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替猴子拉亮了灯，锁好了门。反复推拉证明确实锁好了门，她满怀希望地走，走着，走着，走到儿子的幼儿园。
她的诉说差不多接近了字字血c声声泪的程度，猴子龇着嘴，眼睛滴溜溜转。她看着它那两只单薄地从绿毛中耸出来的粉红色的大耳朵，继续诉说：
我坐在葵花地里发愣，潮湿的泥土麻木着我的屁股和下肢，我也不愿站起来。葵花圆盘上睫毛般的花瓣已经发黑c弯曲，圆盘上无数黑色的籽眼像无数黑色眼睛盯着我。没有阳光。因为空中密布着破絮般的灰云。葵花六神无主，悲哀地c杂乱ກ地垂着头。板平的泥地上，黑蚂蚁又筑起了几座城堡，比我那ว天见到的更伟大更壮观，它们不知道将来的急雨会再次轻而易举地把它们的城堡夷平，哪怕它们的巢ิ|岤是蚂蚁王国建筑史上最辉煌的建筑。没有yi点点风，葵花地里沉闷得像个蒸笼，我酷似蒸笼里的yi只肉味鲜美的鸭子。我想起在yi个城市里，发生过的yi个故事：yi个温柔的少妇，杀食年轻男子。股肉红烧，臀肉清蒸，肝和心用白醋生蒜拌之。这个女子吃了许多条男ç子，吃得红颜永驻。我想起在故乡的遥远的历史里，有yi个叫易牙的厨师，把自己亲生的儿子蒸熟了献给齐桓公，据说易牙的儿子肉味鲜美，胜过肥羊羔。我更加明白了，人性脆弱得连薄纸都不如。风来了，粗糙的葵花叶片在我头上粗糙地摩擦着，发出粗糙的声响。粗糙的葵花叶片像砂纸yi样打磨着我的凹凸不平的心，我感到空前的舒适。风停了，能够发声的昆虫都发出它们最美妙的声音给我听。yi个大蚂蚱的背上驮着yi个ฐ小蚂蚱，附在葵花秆上，它们在交配。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和人类yi样。它们yi点也不比人类卑贱，人类yi点也不比它们高尚。然而葵花地里毕竟充满希望。无数低垂的花盘，像无数婴孩的脸盘yi样，亲切地注视着我。它们给我安慰，给我感知和认识世界的力量，虽然感知和认识是如此的痛苦不堪。我突然想到小说陆奥偶人的结尾了：作者了解了陆奥地方的溺婴习俗后，在回东京前，偶尔进yi家杂货店，见货架上摆满了闭目合十的木偶，木偶上落满灰尘。由此作者联想到，这些木偶，就是那些没及睁眼c没及啼哭就被溺杀在滚水中的婴儿我无法找yi个这样的象征来寄托我的哀愁，来结束我的文章。葵花？蚂蚱？蚂蚁？蟋蟀？蚯蚓？都非常荒唐。什么都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我在我啄出的隧道里，触摸着弃婴的白骨，想着这些并不是不善良，并不是不淳朴，并不是不可爱的人们，发出了无法辨明是哭还是笑的声音。陆奥的弃婴已成为历史了吧？避孕套c避孕环cນ避孕药c结扎输精输卵管道c人工ื流产，可以成为消除陆奥溺婴残忍的有效手段。可是，在这里，在这片盛开着黄花的土地上，问题多复杂。医生和乡政府配合，可以把育龄男女抓到手术床上强行结扎，但谁有妙方，能结扎掉深深植根于故乡人头脑中ณ的十头老牛也拉不转的思想呢？
“写个！是指导员帮我写的。”
“怎么不能发财？您怎么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呢？”爹说，“没准儿走在街上，就有yi块像砖头那ว般大的金子，从天上掉下来，嘭，砸在您的头上。”
产妇又垮了。姑和安护士喘息着立在yi旁้，安护士把牙齿从唇上收回去，口罩蠕蠕地动了yi下。我在安护士的桌面上按出十个鲜明的指印，指肚都挤扁了，离开桌面的瞬间它们是白的，明白地看到肌肉在鼓起，血也从根端汩汩地流过来，指尖胀得麻木不仁，我被陡峭的山路累得筋疲力尽，站在半山腰里，想像着山顶的芳草地，既怕又向往。产妇婆婆踽踽到เ门口，双手扶住门框，用力往里看，像要看破门板。她身上肉yi律下垂，形成上尖下宽形状。妻子老练地说：到เ了这火候，咬牙瞪眼也要挺住。妻子不知是对我说话，还是对蝴蝶斑á女人说话，蝴蝶斑女人扫我yi眼，不知是对我妻子说话还是对我说话，她说：是个雏儿吗？
牛劁了后，必须不停地遛，严防倒卧，但动过手术的牛，又千方百计地想趴下，因此，遛牛是艰苦的劳动，白天连着黑夜，黑夜连着白天，娘和牛，都遛成木头了。我迎着娘走去，我看到娘兴奋的枯脸，yi阵热风把她灰白的乱发吹动，吹得更乱。女儿在娘的身后，提着yi个绿色的长方形小收音机，畏畏缩缩地看着我。
红耳朵14
石清道：“你看我像吗？”
父亲说：“伙计们，咱们驴也吃了，人也杀了。杀驴说是为给解放军送军粮，杀人又说是为解放军送军粮。咱要是送不到军粮，那就连王八蛋都不如！走吧，好汉吃驴肉，孬种吃鞭子！”
指导员愤怒地驳斥ม了这些反动言论，然后，剥ຓ掉棉军袄，褪掉单裤c布鞋，佝偻着腰站在父亲面前，瘦骨铮铮，好像yi具铁铸的鱼刺。他嘴唇乌ไ紫ใ，牙缝里渗着血，眼珠子灰溜溜的，像两ä粒冰冷的玻璃球儿。他说：“余代连长，你照顾ุ连队，我下去探河。”
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章古巴从怀里摸出yi把牛耳尖刀，弓着腰，开剥狼皮。
我们跟着老许，向杏树下挤去。
我吃了yi惊，看到“小茅房”模仿着外国电影里仆人的动作，用yi只手护住车门的上框，让yi个面如银盘的女人钻了出来。
11้漫长的c枯燥的白昼又开始啦。孪生兄弟与昨天yi样，躺在稻草上沉沉大睡，嘴里咕噜着连串ธ葡萄似的梦话。梦话的内容是与放牛放羊有关的事，掺杂着那头会说话的漂亮女猪的事。我仔细听了yi会，猜想到他们曾经在年幼时跟随着yi个生黄病的男ç人到เ大河滩里去放牧牛羊，那男ç人教会了他们胡闹。他们闹上瘾来差点送了小命。还有就是他们的爹曾与那头女猪相好的事。还有就是他们的爹逼他们与那ว女猪胡捣弄，故意让老阮书记看到，老阮捂着心口窝坐在地上。爹指着与猪胡捣弄的孪生兄弟问老阮；看看看，这两ä个狗儿子怎么样?老阮脸如黄金捂着心口窝蹲在地上，说犯了心脏病啦。沫洛会提着红缨枪去喊女赤脚๐医生。赤脚医生满脸红锈，挺着个特别大的肚子来了。他们说yi眼就看穿那肚子里有两个小孩，都是女孩。弯着腰，盘着腿，抱着脑袋，闭着眼。
“呸!”爹把yi根肉里的筋络吐到沫洛会衣襟上，爹的yi句话消融在满口的烂肉里，他们分辨清楚，爹骂的是：“少来狗仗人势!ำ”
爹喝酒，吃猫肉。他们俩坐在灶口，胳膊搂着的膝盖，下巴搁在胳膊上，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肠胃吱哟吱哟地鸣叫着。
七老爷爷殷勤地劝酒劝菜。天优雅进食，地狼吞虎咽。父亲说天和地的手套不知是用什么质料做成，那ว么白那么光滑。酒过三巡，父亲说七老爷清清喉咙，对天和地说：“二位贤外甥，当年害你们母亲的事，我可是yi点点都没参与，你们的七姥姥可以作证。”
“你们这些生蹼的蛤蟆种!ำ”
“二位是”大爷爷迎上去，问，“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昨天这时候，你和羊已经尾随在“小蟹子”背后，羊吃草，你唱民歌，用你那尖上拔尖的歌喉。合辙押韵的歌儿像温暖的花生油yi样从你的嘴里流出来，把墨水河都快灌满了。“小蟹子”有时回头看着你，轻媚yi笑，简直流氓！有时她倒退着看你，脸上红光闪闪，眼里两朵向日葵。“鹭鸶”对“狼”说你们简直流氓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河边的水草中，立着两只红头顶的仙鹤，还有yi群用绿嘴巴๒在浅水中ณ呱呱唧唧找小鱼吃的鹭鸶。那两ä只鹤却是挺直了脖子，傲慢地望着微微泛紫的万顷蓝天，yi动也不动。昨天绵羊还有毛，基本上是白色，它们吃着草走在河堤上，听着你唱歌，让你的鞭梢轻轻地抽打着它们的脊梁，应该说yi切都不错。
今天，“小蟹子”在五里外，看上去像个彩色小皮球儿。这是羊们倒霉的最直接原因。从吕家祠堂到“小蟹子”的家只有八里路，跑吧，“骡子”！
在七里半处发生了这样的事：
公羊把四条腿儿yi罗圈瘫在了地上。母羊因为那半边毛儿的重量滚到河里去了。他忘了羊，提着鞭子，喘着粗气，直盯着“小蟹子”看。
“哎哟，吕乐之，你家的羊掉到เ河里啦！”
他四下里看看，向前走两ä步，伸手摸了yi下“小蟹子”胸前的那ว东西，同时他说：“咱俩做两口子吧”他自己在歌里告诉我们：那yi瞬间他感到เ浑身发冷，上下牙止不住地碰撞。他的心像鸡啄米yi样迅速地跳着。你说她那索ิ硬硬的c凉凉的肉像yi块烧黑的铁yi样烫伤了你的指尖。
“小蟹子”非常麻利地扇了你yi个耳光，骂了你声：“流氓！”
你基本上是个ฐ死尸。残存的感觉告诉你，“小蟹子”捂着脸哭着跑走了。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里那些瓦房和树木，在夕阳里像被涂ิ了层黏稠的血。
夏天的每个下午几乎都yi样：强烈的阳光蒸发着水沟里的雨水，杨树的叶子上仿佛涂着yi层油，蝉在树叶上鸣。黑洞洞的祠堂里洋溢着潮气，有yi股湿烂木头的朽味从我们使用的桌子和板凳上发出。屋子里还应该有强烈的汗味c脚臭味，但我们闻不到。
我们的“狼”哈着腰走进教室，他的身体又细又长，脖ๆ子异常苗条，双腿呈长方形，常常在幽暗里放出碧绿的磷光。他的磷光使我们恐惧，更使我们恐惧的是他那支百发百中ณ的弹弓。“狼”是神弹弓手。
“狼”站在高高的土讲台上，像yi棵黑色的树，像yi股凝固的黑烟，把泛白的黑板yi遮为二。有时候我们能看到“狼”的白牙闪烁寒光。我们总认为“狼”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任我们在底下搞什么鬼名堂他都看不到，但事实上我们每次恶作剧都难以逃脱惩罚。只有他———我们的领袖“马骡子”能偶尔逃脱惩罚。“狼”用百发百中ณ的弹弓惩罚我们。“狼”的面前有yi个碎砖头垒成的案台，案台上摆着两纸盒，yi个盒里盛着粉笔，另yi个ฐ盒里盛着泥球。像葡萄粒儿那般大小那般圆滑的泥球，“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不相信“狼”肯亲自动手去精心制造这些打人的泥丸。虽然我们的年龄都在十三岁与十五岁之间，但也知道“狼”的第yi职业是到祠堂后边那栋草房里去跟浪得可怕的马金莲睡觉，第二职业才是教我们念书。“狼”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搓泥球儿。我们之中ณ，必有yi个ฐ叛徒，他不仅为“狼”提供打我们的泥球，而且，极有可能他还向“狼”密告我们的yi切违法行为。要不为ฦ什么我们星期日下午偷袭生产队的西瓜地，星期yi上午“狼”就用弹弓发射泥丸打击我们的头颅呢？我们偷了几个西瓜，在什么地方吃掉，西瓜中有几个熟的，“狼”全知道。
你的行为ฦ使我们恐惧5
“狼”进教室前总是先咳嗽yi声。yi听到“狼”的咳嗽声我们就像听到号令的士兵yi样乱纷纷窜回到自己的座位，好yi阵噼里啪啦响。那วyi年“小蟹子”是班长———“狼”喜欢女生———她喊：起立———我们稀里哗啦起来。“狼”走上讲台。站在讲台上“狼”又咳嗽ณyi声。“小蟹子”接着他的咳嗽声喊：坐下———我们稀汤薄泥般坐下。就在坐下的工夫，我看到“骡子”扯了yi下“小蟹子”的辫子———这当然是累死羊之ใ前的事。“狼”摸出弹弓放在案台上，然后从腋下抽出课本，啪啪啪抽几下，好像要抽打掉其实没有的灰尘。
那支弹弓是我们的仇敌。它的柄是从柳树上截下来的标准的形木杈。用碎玻璃刮去皮，用碎砂纸打磨光滑，再涂ิ上yi层杏黄|色的清油。两根弹性很好的橡皮条是从报废的人力车内胎上剪下来的。柔韧的猴皮筋把橡皮条c弹兜c形木杈紧密地联系在yi起。它每节课都静静地蹲在案台上，比“狼”还要可怕地监视着我们。我们曾在茂密的高粱地里精心制ๆ定过偷窃它的计划。
足智多谋的“耗子”说：“同学们，我们yi定要想办法偷来它，毁掉它，毁掉它就等于敲掉了狼的牙齿。”
“放到火里烧了它！”
“用菜刀剁碎它！”
“把它扔进厕所，用尿滋！”
我们努力发泄着对“狼”的牙齿的深仇大恨。在那个现在回想起来妙趣横生的年代里，我们感受到yi种非人的压迫，这压迫并不仅仅来自“狼”。
我们还是熊罴的学生。
狐狸也是我们的老师。
还有豪猪。
我看到“狼”用长长的手指翻起语文课本，他狡猾地说：“今天学习半夜鸡叫。”
“狼”的脸永恒地挂着令我们小便失禁的狡猾表情。大家都说过，二十多年来，“狼”那狡猾表情经常进入我们的梦境，印象比当年还要鲜明。“狼”说：“半夜鸡叫是yi部小说的节选。这篇课文揭露了地主ว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歌颂了农民阶级的智慧”这时，“老婆”把脸放在课桌上打起了呼噜。
“狼”脸上的表情突然十分生动起来，他把课本轻轻地放在案台上，右手摸起了弹弓，左手从纸盒摸出yi颗泥丸。
我说过“狼”是神弹弓手，他打弹弓从不瞄准。他拉开弹弓。教室里很静。我们看到เ皮条被拉长了，皮条被拉得很长，我们的身体却缩得很短很短。皮条上积蓄了yi股力量，我们听到yi只孤独的苍蝇在头上嗡嗡地鸣叫着飞行，它把凝固的空气划开yi道道缝隙，教室里的空气宛若黏稠的蜂蜜，透明又混沌，缓缓地转动着，像yi块方แ糕。我们甜蜜地战栗着，在战栗中等待着。在“狼”的弹弓下，每yi颗头颅都不安全。为了让我们看得更清楚，yi缕雪白的阳光穿透蜂蜜，照耀着“老婆”的头脸。“老婆”的头上不时滑过被光线放大了的苍蝇的阴影。他歪了yi下头，被我们看到挤扁了的腮，挤咧缝的嘴。嘴唇蜷曲着，露出细小的白牙，yi丝冰凌般的垂涎把他的嘴角和桌面联系在yi起，苍蝇的阴影飞进他的嘴里，他闭上嘴，苍蝇的阴影粘在他的鼻子上。他打着很不均匀的呼噜。该发射了，“狼”别折磨我们了。
固然我们对弹子击中ณ皮肉时发出的响声已经很熟ງ悉，但依然感到紧张。我们都成了被“狼”的胳膊抻长的橡皮条。他把我们抻长抻长无穷地抻长，紧ู张紧张紧张得够呛，紧ู张随着抻长增长，终于，yi声呼啸，弹丸打在“老婆”的脑袋上。
我们立刻๑松懈了，懒洋洋地，教室里回旋着我们悠长的吐气声，蜂蜜般的空气开始稀薄并因为稀薄而流动。倒霉的冠军是“老婆”。他的头发里非常迅速地鼓起了yi个核桃大的肿块，细细的血丝渗出来，即使看不到我们也知道。
“老婆”从板凳上蹦起来，捂着头上的肿块哭起来。
“你还好意思哭！”“狼”又拉起了弹弓，“老婆”叫了yi声娘，捂着头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狼”yi松臂，嗖溜yi声，把那只庞大的苍蝇打落在“小蟹子”的课桌上。在这样的神手面前，我们的头颅如何能安全？
“狼”提着yi根腊ຘ木杆刮削成的坚韧教鞭走下讲台。教鞭是“狼”的第二件法宝，他挥舞着它，像骑兵挥舞马刀，空气嗖嗖急响，我们脊背冰凉。是谁帮助“狼”刮削了这件凶器？“狼”的空闲时间全部消磨在那个女人身上，是谁选择了这种弹性最好c打人最疼的腊木杆为“狼”制成了教鞭，为ฦ“狼”增添的利爪？难道那弹弓还不够我们消受的吗？yi定还是那ว个暗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内j。我们决定，揪出这个内j后，决不心慈手软。
“我知道他是谁！”诡计多端的“耗子”眨巴着小眼睛说。
你立即逼住“耗子”，用你那压低了的美丽ษ歌喉问：“他是谁？！你说！”
“耗子”支支吾吾地，眼睛里跳跃着恐怖的光点，“耗子”不敢说。
你举起你的鞭子———我们星期天yi早去田野割青草时，你的腰里yi定别着那支皮鞭子，不管绵羊在不在身边。“耗子”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是说着玩的”
你把鞭子往下yi挥，把yi棵玉米yi侧的四张大叶片抽断落地，简直像yi把刀。要是“狼”的腰里有朝yi日也挂上“骡子”式的皮鞭，我们就没有活路了。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6
“知道你是瞎猜！”“骡子”把鞭子挂在腰上，淡淡地说，“我们不能冤枉yi个好人，也不能放掉yi个坏人。”那时候村里开始了清查阶级敌人的运动，社会形势紧张，我们经常听到东边的劳改农场里响起枪毙阶级敌人的枪声。
你比我们早熟，所以你去追赶“小蟹子”，我们不去。你个子比我们大，皮肤比我们白，yi块跳进墨水河游泳时，我们羞耻地发现你的那儿生长出毛儿。
“狼”提着教鞭在桌椅板凳间穿行着。有时他穿着浆洗得雪白的硬领衬衣，衬衣的白颜色刺๐着我们昏暗中的眼睛。“狼”身上有yi股十分令我们不愉快的香肥皂的味道。我们厌恶他的卫生，他可能更加厌恶我们的脏，所以他的身体经常触近“小蟹子”的时候，你很有所谓。“狼”伸长脖子对“小蟹子”进行个ฐ别辅导时，你便把桌子摇得嘎ะ吱吱响，或是夸张地咳嗽。“狼”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你。突然，“狼”的教鞭抽在你的背上。你站起来。“狼”怒吼：
“滚出去！”
你却坐下了。
所以，没有人怀疑为“狼”制ๆ造教鞭的是你。谁敢跟“狼”作对谁就是我们的领袖，谁挨了“狼”的鞭打不哭不闹谁就是英雄。
上半夜鸡叫那天，“狼”读到地主被长工们痛打那yi节，我们欢呼起来，“狼”得意洋洋，以为是他出色的朗读感动了我们，这个蠢狼。
我们的欢呼声把“狐狸”惊动了。“狐狸”是我们的教导主ว任，有时给我们上堂政治课，讲yi些战斗故事什么的。“狐狸”比“狼”还坏，“狐狸”给你记过处分，因为你自编自唱反革命歌曲。“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把“狐狸”打回了老家，听说去年秋天他掉到井里淹死了。他不死也该六十岁了吧。
“熊罴”是我们的校长，“豪猪”是“熊罴”的老婆，我们不去想他们啦。骡子！骡子！你开门呀，老同学们想跟你喝几瓶烧酒呀。
你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做声，更不开门。
3๑重复地描写在“狼”的白色恐怖和高压政策下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事情。但他逼迫我们的回忆，这大概就是伟大人物和平庸百姓的区别吧，这大概就是天才与庸才的区别吧。不是你亲自逼我们回忆，是你的力量转移到เ他人身上，他来逼我们回忆。
艺术报的女记者把她的名片yiyi分发给我们，然后就打开了她那架照相机，啪啪地拍照着我们。你看你看，秃子跟着月亮走，总是好沾光，是不是，她才不会用她的胶卷为我们照相。她有张很长的脸，鼻梁也显得特别长，双眼很大，起码有四层眼皮。用咱庄稼人的眼光来看，这姑娘是个优良品种，如果她再嫁个四层眼皮的丈夫，生出个ฐ孩子难道不会有八层眼皮？我们坐在“耗子”家的粉条作坊里，抽着那善心的女记者分给我们的带把儿的美国烟，接受她的采访。这是前年秋天的事儿，跟我们第yi次看到他那已经很不小的玩意儿根根上生了毛儿是yi个季节。
高粱通红，yi片连yi片，在墨水河的南岸；棉花雪白，yi片连yi片，在墨水河的北岸。我们的镰刀和草筐子扔在河堤上，衣服扔在草筐子上。裸yi群男孩子立在河边的浅水里，那就是我们。其中yi个最高最白的就是你。那时候鬼都想不到เ你将来是个跳到河里救小孩的英雄。你的嗓门儿不错我们知道。女记者告诉我们：“对。骡子，这名字很亲切，我可以这样写吗？他少年时的朋友们都亲切地叫他‘骡子’。他的同班同学们都自豪地说：我们的‘骡子’。”“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谁管。”老了更机灵的“耗子”眨巴着眼说：“这大姐，我们的‘骡子’真是匹好骡子。”“耗子”谄媚地笑着，那被红薯淀粉弄得黏糊糊的手指却悄悄地伸向了女记者放在土堆上的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