晓霞带来的《各国概况》和杰克·伦敦的一个ฐ短篇集子以及长篇《马丁·伊登》。据晓霞说，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列宁很喜欢，伟大导师在临终的前几天，还让他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给他朗读这篇小说。少平把这篇小说看了好几遍，晚上做梦都梦见他和一只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块厮打……所有这些都给孙少平精神上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现在可以用比较广阔一些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因而对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审视的能力，并且开始用各种角度从不同的侧面来观察某种情况和某种现象了。当然，从表面上看，他目前和以前没有什么เ不同，但他实际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原来的他了。他本质上仍然是农民的儿子，但他竭力想挣脱和超越他出身的阶层。
少安家的自留地在去米家镇方向的公路上面，出村子走不远就到了。自留地有一点川台地，其余都是坡洼地。那几畦蔬菜和红薯、南瓜都在川台地上。坡洼地上种的都是庄稼。
他挑着空水桶，向村外走去。天热得要命，好象划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着。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庄稼的绿色已不再鲜艳，一片灰塌塌的。川道里的庄稼稍好一些，因为曾经用抽水机浇过一次。现在，东拉河细得象一根麻绳，已经拦不住多少水了。如果天再不下雨，今年又将是一个年馑。火辣辣的太阳晒焦了土地，也晒焦了庄稼人的心！
显然，两位长辈看见她在这野地里如此不雅观地睡觉，感到无比的诧异。而她对她们的不期而来也有点莫名其妙。
她慌乱地坐起来，看见她面前竟然立着她二妈和向前妈。她赶忙一闪身站起来了。
顾养民揩掉自己้脸上的泪水，说：“我不告你们……”
这群人又一齐笑了。
郝红梅看得出来，这学期开学后，孙少平一直找机会总想和她说话，但她都有意回避了。叫人生气的是，今天下午她正兴致勃勃地和养民他们打篮球，这个不识高低的人，竟然让她给他传球！她故意不给他，而把球给了顾养民。她要以此让他明白：她现在已经和班长好上了……
可这又算什么呢？古时候，还有皇帝ຓ的女儿看上平民老百姓的哩！她们宁愿为ฦ了爱情不享受皇宫的荣华富贵，而跟着所爱的人去受一辈子苦。他们双水村的神仙山，传说就是天上玉皇大帝ຓ的女儿，为了人间的爱情而变成的。天上的神仙都可以用死来殉情，何况凡人田润叶只是个小学教师罢了。
在她这样的年龄，一旦内心真正产生了爱情的骚动，平静的内心世界和有规律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很快，她无论是走路、吃饭、工作，面前总是站着个孙少安：高挺的身材，黝黑而光洁的脸庞，直直的鼻梁，两条壮实而修长的腿……而且她开始一幕一幕地从小到เ大回忆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这回忆有时使她发笑；有时使她扑在床上痛哭流涕；有时又使她既发笑也流泪……唉，晚上再也不会躺下看两页书就睡着了！她半夜半夜地翻来覆去合不住眼，一次次拉开电灯，又一次次把电灯拉灭。寒冬腊月，她在被窝里却感到发热，将被子蹬在一边，把两条发烫的腿放在外面凉一凉……可是，她怎样才能给少安说这事呢？难道这死家伙就从来一点也想不到？唉，他们后来见面也少多了……过了一段日子，田润叶才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少安现在是农民，而她已经算是吃一碗公家饭了。
好，他现在不准备徒劳地瞎忙了。他想他得很快把队里和家里的事安排一下，这两ä天就走一趟县城。本来，就是润叶不捎话给他，碰到这种事，他也应该想到去找她帮忙——何况现在正好她叫他来，为什么เ不去呢！
对了！只要他给润叶提出来，润叶就肯定会帮忙的。也许田福堂会耍个滑头，搪塞一下了事。但话说回来，现在除过这个关系还有点希望外，其它任何办法都是白跑腿！金俊武在这种事上能有什么เ灵法妙计呢？难道他自己就比金俊武笨吗？不行啊！一个普通老百姓怎么能解决了这么大的问题……
讲故事的人却故意转开弯了，说：“那ว天晚上，村里人都跑去闹洞房，我也就磨蹭着去了。洞房里，村里的年轻后生一个ฐ挤一个，大家推推搡搡，把灵香和女婿往一块弄。我的眼泪直往肚子里淌。我看见，灵香俊得象天上的七仙女下了凡！她梳了两根麻花辫子，穿着红绸子衫，那红绸子呀，红格艳艳，水格灵灵，把人眼都照ั花了，就是咱们黄原毛纺厂的那种绸子……”
“是丝绸厂出的。”少平不由脱口纠正说。
“对！丝绸厂出的……你是才来的？”讲故事的人扭过头问了一句，众人却嚷道：“快说！你接下来干什么เ来着？”“叫我出去尿一泡！”讲故事的人说着便站起来，走到窑口前撒起了尿，在他返回来时，少平看见他右眼里有块“萝卜花”。
“萝卜花”立刻又坐在人圈当中。他先点了一根旱烟棒，狠狠吸了一口，又“扑”一声把烟雾喷向窑顶。坐立不安的众人都伸长脖子焦急地等他开口。
“……就这样，众人闹腾了大半夜。我哩？浑身象筛糠一样发抖，就是不敢往灵香身边挤，眼看就要散场了。我再不下手，一辈子就没机会了。我心一横，在混乱中ณ挤上去，手在灵香的屁股上美美价捏了一把……”
“啊啊！”众人都兴奋地叫起来。
“后来呢？”有人赶快问。
“后来，人家回过头把我美美价瞪了一眼。我吓得赶紧跑了……”
“这么เ说，你还是没和人家睡过觉？”有人遗撼地巴咂着嘴。
“睡屁哩！”“萝卜花”丧气地又把一口烟吹向窑顶ะ，“从此我就离开了村子，出来揽工了。赚下两ä个钱，到东关找个相好的婆姨睡上几个晚上。钱花光了，再去干活……”众人渐渐失去了听故事的兴趣，有人打起了长长的哈欠。“睡！”“萝卜花”说。
于是，这一群光身子揽工ื汉就都摸索着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了，不到一分钟็，窑里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但孙少平却翻过身调过身怎么也睡不着。他感到浑身燥热，脑子里嗡嗡直响。城市已经一片寂静，远处黄原河的涛๙声听起来象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而低沉的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