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看过的三个村子，情况十分令人震惊。缺吃少穿是普遍现象。有些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衣服都不能遮住羞丑。一些很容易治愈的常见病长期折磨着人；严重一些的病人就睡在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等死。晚上很少有点起灯的家户；天一黑，人们就封门闭户睡了觉。野狼如入无人之境，跳进羊圈任意啃咬，也没人敢出来打撵——据说这里的狼早ຉ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没有什么人洗脸，更不要说其它方แ面的卫生条件了。大部ຖ分人家除过一点维持活命的东西外，几乎ๆ都一贫如洗。有的家户穷得连盐都吃不起，就在厕所的墙根下扫些观音土调进饭里……
孙少平热爱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但是，他现在也开始对这个ฐ家庭充满了烦恼的情绪。一家人整天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战，可是连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从来没有满足过！在这里谈不到诗情画ฑ意，也不允许有想象的翅膀——一个人连肚子也填不饱，怎么可能去想别ี的事呢！
但是，这一切方面所用的心思加起来再乘๖以二，也抵不上他对田à润叶所用的心思。这没有办法，一个ฐ男人一旦ຆ迷上了一个女人，就觉得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阳。除过这个女人，世界ศ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为ฦ了得到这女人的爱，他可以付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牺牲。甚至得到เ的不是爱，而是鄙视和污辱，心里也很难为此而悔恨自己。正如两句信天游唱的——
这两个年轻人太粘了！只是不知为ฦ什么，秀莲还没有怀娃ใ。这不要紧ู，他们两个已经悄悄去石圪节医院检查了一回，医生说两个人都没病，肯定会生养的，让他们不要着急。不着急！晚生一两年也好，两个人还能干干练练过一段日子呢！
这时，在县招待所的大餐厅里，已๐经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了。几十张大圆桌铺上了干净雪白的台布，每张圆桌上都摆满了瓜子、核桃、红枣、苹果、梨、纸烟和茶水。早到的客人已经十人一桌，围成一圈，吃水果，嗑瓜子，抽纸烟，喝茶水，拉闲话。说话声和笑声嗡嗡地响成一片。这些县社干部们，今天不见明天见，相互之间都是熟人，凑到一起就有许多话可说。
这个ฐ脱身计不错！好，明天一早就起身去黄原！
他去年年底才知道，李登云家的向前看上了这女娃ใ娃。他听说是这样，马上觉得是门好亲事。登云是他过去的老下级，志英他也了解，至于他们家的向前，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这小伙还开了汽车。在这山区，开汽车是个ฐ好职业，挣钱多，到外地买个东西也方便。
水呀上飘来想起我的哥！
孙兰香听到这个消เ息后，心里很着急。这样说来，她还得要上半年学才能ม毕业。她知道，这半年还要花费家里不少钱。她自己不能给家里帮忙，还要家里给她负担，这使她心里非常难过。她也知道，他们家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困难。祖母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一年年老了，大哥结婚除借帐不说，要是生了孩子，加上大嫂，全家就又要增加上几个人。就是二哥高中毕业回来增加一个劳力，但过不了几年他也要娶媳妇，到时还得借帐债——哪里有那ว么多不要财礼ึ的媳妇呢？
正在孙玉厚愁得束手无策的时候，少安已๐经把这问题解决了。
少平有点莫名其妙。晓霞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非要到外面去不可呢？
“资本主ว义แ倾向用嘴巴就能ม消灭了？”
他俩走到这门口时，公社ุ副主任刘志祥看见了他们，赶忙迎了出来。他俩看见就是有个农村妇女正坐在椅子上哭鼻子哩。
金俊武和金俊山相跟着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过田家圪崂这边来了。他们走过庙坪枣树林中的小路时，看见破庙的外面围了许多村民。金富和金强被父亲一顿ู老拳打出来，现在就在这里吆喝着不让顽皮的村童进入那个ฐ破庙院……在金俊武和金俊山到来之前，田福堂已๐经打发老婆叫孙玉亭去了。书记在天明时就躺倒在炕上起不来——实际上是真的生了病。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折腾了一夜，又加上闯了大祸，他一下子就被这几重的灾难击倒了，他剧烈地咳嗽ณ和喘息着，并且浑身还发着烧。
她只好收回了马上结婚的打算，但绝对不同意明年后半年才结婚！她提出：最迟在春节就办事！
等金俊武三个ฐ人进了大队部ຖ的院子时，看见队里的拖拉机已๐经停在了院子里。公窑里还是只是田福堂一个ฐ人。其余的人田福堂已让孙玉亭带着，又赶到村前支援金俊山他们加高坝梁去了。
不一刻，金俊海夫妇把汽车上的东西搬回家来，搁在旁้边窑里，就赶忙过他这边来了。俊海很快给他递上一根纸烟。玉厚推让着说：“我还是抽旱烟。纸烟抽不惯，一抽就咳嗽。”
他先来到孙玉亭家，让玉亭立刻๑通知大小队干部ຖ，一吃完晚饭就到เ大队部来开会。他给玉亭布置完，就一个ฐ人先去了大队部ຖ。
他先到他二妈的娘家门上。他二妈的父母亲已๐经接到了女婿和女儿的信，说他们有个侄子要来看本村贺耀宗的女儿秀莲。他们接待下少安，就立即给贺家通了话。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二爸的老丈人就引着他上了秀莲家的门。贺耀宗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秀英招了本村的一个男ç人，就住在娘家门上，既是女婿，又算儿子。小女儿秀莲今年二十二岁，在村里上过几年学后，就一直在家劳动。
“你怎知道呢？”少平问她。
“冬天公社ุ在咱村会战时，各村来的那些民工你大概ฐ都能ม认识哩？”玉厚问玉亭。
但一段时间来，这样劳累็一天以后，他忽然睡不着了。润叶在他的眼前扰来扰去，使他无法入眠。他不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或者拳头在土炕上狠狠捣一下。
父亲也哭了，他就不能ม再哭了。亲爱的爸爸很少这样在孩子面前抛洒泪水，现在却在他面前如此不掩饰地痛哭流涕，这使他感到เ无比的震惊！
下午，父母亲把她送上过路的公共车。当汽车经过少安家院子下边的时候，她的眼泪忍不住在眼睛里旋转起来。她感到เ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怀揣一颗热腾腾的心，扑回村子来，准备交给她心爱的人，结果却连他的面也没有见上。她想不通少安哥为什么中ณ午不回来见见她？他应该知道她回来找他是为ฦ了什么！
但他又想：好汉做事不后悔！既然已经这样了，那ว就没必要想得太多！也好，让孙少安乱上几天吧！最好是二队长金俊武也把猪饲料é地扩大了，让公社ุ查出来，把这两ä个妈蚱拴在一根绳子上整治一通，叫他们再和我田福堂过不去！
顾养民惊讶地说：“没有呀……”
对丈夫要求的任何事，润叶他妈都会言听计从的。她取了一张旧ງ报纸，把那几双旧鞋包起来，交给了丈夫。
郝红梅由于自己坎坷的生活经历，实际上已๐经懂ฦ得了许多成年人的事——包括爱情和婚姻。但她和孙少平开始的交往中，还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她自己早ຉ有盘算：她家成份不好，光景不好，她自己要寻个ฐ好人家，找个ฐ有钱男人，将来好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父母亲把全家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但她自己明白，一个ฐ女孩子，成份又不好，上学只能到高中就到头了，毕了业还得回乡劳动——至于将来推荐上大学，她家的成份是绝对不可能ม的。因此，她只有寻个好婆家，好对象，才有可能改变她和全家人的状况——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如此说来，她自己้现在穷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把命运交给一个和她同样穷的男人呢？
从此以后，他和郝红梅的“关系”就在班上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使他们再也不敢频繁地接触了。两个人都感到เ害臊，甚至在公开的场所互相都不理睬。而且由于他们处于一个ฐ不太成熟的年龄，相互之间还在心里隐隐地感到对方给自己้造成了困难处境，竟然都有一些怨怨恨恨的情绪。跛女子达到了目的，感觉自己在班上快成个英雄人物了，平时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哈哈哈的笑声叫人感到那ว是故意让孙少平和郝红梅之流听的。
“听说是《南征北战》。”她二妈说。
润叶接着就把她二爸的信递给了白明川。
小学生活随着童年的逝去而结束了。一九六四年，他和润叶双双考上了石圪节高小。他在全公社的考生中，名列ต第一。全村人都说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他父亲也很高兴，就让他去了。石圪节离双水村近，可以每天和同村的学生相跟着回家吃饭，花费并不大。那ว两年，他就象后来的少平和现在的兰香一样，每天下午回家，第二天早上天不明就起身，带一顿ู干粮，和其他娃娃摸黑赶到เ石圪节。润叶家里光景好，已经上了学校的大灶，除过星期六，大部分都在学校住宿，不天天受罪跑路了。他们仍然是一个班，还是同桌。他学习好，常给润叶帮助。如果考试的时候，润叶不会，他还偷偷给她看自己的答卷。要是哪个男ç同学敢欺负润叶，他就不怕别人瞎说他和润叶的长长短短，站出来护着润叶。一次，一个男ç同学在操场上故意把篮球往润叶身上扔，他过去把那家伙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让老师把他狠狠训了一顿……但是当他上完两年高小，却再不能ม去县城上中学了。那ว时石圪节还没有中ณ学，要上初中ณ就得到县城去。到那里去上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再不能跑回家吃饭了，要月月交硬正粮食，还要买菜票，更不要说其它花费也大多了。而同时，弟弟少平也在村里上了学。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了。他已๐经十三岁，不用父亲说，自己也知道不能ม去城里读书了。他对父亲说：“爸爸，我回来劳动呀。我已๐经上到了高小，这也不容易了，多少算有了点文化。就是以后在村里劳动，也不睁眼睛受罪了。我回来，咱们两ä个人劳动，一定要把少平和兰香的书供成。只要他两ä个ฐ有本事，能考到哪里，咱们就把他们供到哪里。哪怕他们出国留洋。咱们也挣命供他们吧！他们念成了，和我念成一样。不过，爸爸，我只是想进一回初ม中的考场；我要给村里村外的人证明，我不上中学，不是因为我考不上！”
“我已๐经吃过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润叶坐在他旁边说。
少安对他说：“我是双水村的，给队里的牛看病，天晚了，还没寻下个住处……”
李登云见徐国强进来，慌忙站起来，握住老汉的手，热情地问候道：“你老最近身体还好？”
徐治功几个ฐ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ณ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就这样，玉厚把玉亭送到了山西柳林镇。
“就苦了个姐姐……”兰香难受地说。她今年十三岁，身体已经扯开了条，尽管穿一身旧衣服，但乌黑的短头发剪ຘ得整整齐齐，白白的脸盘加上尖俏的下巴，一副非常可爱的模样。由á于家境贫困，她从小就很懂事，刚刚四五岁就常提个小篮篮出去拔猪草，捡柴禾。这孩子脑子反应很快，在数学方面很有些天资，小时候父亲和哥哥在家里算帐，她在旁边一口就说出来了，常常把两个大人惊得目瞪口呆……现在，这兄妹俩站在罐子村的公路边上，把他们的姐夫王满银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都在我们家里。”少平厌恶地看着他。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
老人看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她瘦手紧紧ู揪着少平的领ๆ口，追问道：“你姐夫……出什么事了？猫叫……是怎啦？”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ธ刚ธ有了一点文化，往往爱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ຖ的女儿都好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ç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๐经浮ด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ฦ刚懂得，因此比那ว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ใ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ฐ！
少平走到เ她跟前，说：“红梅，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现在你走吧！”
“什么？”红梅仍然惊慌地看着他，不知这个ฐ从天而降的同学怎样“处理好了”。她知道，她伤过这个人的心——他大概是乘她落井之时，幸灾乐่祸ຖ地投石来了。但她根据两年的同学生活，又深知孙少平不是这样的人！
正在她胡盘算的时候，少平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给她说了。
红梅立刻๑如梦初醒，她就象死里逃生一般出声哭了起来。少平把桌上的“赃物”塞进她的书包，说：“别哭了。事情已๐经完结，赴快走吧！”
红梅一边哭，一边赶紧拿起她的书包，跟着少平一溜烟似地就从门市后面出来了。
到街上的时候，少平对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ฐ人慢慢后边走……”
昏暗的路灯下，红梅无限感激地看着他，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样久ื久地站了一阵，然后就低着头，抹着眼泪，在前面先走了。
少平一直目送着红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慢慢向学校走去。严å厉的寒风象碎针扎在脸上一般刺疼，但他心里感到เ很烫贴。好了，一切都平息了。红梅又能正常地生活在人们之间，生活在阳光之下。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是属于人的……第二天，城里的学生们已经纷纷离校了。乡里的学生将在母校住宿最后的一天，明天一大早就要各自东西，各回各家。
学校大门口，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在相互送别。有的女同学都哭了。
是的，两年共同的生活，相互之ใ间也许发生过口角、误会，甚至龋龊；但是，一旦到了分别ี的时刻，一切过去的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美好而温暖的回忆和难分难舍的感情。在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正是在自己้的中ณ学时代。那时我们多么เ年轻、纯洁、真挚、内心充满了生活的诗情……
少平和大家一样，不时簇拥着一位离校的同学，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口——他们的结束与开始之门！他和乡里的同学们一块相约，什么时候到เ各自的村子里看望对方……下午快吃饭时，侯玉英肩膀上挎个ฐ黄书包，又一瘸一跛来找他。她怪不好意思地给少平送来一个ฐ非常精致的大笔记本，外面还用两条红丝线束着。她说：“咱们就要分别了，这点礼品送给你。你要是进城来，希望一定到เ我们家串串门……”
侯玉英说完，就很快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以后，又很不自然地回过头向他笑了笑。
孙少平这才想起，他还一直没接到侯玉英回赠的毕业礼物；原来她在最后的一刻，才把这么เ一个漂亮笔记本送给他——这个ฐ心眼很稠的人，送东西都是三等两样。少平见她前几天送给别人的笔记本根本不如这个好。
现在，侯玉英已经走出了校门口。孙少平奇怪：这笔记本上怎还缠着两条红丝线？
他好奇地把这两条丝线解开，翻开笔记本的破皮，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他打开纸片，原来是一封信——亲爱的少平：
自从你昌冒着生命危险，奋不过顾ุ身地抢救了我的生命后，我就从心里面爱上了你。因为我腿不好，可能你看不上我。但我们家光景好，父母亲工资也高。我是城市户口，因为腿不好，也不要去农村播插队，你要是和我结婚了，我父亲一定会给你在城里找到工ื作，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好穿好，把全部爱情都献给你。你要是心里情原愿，回家后给我回信说明。
你回家后，需要钱和什么เ东西，我一定全力以付赴支原援你。
盼着鸿雁早ຉ飞来！
爱你的人：玉英
孙少平看完他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封“恋爱”信，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๐的笑容。他把侯玉英的信揉成一团，正准备随手扔掉，但马上又想到这样不合适。
他于是很快到เ隔壁抽烟的同学那ว里借了火柴，走进厕所，把这封信烧掉了。然后他回到เ自己的宿舍，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