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河就是他的家。一摆溜九孔接石口窑洞，被两堵墙隔成了三个院落。中间三孔窑洞住着他哥俊文一家；他和俊斌家分住在两ä边的院落里。俊斌家靠后边不远的地方แ，是金光亮弟兄三家。他家这面不远的地方是金家祖坟；然后是学校和紧挨着的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村舍。
现在，他从庙坪山走下来，到了哭咽河岸边的一个土台子上。
唉！这件事的确让他头疼。现在高中ณ毕业的学生，都得回来劳动。就是他有办法给儿子找个ฐ公差，也不行。因为ฦ政策规定，不经过两年以上的劳动锻炼，没资格推荐出去工作或上学。连中ณ央领导的娃娃都要到เ农村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田福堂的儿子怎么可能例外？
正在田福堂踌躇满志进而心猿意马地考虑自己如何施ๅ展抱负的时候，有件事却又叫他头疼起来：他儿子润生高中毕业，回家来了。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这天商店快关门的时候，硬着头皮去了街上。她想，先买几块再说吧……她来到就近的二门市部时，活页板的门面已经关住了，只剩ທ下一个小门——实际上已经停止营业，那个小门是留แ给售货员下班走的。
郝红梅觉察出，有几个女同学已经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了。
他从此以后，就要开始这样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里的泪水、疾病、饥饿和愁眉苦脸。他将没有住处，在家里喝两碗稀汤饭后，继续到金家湾那边找地方睡。当然，第二天还要早ຉ起，因为要返回田家圪崂这面的一队来劳动。毫无疑问，他将再没有读书的时间——白天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会呼呼入睡。再说，到什么地方去找书呢？报纸可以到村里的小学去看，但《参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将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广大的世界隔绝。如果他当初不知道这世界如此之ใ大也罢了，反正双水村和石圪节就是他的世界。但现在他通过书本，已๐经“走”了那ว么多地方แ，他的思想怎么再会仅仅局限于原来的那个小天地呢？
孙少平热爱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但是，他现在也开始对这个家庭充满了烦恼的情绪。一家人整天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战，可是连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从来没有满足过！在这里谈不到诗情画意，也不允许有想象的翅膀——一个人连肚子也填不饱，怎么可能去想别的事呢！
但是，使少安感到不安的是，秀莲对他好得也许有点太过分了。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给少安碗里捞稠的。家大口多，七老八小，一锅饭里汤多粮少，能有多少稠的呢？要是他碗里稠了，那家里其他人碗中就稀了。这太不象话！父母亲年纪那么大，妹妹年龄小，一天到石圪节上学还要往返跑路，而老祖母又半瘫在炕上，他怎么เ能在锅里捞稠的吃呢？
这两ä个年轻人太粘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秀莲还没有怀娃。这不要紧，他们两个已经悄悄去石圪节医院检查了一回，医生说两个ฐ人都没病，肯定会生养的，让他们不要着急。不着急！晚生一两年也好，两个人还能干干练练过一段日子呢！
本来，她应该事先给莉莉写封信，告诉她要来，但现在来不及了。
这个脱身计不错！好，明天一早就起身去黄原！
想起我的哥哥，
水呀上飘来想起我的哥！
少安先是给副队长田à福高诉说了他的难处。他本没指望福高能解决这困难。不料福高却让他别发愁，说这事有他哩！田福高当下把一队的一些主ว要劳力找来，和他们商量说，队长结婚没地方住，能不能把一队饲养室边那孔放籽种的窑洞，借给他住一两年？福高说籽种先可以倒腾到饲养员田万江住的窑洞。
正在孙玉厚愁得束手无策的时候，少安已经把这问题解决了。
“这又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县上领ๆ导的决定！你不同意，你找他们谈去！”
“资本主ว义倾向用嘴巴就能消灭了？”
从昨晚到现在，顷刻间接连出现的灾难，使田à福堂陷入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之中。他现在根本不能掌握眼前的事态，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他现在还顾不上考虑对付罐子村、石圪节村和公社的麻烦，他首先考虑的却是如何处理金俊斌的人命事。唉，死了的偏偏是金俊武的弟弟！为什么不把老不死的田二让水冲走呢？
金俊武和金俊山相跟着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过田家圪崂这边来了。他们走过庙坪枣树林中的小路时，看见破庙的外面围了许多村民。金富和金强被父亲一顿老拳打出来，现在就在这里吆喝着不让顽皮的村童进入那ว个破庙院……在金俊武和金俊山到来之前，田福堂已๐经打发老婆叫孙玉亭去了。书记在天明时就躺倒在炕上起不来——实际上是真的生了病。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折腾了一夜，又加上闯了大祸ຖ，他一下子就被这几重的灾难击倒了，他剧烈地咳嗽和喘息着，并且浑身还发着烧。
田福堂象迎接打了胜仗的勇士一般，迎接了金俊武三个ฐ人。他给三个ฐ人一人递上一支“大前门”纸烟。福堂在这中间回了一次家，专门把自家的纸烟拿了几盒，以嘉奖这些外出作战的“部队”。
等金俊武三个人进了大队部的院子时，看见队里的拖拉机已经停在了院子里。公窑里还是只是田福堂一个人。其余的人田à福堂已让孙玉亭带着，又赶到村前支援金俊山他们加高坝梁去了。
大队部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边上，一线三孔大石窑洞，两边两间堆放公物，中ณ间一间就是会议室。院子里停放着大队的那台带拖斗的大型拖拉机。
他先来到孙玉亭家，让玉亭立刻通知大小队干部，一吃完晚饭就到เ大队部ຖ来开会。他给玉亭布置完，就一个ฐ人先去了大队部。
“你难道看不见吗？现在农民连饭也吃不上，你是农村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你看咱们学校整天不上课，一天就是搞运动，而这些人还喊叫个没完，说形势大好……形势年年大好，阶级敌人和资本主义แ倒好象越来越多了，整天就是搞这运动那ว运动，穷折腾个没完！反正咱们国家现在快叫这些人折腾完了……”
“你怎知道呢？”少平问她。
一切都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来想，只要他不给她回话，她就会知道他不同意——不，不是不同意，是不敢同意，她就不会再提这事了。可没想到她三一回五一回托少平捎话，让他再到城里去。他的确没功夫去城里。但主要的是，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何必再化功夫跑那ว么多路去谈论呢？而且他不愿意当润叶的面说出那个“不”字来，以免让他目睹她伤心而使自己也心碎！他想他不去城里，润叶大概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不再提这事了。
但一段时间来，这样劳累一天以后，他忽然睡不着了。润叶在他的眼前扰来扰去，使他无法入眠。他不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或者拳头在土炕上狠狠捣一下。
他为什么เ不理她呢？
下午，父母亲把她送上过路的公共车。当汽车经过少安家院子下边的时候，她的眼泪忍不住在眼睛里旋转起来。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怀揣一颗热腾腾的心，扑回村子来，准备交给她心爱的人，结果却连他的面也没有见上。她想不通少安哥为什么中午不回来见见她？他应该知道她回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那ว你为什么给这几个人说，他偷吃你的饼干了？”金波又指了指另外几个人。
顾养民惊讶地说：“没有呀……”
因此，她和孙少平的接近，基本上是一种怜悯——怜悯别人，也让别人怜悯自己。
郝红梅由于自己坎坷的生活经历，实际上已经懂ฦ得了许多成年人的事——包括爱情和婚姻。但她和孙少平开始的交往中，还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她自己早有盘算：她家成份不好，光景不好，她自己要寻个好人家，找个有钱男人，将来好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父母亲把全家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但她自己明白，一个女孩子，成份又不好，上学只能ม到高中就到头了，毕了业还得回乡劳动——至于将来推荐上大学，她家的成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她只有寻个好婆家，好对象，才有可能改变她和全家人的状况——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如此说来，她自己现在穷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把命运交给一个ฐ和她同样穷的男人呢？
“这电影我以前看过了。”她不太想去。
“听说是《南征北战》。”她二妈说。
他父亲在他面前抱住头痛哭流涕。他第一次看见刚强的父亲在他面前流泪。他自己也哭了。是的，他将要和学校的大门永远地告别了。他多么不情愿啊！他理解父亲的痛苦——爸爸也不愿意断送他的前程……就这样，他参加了全县升初ม中的统一考试。在全县几千名考生中，他名列第三被录取了。他的学生生涯随着这张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也就完全终结了！尽管润叶跑到เ他家来，又象他上小学时一样，哭着让他到城里去报名。但这回用不着父母亲给她解释，他自己就象一个成熟ງ的大人那样，给润叶说明他为ฦ什么不能再上学了……当润叶坐着金俊海的汽车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公路上面的土圪崂里，泪流满面地看着她出了村。别了，我童年的朋友！我们将各走各的路了，我会永远记着我们过去的一切……
小学生活随着童年的逝去而结束了。一九六四年，他和润叶双双考上了石圪节高小。他在全公社的考生中ณ，名列第一。全村人都说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他父亲也很高兴，就让他去了。石圪节离双水村近，可以每天和同村的学生相跟着回家吃饭，花费并不大。那ว两年，他就象后来的少平和现在的兰香一样，每天下午回家，第二天早ຉ上天不明就起身，带一顿干粮，和其他娃娃摸黑赶到เ石圪节。润叶家里光景好，已经上了学校的大灶，除过星期六，大部分都在学校住宿，不天天受罪跑路了。他们仍然是一个ฐ班，还是同桌。他学习好，常给润叶帮助。如果考试的时候，润叶不会，他还偷偷给她看自己的答卷。要是哪个男同学敢欺负润叶，他就不怕别ี人瞎说他和润叶的长长短短，站出来护着润叶。一次，一个男同学在操场上故意把篮球往润叶身上扔，他过去把那家伙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让老师把他狠狠训了一顿……但是当他上完两年高小，却再不能去县城上中学了。那ว时石圪节还没有中学，要上初ม中ณ就得到县城去。到那里去上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再不能跑回家吃饭了，要月月交硬正粮食，还要买菜票，更不要说其它花费也大多了。而同时，弟弟少平也在村里上了学。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了。他已๐经十三岁，不用父亲说，自己也知道不能去城里读书了。他对父亲说：“爸爸，我回来劳动呀。我已经上到了高小，这也不容易了，多少算有了点文化。就是以后在村里劳动，也不睁眼睛受罪了。我回来，咱们两ä个人劳动，一定要把少平和兰香的书供成。只要他两个有本事，能考到哪里，咱们就把他们供到哪里。哪怕他们出国留แ洋。咱们也挣命供他们吧！他们念成了，和我念成一样。不过，爸爸，我只是想进一回初中的考场；我要给村里村外的人证明，我不上中学，不是因为我考不上！”
那位年轻徒弟说：“旅社恐怕人都住满了。”
少安对他说：“我是双水村的，给队里的牛看病，天晚了，还没寻下个住处……”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๑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玉亭，由于板凳失去平衡，一个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齐哄笑起来。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ว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ฤ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少平对妹妹说：“走，咱现在回村子去！”
“就苦了个姐姐……”兰香难受地说。她今年十三岁，身体已经扯开了条，尽管穿一身旧衣服，但乌ไ黑的短头发剪ຘ得整整齐齐，白白的脸盘加上尖俏的下巴๒，一副非常可爱的模样。由于家境贫困，她从小就很懂事，刚ธ刚四五岁就常提个ฐ小篮篮出去拔猪草，捡柴禾。这孩子脑子反应很快，在数学方面很有些天资，小时候父亲和哥哥在家里算帐，她在旁边一口就说出来了，常常把两个ฐ大人惊得目瞪口呆……现在，这兄妹俩站在罐子村的公路边上，把他们的姐夫王满银恨得咬牙切齿。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ณ，有一个ฐ姑娘用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ว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的脖ๆ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ธ有了一点文化，往往爱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ธ从农村来的男ç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๐经浮ด浅地懂ฦ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ใ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เ浪！
金俊山着急地警告徐治功说：“公社要是不赶快去人，恐怕马上就会有许多人被打死了！”
徐治功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去，将来出了人命，恐怕他也的确担当不起。于是，他很快把公社武装ณ专干杨高虎找来，让他赶快出去在公社企事业单位找十几个基干民兵，全副武装，立即跟他赶到双水村去。
一时三刻，徐治功和杨高虎带着十几个武装民兵，坐着田海民的拖拉机，火速向双水村赶来了。
公社的人马开进双水村时，正赶上王家庄的人和田à家的人在福堂院子里的大混战。徐治功一下拖拉机，就命令一个ฐ民兵对空鸣了三枪。
枪声一下子把双水村惊呆了。
打架的人和看打架的人都被震慑住了，立在原地方，不敢再动弹。
治功和高虎领着民兵冲进了田福堂的院子，立刻把斗ç阵双方手中的器械都缴了。徐治功同时命令，把金家湾那面参与过斗殴的金姓村民都带到田福堂的院子来。
处理这种事，治功还是有魄力的。他命令民兵把外村的王家和双水村田家、金家三姓所有参与打架的人都捆起来。由于人太多，急忙找不下这么เ多的绳子，高虎立即派人四处去寻；甚至把牛缰绳都用上了。一霎时，田福堂的院子里横七竖八捆倒了一大片人；连憨牛也被捆在了磨盘上。全双水村的男女老少都赶到了这里，观看了这幕悲剧或者是闹剧的最后一个ฐ场面……
午饭前，王家庄大队的领导也被徐治功派人叫来了。
在田福堂的中窑里，徐治功主持召开了两个ฐ大队领导人的紧急联席会议。会议决定：一、谁砸烂的东西，由砸东西者原价赔给物主。二、谁被打伤，由打人者负责医药费；并负责赔偿伤者养伤期间的工分也可按两队平均工分值折成人民币。三、孙玉亭和王彩娥的男女关系问题，因两ä个人都不承认，不予追究……在开会之前，惊魂未定的田à福堂还没忘了安排让人杀了队里的两只羊，又搞了十几斤白面，给公社来的同志们准备了午饭。
下午，徐治功、杨高虎和十几个公社各单位抽来的民兵，在双水村吃完羊肉烩白面片，喝了茶水，田海民又用拖拉机把这些人送回了石圪节。在此之前，王家庄打架的人也被他们村的领导人带上走了。
于是，双水村才结束了一天的大动乱，把许多有趣的话题留แ给村民们以后慢慢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