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人们由于对这几个村霸水的愤怒,立刻又转向了对本村领导人的愤怒:双水村的领ๆ导人太无຀能了!他们现在难道都死了吗?这群常指教人的小子在本村耍好汉,现在却一个个藏到老鼠洞里了!书记田福堂干啥去了?这个强人怎么เ现在成了个ฐ窝囊蛋……

全村人在绝望之后,突然愤懑地骚动起来。所有的人现在都把仇恨集中在上游几个村庄——这些村子依仗地理优势,把东拉河里的水分别拦截了。据去原西县城办事回来的人说,下山村、石圪节村和罐子村的河坝里,现在都盛满了水,他们一直用抽水机抽水浇地哩。尤其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坝的水最多,他们不光拦截了东拉河的水,还把东拉河的支流杏树河也拦截了——石圪节现在倒成了“双水村”!双水村的人愤怒地咒骂着这些“水霸”——亲爱的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不是这几个村的东拉河,怎么能让他们独霸呢!

在这一段时间里,也许他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和田晓霞的结识。通过和晓霞在一块演戏和讲故事,他被这个女孩子的个性和对事情非同一般的认识强烈地吸引了。这种心理决然不同于他和郝຅红梅的那种状态。他当初对红梅是一种感情要求,而现在对晓霞则是一种从内心产生的佩服。她读的书很多,看问题往往和社ุ会上一般的看法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有时她竟然还不同意报纸上的说法,这使孙少平常常大吃一惊。

他已经不象刚入学那样,老是等别人打完饭才去取那ว两个黑馍;他渐渐抛弃了这种虚荣或者说自卑,大大方方站在队列中ณ取他的饭。班里有几个家里光景好的同学,甚至成了喜欢他的朋友,有时候他们还背着他给他订一份乙๗菜呢。孙少平已经隐约地认识到,一个人要活得有意思,不仅是吃好的和穿好的,还应该具备许许多多他现在也不能全部说清楚的东西。当然,一想起家庭的贫困和自己้生活的寒酸,他心里仍然发慌。但这一切和刚开始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但他一想到润叶本人,心里就由不得感到酸楚。她并不是一个ฐ梦境中虚幻的姑娘。她和他一块长大,相互熟悉和亲切得象兄妹一样。他要是真的能ม和她一块生活一辈子,那他对自己้的一生会多么满足啊!他想他如果当时家境好一些,和她一块去城里上完中学,参加了工ื作,他说不定真能和她结合在一起……

是的,不可能。一个满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เ可能和一个ฐ公家的女教师一块生活呢?尽管现在说限制什么资产阶级法权,提倡新生事物,也๣听宣传说有女大学生嫁了农民的,可这终究是极少数现象。他孙少安没福气也๣没勇气创造这个“新生事物”。再说,他家这光景,让润叶过门来怎么เ办?旁的先不说,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唉,土窑洞他倒有力气打一孔,主ว要是这家穷得已经象一个破筛子,到处是窟窿眼……就是家能ม过得去又怎样呢?女的在城里当干部,男ç的在农村劳动,这哪里听说过?如果男的在门外工作,女的在农村,这还正常——这现象倒并不少见,比如金俊海在黄原开汽车,他老婆和孩子就一直在村子里住着……另外,想到润叶的家庭,他更寒心了。田福堂是双水村的主ว宰,多年来积攒下一份厚实家业,吃穿已经和脱产干部没什么两样。她二爸又是县上的大干部,前后村庄有几家能比得上?难道贫困农民孙玉厚的小子,就能和这样的家庭联亲?这简直是笑话!

她寻思:少安是队长,要安排生产,可能ม会晚回来一点,她应该耐心等一等。

叫她丧气的是,少安还没有回来!

“咱们现在就是大人了!自己做事自己可以承担。你不要管,我知道这事该怎么เ办哩!”

少平想了一下,说:“不敢这样。万一咱们出个事,能把家里的大人急死!”

红梅不会没有听见他说话,但她没有理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把球传给了另外一边的班长顾养民。

少平看见红梅投了一次篮后,球又一次回到她手里。看她准备给别人传时,少平就在她后边说:“给我一个!”

“你受了这么大的麻烦,怎能ม连钱也๣不要哩!”她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钱什么哩……”向前吞吞吐吐地说。

这时候,润叶在村里上了学。她并且跑到金家湾来,让他也去上学。少安这时才明白,他如果继续去砍柴,就要一辈子在山里劳动了。

在他八岁那年,正是一九六○年最困难的时期。他们家本来就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二爸又从山西跑回来,麻缠父亲给他娶媳妇。父亲借下一河滩帐债娶过了二妈,并且连住的地方也让给二爸家了。他们家只好从田家圪崂搬出来,在金家湾金俊海ร家借了一孔窑洞。

孙少安站在路灯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又从烟布袋里捏了一撮烟叶,熟练地卷了一根烟棒。他抽烟,但不用烟锅抽。他觉得烟锅太小,抽两口就完了,太麻烦,就经常用纸卷着抽旱烟。纸烟他抽不起,除过要办大事,平时很少买。今天出门办事,他现在口袋里还有半包“金丝猴”香烟,但他舍不得抽。一年四季卷着抽烟,也要费许多纸的。报纸太厚,他就常拿少平和兰香写过的旧作业本卷着抽。

现在,他已经来到เ了街道上。这街道虽然也破破烂烂,但比石圪节多了许多铺子门面,看起来象个城镇的街道。少安惆怅地站在一根电å杆下面,不知如何是好。昏黄的街灯照出他高大的身躯,脸型、身材和他弟少平非常相似,只不过因为劳动的缘故,显得更要壮实一些。高鼻梁直直的,也象希腊人一样。脸上分明的线条和两ä片稍稍向下弯曲的嘴๨唇,显出青年男子的刚骨气。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这已๐经是一个有了一些生活阅历的人。尽管他只有二十三岁,但和这样的青年打交道,哪怕你有一大把年纪而且老于世故,也要认真对付的。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เ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玉亭给徐主ว任解释说。

在旁边给杨高虎倒茶水的金成已经忍不住偷着笑了。

金波是个ฐ聪敏小子,他明白少平姐夫家大概出了事,他也许不便帮什么เ忙,就骑着车子走了。上车子后,他又扭过头说:“需要我,你言传一声……”

“姐夫……”兰香刚一开口,就哭得说不下去了。少平扭头对金波说:“你骑车先回去。那点面先搁在你家里,罢了我来取……”

他这样决定以后。又想到เ润๰生说不定马上就要叫他来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里得找个地方แ去躲一躲。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先不去润叶姐二爸家吃饭。等他在学校吃完饭后,过一段时间,他直接到เ城关小学去找润叶。这样既见了润叶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至于城关小学,他知道就在中学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前一段瞎转悠的时候还到这小学的操场上去过。

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ฐ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ณ。这思绪是散乱ກ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เ,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ถ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เ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叫他的声音。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一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尤其爱读苏联书。在来高中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他蹲在房檐下,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在心里猜测: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来取饭,原因大概和他一样。是的,正是因为贫穷,因为ฦ吃不起好饭,因为ฦ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他们躲避公众的目光来悄然地取走自己那ว两个ฐ不体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

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自从开学以来,每次吃饭的时候,班上总是他两个最后来,默默地各自拿走自己้的两个ฐ黑高粱面馍。这并不是约定的,他们实际上还并不熟悉,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过。他们都是刚刚ธ从各公社中学毕业后,被推荐来县城上高中的。开学没有多少天,班上大部分同学相互之间除过和同村同校来的同学熟悉外,生人之ใ间还没有什么เ交往。

他们来到公路边上,已经看见村后的河道在暗夜中闪烁着水波的微光。仔细一瞧,水头已๐经就在他们面前,象一条蟒蛇似的沿着干涸的河道刁钻地蜿蜒爬行——寂静的东拉河重新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多么令人兴奋啊!四个人在公路边上撵着水头,一路小跑着向前村赶去。金成和田海民一边跑,一边向前面坝梁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呼喊着:“水来了!水来了!”

整个ฐ水坝上的男女老少顿ู时都起来了。人们一边加紧往坝梁上运土,一边兴奋地喊叫着,张望着后面的河道。水即刻๑就涌进了土坝中!

和水一齐到来的田福堂立刻命令启动两台抽水机!于是,人们的呼喊声,哗哗的流水声,和抽水机的马达声搅混在一起,使得双水村这个ฐ夜晚象唱大戏一般喧腾和热闹!

但是乐极生悲。约摸半个钟头以后,这喧腾和热闹突然又变成了一片紧张的唏嘘声。人们惊慌地发现,水坝里的水上涨得太快了。顷刻间已经涌ไ满了大半坝,而且眼看着要涨到刚加添的新土上了!

情况明显地危险起来。人们再也顾不得欢呼水的到来,反而对这水开始恐惧起来!

田à福堂、金俊山立刻๑喊叫让大家赶快加高坝梁。刹那ว间,所有的人都进入了一种疯狂的劳动之中。到处是紧张的喊叫声和铁ກ锨镢头的碰磕声。

但是情况越来越不妙。坝里的水一会比一会上升得快!所有的人几乎已经拼上了老命,但加高坝的速度已经赶不上坝里水上升的速度了。

完了!谁都意识到后果会是什么样子,但所有的人又都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有些人已๐经不是劳动,而是在挣命,一边发疯似的挖土,一边累得嘴里呻吟着,有几个ฐ老汉已๐经蹲在一边哭开了!

田福堂心里象烧着火一般焦灼。他气愤地把孙玉亭和金俊武这些人喊叫到跟前,问他们倒究是怎么เ回事?玉亭说:“金富和金强不听我的话,在石圪节的坝梁中间豁开了一道口子……”

水已๐经无情地漫上了坝沿,并且打起了第一个ฐ浪头,把最上面刚ธ填上去的虚土冲掉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坝要垮了!”

人们立刻大呼小叫,夹杂着妇女和孩子们的哭声,纷纷从坝两边退到了高处。大家往后河道里一看:妈呀,水已经象山洪暴发一般,满河道涌下来了!

双水村的土坝顷ั刻间就象一道纸墙一般被汹涌ไ的浪头冲垮了。东拉河震响着洪水的咆哮声,把人们的希望一卷而空!

所有的人现在都泪水汪汪地立在河两岸,眼看着这滔滔的水从他们的面前流过。水呀,你多么可爱,可你又多么无情!

半个钟头以后,洪水才落下了。

东拉河粗野地吼叫了一阵以后,慢慢地又安静了下来。

但是,河两岸的人却象从一场恶梦中突然惊醒似的,再一次骚乱起来了。人们现在才想到เ,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水冲走呢?或者更坏的是,有没有人被这洪水吞没了呢?

于是,两ä岸到处都传来了人的喊叫声。各家人叫各家人的名字。因为ฦ刚才水把人隔在了两ä岸,许多家的人都失散了。人们连鞋也不脱๳,裤子也不挽,纷纷淌过洪水落下的东拉河,跑到对岸去寻找坝冲垮以后还没照ั过面的亲人。不管这些人是否遭了难,但寻找的人先放声哭叫起来。河道里不时有人滑得仰面朝天掼倒在泥滩里,但谁也๣顾不了这些,爬起来又喊着,嚎着,跑向了对岸。

不久,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เ息就传遍了全村:金俊武的弟弟金俊斌不见了!

金俊武一大家人已经在金家湾那ว面的河岸上哭成了一堆。据有人说,在最后加高坝梁的时候,金俊斌给人说他到前๩河道大便去呀,就扛把铁锨走了——俊斌是个老实后生,去大便也带着自己的工具,怕黑天半夜丢失了。人们都以为他在水坝冲垮前已经回来了,因此谁也๣没有留แ意这件事。现在看来,俊斌可能没等大便完,就让洪水给卷走了!

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本来没到工地上来,现在听说俊斌让水冲走了,一路嚎叫着也๣来到了河边。她到了自家人的面前๩,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一边放开声哭,一边骂她的两个ฐ哥哥金俊文和金俊武,说是让他们把她的男人害了!

彩娥也许是全双水村最俊的女人,外号叫“盖满村”。她平时打扮得漂漂亮亮,队里有轻活时才出山劳动一天,平时一般不出家门。不知什么原因,这个漂亮女人一直没开怀生养,尽管吃了不少药,也没顶事。这倒使她能保持一种青春的光彩,三十大几的人,看起来象个少女一般楚楚动人。她男人俊斌也不计较她不会生孩子;他老实巴脚,只会没命地劳动和恭顺地侍候她。村里一些不安生的年轻人对王彩娥都有点“意思”,但慑于强人金俊武和金俊文两ä个不要命的儿子,一般都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这个穿戴入时的女人,坐在泥水地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金俊武一家人除过老母亲外,现在都在这里哭着。

田福堂、金俊山和孙玉亭几个大队的领导人,也๣都惊慌失措地赶到这里来,一边劝慰着这家人,一边马上安排出去寻人。

金俊武作为ฦ一家之主ว,一边抹眼泪,一边吼住了哭啼的家人,让赶快分头出去寻俊斌——说不定俊斌还有生还的希望!

就这样,金俊文带着两个儿子从金家湾这面的岸边出发,金俊武从田家圪崂这面的河岸起身,队里又派出许多人跟着他们,两股人分别ี沿两岸去米家镇方向寻找金俊斌去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寻找俊斌的人回来了。但找到的不是活人,而是尸首。尸首是在东拉河进入米家川大河的入口处找到的。

不幸的俊斌躺在一辆架子车上,上面蒙着一张席片,席片上蹲着一只临时买来的祭魂老公鸡。金俊武弟兄父子们跟在架子车两边,沉痛地呜咽着。

尸首停放在了庙坪的破庙院里,先由á金家户族里的人看守着。噩耗霎时就传遍了整个双水村。人们纷纷谈论着死者生前的许多美德,都忍不住难受地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