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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拍击下的老农民

头发很黑,像墨,又很柔软,这是从她的头上脱落下来的,她自己大概很不注意,更不可惜,她有那么多的黑乌ไ乌的头发,垂在脸຀颊和后肩上。我忽然真切地感到了用手抚摸她的脖颈上的头发的印象,就把那根头发悄悄地夹在日记本里。

我坐在课堂上,眼睛瞅着在讲台上讲得满头大汗的老师,心里却想,田芳病得一定很重,她那样热情奔放的人,怕是不病到เ十分厉害的境况,是不会躺下的。宽大的集体女宿舍里,现在只躺着她一个人,一定很孤寂,我要是陪坐在她的床边,肯定会使她的心情宽舒一点。我也乐于坐在她的旁边的。

她是坐着轿子来的,在伴娘的搀扶下走进厢房,我一把揭开她的盖脸的红布,狂跳着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再也๣跳不起来了。我实在无法预ไ料,父亲会给我娶回来这样一个媳妇。当然,父亲那种奇特的理论,我不敢顶撞,想想我现在在杨徐村的地位,想到เ徐家三代人在杨徐村所树立的威望,我觉得心里十分沉重,我不能ม给祖先丢â脸຀,更不能耽于女色而使徐家的门楼ä上的“读耕”精神๰毁断于我手,这个女人的位置和比重一下子给划开了。

配偶的不甚称心和夫妻感情的不甚融洽,为新承担的教书工作的热情和兴味所冲淡,我觉得十分喜欢教学。这一方面的如愿与另一方แ面的不如愿掺和着,我就这么过,也没有感觉到活不下去,生活虽显得古板,却也平静。

我爷爷徐敬儒,人称徐老先生,是清帝ຓ的最末一茬秀才,因为科举制度的废止而不能ม中举高升,就在杨徐村坐馆执教,直到鬓发霜染,仍然健坐学馆,也๣不知出于什么的思想影响,我爷爷把门楼上那副“耕读传家”的题匾挖掉了,换上一副“读耕传家”的题匾,把“耕”和“读”的位置做了调换。字是我爷爷亲笔写的,方方正正,骨架楞蹭,一笔不苟,真柳字体,再由á我父亲一笔一划凿刻๑下来。我父亲初ม看时,还以为我爷爷笔下失误,问时,爷爷一拂袖子,瞪了爸爸一眼,没有回答。我父亲不敢再问,却明白了是有意调换而不属笔误,该当慢慢地去体味,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凿刻๑起来。

兄弟三个瞪大眼睛,你瞅瞅我,我瞪瞪你,不知所措了。他们三个正当成年,早ຉ就想着齐心合力一展宏图,在杨徐村与杨龟年家争一争高低。近几年间,杨家兵强马壮,置田盖房,百业兴旺,已๐成为方圆十里八村新兴的富户。眼看着杨家小河涨水似的暴发起来,兄弟三人对父亲拘拘谨谨的治家方针早已๐多所不满,又不敢说,想不到老先生活着时限制他们的手脚,临走前还要把他们死死地捆绑在这点小家业上。老先生似乎早已揣摸算计到เ三个ฐ儿子的心数儿,怕自己้走后儿孙们有恃无恐,干脆一句话说死:不遵从父训者,孽种也!不许给他上坟烧纸。兄弟三人只好委屈隐忍,不理解的也要执行,遵循老先生的遗训,耕田的亲身躬耕垄亩,坐馆的潜心静气研读圣贤诗书๰。村里人把我爷爷这种古怪的治家训戒编成顺ิ口溜:“房要小,地要少,养个黄牛慢慢搞。”当作笑话流传。

“为了砸断封建锁链!我捐三块…”

“再不能容忍我们的姐妹作封建婚姻的牺牲品!我捐一块…”

“为了解放,为ฦ了自由á!我捐…”

那一张张男生和女生的脸在我眼前迭印,那一声声慷慨激昂的话在我耳畔响着,永生难忘!大伙不仅是同情田芳的遭遇,而是一种共同的时代要求,刚刚获得解放和自由的新า中国的第一代青年,强烈的反封建的意识是共同的要求,这些师范学校的学生,尤其是速成班的学生,来自社会底层,不单是仇恨地主资本家,尤其仇恨封建的婚姻ี,好多人与田à芳有类似的遭遇,离婚和解除婚约,在师๲范学校不仅不会被人耻笑,而会得到เ普遍的支持和同情。

“你离婚了?”

“离了!”

“完全弄零干了?”

“零干了。你呢?”

“我刚提出来,正离哩!”

“赶紧离了!重新า自由去…”

这是公开的交谈,不会令人议论…田芳这样的引人注目的白毛女,得到热烈的募捐就是不奇怪的事了。

我按按书包,四百块人民币正在手心,我的心止不住一阵发热,隆冬原野上清晨凛冽的寒风也不那ว么厉害了。

我们三人走进田家寨,几经打问,终于找到田à芳家的门口。

两ä间厦屋,连个ฐ围墙也๣没有,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家十分贫苦的农民。我们三人站在厦屋门口,一个女人走出来,大约四十出头,一眼就可以断定是田芳的母亲,脸形太相像了,她一看见这三个穿戴不同于庄稼人的陌生人,先愣怔了一会儿,有点惊恐地问:“寻谁?”

王老师说明了我们的身份,田à芳母亲脸上的惊恐立时消失了,却更加慌,把我们让进屋,却无法使我们坐下来。炕上的一张破烂的被子下,围坐着四个娃子和女子,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可供人坐下的凳子。她擦擦手,闪身出了门,再进门的时候,端着一条长凳,大约是从邻๑家借来的。不管怎样,我们三人挨排儿在长凳上挤着坐下了。

她张罗着倒水,取烟,取来了一只装着烟未的木盒子,却找不到烟袋。王老师๲点燃自己的纸烟卷,劝她再甭麻烦了。她在灶锅下的木墩上坐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没有经见过世面,也没有和公家的干部打过交道的农家妇女,常常都是这个ฐ样子。王老师๲尽管很和气,问她家里的状况,她头不抬,烧着火,简短地答上一句,半天又没话了。田芳的父亲拾粪去了,她告诉我们,随之就指使坐在炕上的儿子去找。

老汉回来了,头上裹๥着一条黑布帕子,鼻子冻得红红的,一进门,大声说:“三位先生来了!抽烟——”把那个ฐ短杆旱烟袋依次让给我们三人,随之ใ在门槛上坐下来。

“三位有何贵干?”他仰头问。

王老师和他谈起田芳的婚事,给他解释新า社会婚姻ี自由的道理。老汉低着头,抽着烟,做出一种耐心听着的姿态。一当王老师停住口,他仰起脸,做出深明大义แ的神๰气,说:“新า社会好,咱农民拥护共产党。儿女的婚嫁之事,应该由家里管,政府和学校管这些事做啥?”

王老师๲又耐心给他解释学校应该管的原因。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田芳的父亲说“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比我懂得多,我跟人家说下一句话,三媒六证,邻里皆知,而今一水冲了,我在田家寨还算不算人?”

我心里暗暗吃惊。这个ฐ老农民,一身黑色家织粗布棉袄棉裤,补丁摞着补丁,肘头露出变成黑色的棉花絮子,一脸皱折,鼻尖上吊着清凌凌的水一样的鼻涕滴子,捉着烟袋的手指像树皮一样裂开着口子,嘴里却吐出一串一串半生不熟的词句。我早已从田芳口里得知,她的父亲是个一字不识的粗笨庄稼汉。一个大字不识的粗笨庄稼汉子,谈起话来,却要讲信义,夹杂些半通不通的古文词。如果是我的父亲这样讲话,也๣不足怪,而田à芳的父亲却叫我奇怪了。

王老师索ิ性问起八石麦子的事。

“有这事。”田芳的父亲一口应承“家家的女子都卖钱๥,家家的儿子订媳妇都花钱。我吃了人家的麦子,我不昧良心…”

王老师又讲道理,说那根本不是昧良心的事。我也๣就一手掏出四百元钱来:“这是我们同学和老师๲的一点心意,目的只有一个,让田芳能安心读书,再甭逼她上轿了…”

老汉瞪大眼睛,瞅着我递到他眼前的一厚扎票子,愣住了。他显然没有料é到เ我们的这个举动。愣了半天,忽然醒悟了似的,猛地伸出双手,把我的手推开,并且站了起来:“这不能,这不能ม呀!”

“我们是为ฦ了田芳的前途…”我说。

“为了啥也不能失信!”老汉说。

“你要是不收,我们就——”王老师看看说服不下,就使出我们路上商量好的最后的一着“交给乡政府,由á乡政府交给大张村那家人。当然,这样一来,媒人和你难免就不好看了。你知道,上次抢人,县上扣了大张村三个人,刚ธ刚释放…”

“唉呀!”田芳的父亲颓然坐在门槛上,双手抱住头叹息。

王老师๲示意我把钱放下,我瞅瞅那ว张破烂的用麻绳扭着腿儿的小桌子,上面摆着盆盆罐罐,把钱放下了。

“我们走了。”王老师站起来说。

田芳的父亲抬起头,看见桌子上的那一摞钱,没有推辞,脸上露出愧疚不堪的神色,张开双手,挡住门:“说啥也不能走…不吃饭了,再坐坐…”

我们又坐下了。

“唉,三位同事…”他摆摆头,一脸诚恳的又是慌愧的神๰色“解放了,已往的礼性全部ຖ不合时了吗?”

王老师笑了:“也๣不是这么เ说。你,一个贫农,翻身了,扎实种你的地,把日຅子往好里过,顾那么多臭礼性做啥?”

“解放了好!确实好!不拉兵了,不抽税了,官人不欺百姓了,确实好!可这新า社会——”田芳的父亲现在显出一个ฐ老庄稼的天真来,说“全都没大没小了么?男ç女不分了么?不顾脸຀面了么เ?”

王老师哈哈笑着,摇摇头。

“你看——”老汉举出例证来“俺田家寨,有五个ฐ姓氏,田姓是主,其余是后来添进来的。人说,‘歪胡家,捣秦家,恶鬼出在刘、李家,仁义礼ึ智大田家’,而今,田家人也不讲礼义แ了!你看看,那些男ç男女女,这个离婚呀,那个自由á呀!闹得全都乱了套…当然,咱连咱的女子也没管得住!”

“你为啥要管人家哩?”王老师笑着问“人家年青人,听啥不听啥,自己้有主ว意了!你拿那些老封建思想管人家,肯定管不住!”

田芳的父亲叹息:“咱们人老几辈儿没跟人胡说白道过,穷是穷,可没做下让人指脊背的事…”

“你把我压迫了一辈子!”田芳的母亲说“而今孩子压不住了…才好!”

“你——”田芳的父亲红了脸“我看我活不成了!”

“穷得叮当响,臭礼ึ性倒多!”女人更加壮起胆子“土改时,工作组分给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他呢?晚上悄悄给人家送回去,让民兵抓住了,审了半夜,说他跟财主有勾搭,他只说…我不能白受不义之ใ财…你们三位听听,这就是他的礼性!”

告别ี了田芳的父母,我们三人重新返回来。太阳升起在冬日຅灰蓝的天际,寒气消เ散了,道路上开始松冻,泥泞布满乡间大道。我们三人回味着刚ธ才和田芳父亲的有趣的谈话,说着笑着,走到漫坡顶上。

眼前是渭河平原的壮丽ษ的原野,坦坦荡荡,一望无຀际,一座座古代帝王、谋士、武将的大大小小的墓塚,散布๧在田à地里,蒙着一层雪,他们长眠在地下宫殿里,少说也有千余年了,而他们创造的封建礼教却与他们宫廷里的污物一起排到เ宫墙外边来,渗进田à地,渗进他的臣民的血液,一代一代传留แ下来,就造成了如我的父亲和田芳的父亲这样的礼ึ义之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