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隆庆二年入阁至今，屈指算来，张四维已经当了十二年的大学士，按说也该是权倾天下的大人物了，然而这位陕西蒲州张相公，在朝野上下的心目中ณ，却几乎ๆ没有存在感。在外人的眼中，他简直不是大学士，而是上级的大书办，以致一些官员私下里讥他是‘伴食中书’，认为他只是生得好、运气好而已，对他毫无尊敬可言。
几年下来，他在士林中的形象彻底改变，官场中无论是清流还是循吏，所有人都视他为庸碌之ใ辈。这对外表谦和，内心高傲的小张相公来说，实在锥心刻骨之痛楚。这种痛苦在最初的年月里，尚且能够忍受，除了对高拱十二分的奉承，他在张居正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当然对不那么强势的沈默，他也丝毫不敢怠慢。
“年轻人冲动嬗变，”沈默的声音转冷道：“本就是最难估计的。”
“要不是小皇帝要我用他的金樽，让我浑身寒毛直竖，怕是躲不过这一劫的。”回想方才的场景，沈默有些后怕道：“太祖实录上记载，当年高皇帝宴饮功臣时，曾经说过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后来那些大臣果然死于他的刀下。”
“母后那ว都是老黄历了，如今天下人已经不信这个ฐ说法了，您道是为什么เ？”万历十分乖巧道：“因为ฦ他们都知道，这天出生的人都当上太后了，全恨不得自己的闺女也今儿个出生，好沾沾您的福气呢”
“瞧姐姐这话说得，”这二年，因为万历日复一日的消沉，且不再像从前那ว么听话，母子之间的关系有些僵。倒要陈太后这个‘外人’来居中说和，这让李太后倍加心酸，还得强颜欢笑道：“皇帝ຓ不也是你的儿子么？”
在赈灾一事上，他表现出了与对税收截然不同的态度。对于收税，他总是要求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如果情有可原，可以适当降低考成，以免地方官对百姓逼迫太甚。但对于赈灾，沈默毫不通融，去岁到เ今年，接连查处了三十余名救灾不力、克扣钱粮的官吏，全都罪加一等，严厉处置，任何人说情都没用。
这场长时间的天灾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向吕宋、安南、占城等地的移民工作，大大受益于此。下南洋可以致富，早就已经家喻户晓，但因为故土难离，在能吃得上饭的时候，老百姓不会考虑背井离乡，到遥远的吕宋去谋生。但连饭都吃不上时，与其留在家里等死，许多人便决心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闯出一条康庄大道呢。
所以在很多人眼中，他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那种苦等了半辈子，终于盼到เ了黄金机会出现，却无法全力出击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以至于他对自己้坚持的道路，也渐渐失去了信心……最近一年来，他常常扪心自问，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呢？为ฦ什么เ惨淡经营半生，还换不来民族腾飞的起点？反而深陷于内部ຖ斗争的泥潭不可自拔，向着失败的深渊越滑越远？
最后的结论是，杀俘之事，或而有之ใ，但冒功之说，不能成立。而且边关情势复杂、瞬息万变，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都不敢否认每种可能。李如松年仅二十，年轻没有经验，所以采取了最保险的方法，也不能说有错。不过董狐狸用这个例子，反复教育他的族人说，这就是投降的下场，确实给招安蒙人增加了难度。
报告用六百里加急送回北京，皇帝ຓ一看就明白，几乎把所有人都摘干净了……就连实在逃不掉的李如松，也不过是‘因为年轻’，才犯了‘鲁莽’的错。
问题就严重在这里，如果这个案子查实之后，真如那光懋ี所奏的话，长定堡大捷就是杀降冒功，那么所有的加官晋秩都必须取消，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都没有发生的大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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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三声鞭响，百官迅速序班完毕，万历在金台御幄中ณ升座，待必须的仪式演过之ใ后，传旨太监高唱道：“有事具本早奏，无事卷帘退朝……”于是鸿胪寺官员开始高唱退休及派赴各省任职的官员姓名，被唱到เ的人进殿对皇帝行礼谢恩。然后四品以上的官员，以及科道御史鱼贯进入大殿，各衙门的负责官员向万历报告政务并请求指示，皇帝则提出问题或作必要的答覆。这一套节目在日出时开始，而在日出不久之后结束，每天如此，极少例外。
这种非人的劳动量，只有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这种马上得天下的铁人能够承受，到了他们的后世子孙，便无能为力了。而且还有一个ฐ因素不能排除，就是后世的皇帝，虽然坐在他祖先坐过的宝座上，但他们的职责和权限，已๐经和祖先大有不同了。开国皇帝ຓ的一言一行，都被臣下恭维为ฦ绝对的天宪法度，无不遵照执行。而他们却是在臣僚的教育下长大，他们的责任范围，便是这群文臣所安排的……甚至其处理政务的是非标准，都不能ม违反文臣制定的标准，不能掺杂个人情绪，否则ท便会遭到无情的批评和劝谏，直到皇帝改正为止。
沈默当时就额头见汗了，诸大绶知道是弟妹写的条子，乐不可支道：“怎么，家里的葡萄架倒了？”
“你看你，心虚了不是。”这是在沈默的直庐中，没有第三个人，因此诸大绶根本不把他当成帝国宰相，笑嘻嘻道：“有本事，跟你家的母老虎也这样厉害？”沈阁老惧内之ใ名，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就像他与三娘子的爱情故事一般传奇。
“徐阶这么厉害，又怎么会被我父皇一下扳倒了呢？”万历不服气道。
顿ู一下，张四维自嘲一笑道：“不瞒皇上说，微臣得以稍后入阁，就是整个利益交换中的一环。加上徐阶也确实老了，力不从心了，这才有了后来，看起来让人猝不及防的元老致仕。”
“打……”周必正站起来转身下令。于是刚打过文臣的大杖，又落在了太监头子身上。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担心吵到西暖阁的太后，皇帝没有让人取下李全的嚼头。
期间，李太后还是听到เ动静，过来看了一趟，见把李全打得不成人形，有点沉不住气道：“阿弥陀佛打得不行了，皇上罢手了吧……”万历却笑笑道：“母后，您别ี管，这里有朕呢回去歇着吧……”
“……“沈默漫不经心看他一眼，目光中的凌厉寒意一闪即逝，却足以将朱希孝冻僵，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首辅大人都签名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包括六部ຖ九卿，几乎所有在场官员都在锦衣卫的册子上签名留念。因为情绪都很激动，大家的签名都很大条，足足用去了三大本，才算是记录完毕。
张居正摇摇头，搪塞道：“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吴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我又哪能劝说皇上。”
张居正却摇头道：“在下不能ม出面!”
“微臣知道了。”沈默面色一凝，应一声退了出来。
听着李太后的讽刺，万历感到เ一阵烦躁，但他不敢和母后发作，只能压着火道：“母后怎么不早说？现在说还有什么用？”
当年杨慎在左顺门高喊出的，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正是从成祖之后算起。而他们所争的‘继统也继嗣’，正是对孝宗皇帝的忠诚
这种极不正常的君臣关系，使隆庆皇帝深受其害，虽然他已经在尽量缓和矛盾了，但凡是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君臣已成陌路，只会越走越远，终究不可能ม再琴瑟相谐，君臣相得了。
现在六年过去了，宫中又开始连连绕过内阁下达中ณ旨而且是比六年前危害更大的乱命六年前那ว次，只是关系到一个首辅的去留，这次，却是关系到王朝的统治根基
这就是士大夫的强悍逻辑
到底是遵照沈默的意思，乖乖丁忧致仕，还是按照自己心里所想，从了皇帝的心意？张居正着实有些犹豫起来。反复思考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决定等等再看，反正不管哪个决定，自己都得先上请求丁忧的奏疏，不妨看看皇帝ຓ结和百官反应再说。
话分两头，从张居正那里回来，魏朝便前去乾清宫复命。
然而内阁以为ฦ，皇帝在万历五年才只有十五岁，新娘也只有十四岁，为ฦ免太早，恐伤圣体。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因为传统认为ฦ，男子十六岁才发育成人，在这个年龄之ใ前*房，会有损精元。在内阁的坚持下，皇太后退步了，然而她实在等不及了，要求今年皇帝一过完生日，就举行大婚。这次内阁也无话可说了，只好命钦๔天监选定吉日，最后定在了今年三月。
对于这一点，李太后都看得明白，更不要说朝野上下了，因此从去岁开始，便有越来越多的呼声，要求内阁在天子大婚后还政，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必然的……虽然这些年来，朝廷的小事由内阁六部各衙门解决，大事由廷推已๐定，可以说处理的井井有条，但这里面没有皇帝什么事儿啊
“这里面，既有朝廷的原因，也有你们自己的原因。朝廷方面，由á于财政危机，允许捐资入学、缩短学制、减少师资力量，这都是导致监生水准下降的客观原因。然而最根本的，还是监生们的自我放纵，不管是荫生还是贡生，都可以说是天之骄子，进入国子监后，便自以为前途无忧，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就开始耽于享乐，荒废学业，在国子监中ณ混几年，除了酒色财气，什么知识都没学到，进入官场上，如何去跟那些经过层层选拔，才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科甲â官竞争，输得一败涂地也就不足为奇。”
“我今天来到这里，说这么เ多，其实也不至为了你们，同样为了我自己。你们也许不知道，为了重振国子监，我顶了多大的压力。如果你们不能争气，我自然要引咎。这这不要紧ู，关键是好容易重新振作的国子监，就会成为昙花一现。到时候再没有人会为你们说话，机会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万事开头难，想要把国子监这块招牌，变得和科举取士一样亮，你们要付出科举官十倍的努力。”
“官员们也不会因为读了几天圣贤书，就真成了圣贤。他们十年苦读的动力，是千钟粟、是颜如玉而不是挂在嘴上的治国平天下首辅大人你是出身大户，自然可以视钱财如粪土，但大明朝的读书人，却大都像我这样，耗尽全家全户的资财，才换得一人金榜题名。为ฦ什么要这样？因为ฦ全家人都将做官当成改变命运的希望。就算我们本人想要洁身自好，你对得起含辛茹苦的爹娘，对得起资助你的叔伯老舅么？”
“所以说，靠官员自觉，就像让狼看着羊，指望他们老老实实不偷嘴，是不可能的。”看来张居正这大半年是歇过来了，说了这多话，依然神完气足，口不干舌不燥：“至于那层层监督，虽然制ๆ度完备，看似天衣无缝，但问题还是一样，得靠人来完成。官场一大绝症，便是各种这样的关系网，座主和门生的师生关系。出生于一省一县的乡谊；同一年考中的年谊；还有彼此通婚形成的姻谊。这多种的‘谊’，让文官私下的关系错综复杂。他们名义上任职于各部院寺，各有其官方的组织，但是背后又有他们私人派系。而他们真正服务，终生不渝的，往往是私下的‘谊’，却不是这个朝廷，不是自己้的官职”
等沈默平复下心情来，葛守礼才试探着问道：“以元辅之见，这个海瑞能用么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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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守礼的倔犟脾ຆ气是出了名的。因为一条鞭法的事情，他上疏ຕ骂过张居正，高拱任首辅期间，竟没有到内阁一次。除了廷议之外，实在有事的话，高拱得亲自去都察院找他才行。
葛守礼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中对沈默却有着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他就不会再来内阁。
然而只有对朝政最谙熟者才会明白，沈默仍然掌握着说一不二的权力，因为在六部之中ณ，沈默的同门亲信，便占据了兵、刑、礼ึ三尚书，以及十二位侍郎中的七人。无论是廷推还是廷议，都有人数过半的优势，这样无论他想做什么，还是没有人能ม反对。
毕竟在之前，大家已经做好首辅**的准备，现在沈默却把权力与大家分享，虽然他仍然占大头，但大家都视之为ฦ天经地义，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都是很满足很满足的。
张居正这才点点头，他当然能ม看出，沈默今日大获全胜不假，却为昔日惨败埋下了伏笔——杀掉掌印太监，逼退参政贵妃，其实都是一件事，那ว就是架空皇权现在皇帝ຓ年幼，无可奈何，但总有长大的那ว天。而皇帝未来亲政后，要做的头等大事，必然是除掉柄国的权臣，收回自己的皇权
“稳妥？我看是妥协才对”沈默却摇头道：“咱们不谈人亡政息之类的丧气话。你我都知道，大明朝已经到了不改革要亡国的地步。宗藩、军队、吏治、财政，这四大弊，就像四座大山一样摆在眼前。请问你打算怎么改？”
不信的话，那就不用废话了，大家这就架梯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看那ว块匾后面，到เ底有没有所谓的遗诏。如果没有，沈默即告完蛋；但要是真有的话，完蛋的可就是她和冯保了。
相信，就得承认自己对矫诏知情；不信，就有可能给冯保陪葬。选前者一定是一杯苦酒，选后者可能是一杯毒酒……这让李娘娘心慌意乱ກ，竟然对沈默起了杀意道：“事情已๐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揭开，沈阁老，多嘴的人可不长命啊”
第**六章丁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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