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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第8节

“会,大王,我会游泳。”

沟渠里的水温暖柔软,泡在里边非常舒服。我本想泅渡沟渠之后走陆路,但下水之ใ后改变了主意。沟渠里的水从表面上看似乎凝滞不动,但下去后才知道,水以每分钟起码五米的速度往北流淌。北边,就是那条滔滔的运粮大河,那条为满清政府运送过粮米的大河,那些为皇帝的后妃们运载着荔枝树的木船也曾在这大河上航行,沟渠里的水就流向这条大河。河道两侧,曾经有拉纤的汉子们弓腰蹬腿,腿上的腓肠肌绷得像钢๐铁一样硬,汗水滴落土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毛泽东说的。“马克思主义แ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也是毛泽东说的。游泳在这样温暖的沟渠里,因为水的流动和身体的浮力,所以毫不费力。只要轻轻划动几下前爪,我感到身体就像鲨鱼一样快速向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小花,小家伙紧紧地跟随着我,四条小腿在水里紧ู着扑腾,仰着头,小眼放光,鼻孔咻咻出气。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我哥说,“欢迎你!”

我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我哥的红卫兵组织,并在《红灯记》中扮演了王连举ะ。每当李玉和义正词严å地斥责我“你这个叛徒”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爹对我的斥ม责。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对爹的背叛。我非常担心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但爹没有悬梁也๣没有跳河,他从那间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的角落里垒了一个土灶,用一个ฐ钢盔权充铁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ฐ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1้9๗67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r_ou_中ณ刺,c-ๅh-a在人民公社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当了支部ຖ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เ灭最后一个单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ว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把我吊到大杏树上吧!”

主人们见事不好,赶着我们匆匆离开,将狼尸与捕狼人留在了沙滩上。

1955年1月24๒日,是农历乙未年正月初一。莫言那小子后来把这天当做自己的生日຅。进入八十年代后,官员们为ฦ了多当几年官或是为ฦ了当更大的官,都把年龄往小里改,都把学历往高里填,没想到เ啥官也不是的莫言也跟着凑热闹。这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就有鸽群在空中ณ盘旋,悠扬的鸽哨,响过去又响回来。我的主人,停下手中的活儿仰望鸽群,半边蓝脸຀,煞是好看。

你妻子回头,仇恨地盯着她们,她们慌忙低了头。你妻子高声对庞春苗说:“你出来一下吧,我儿子的班主任让我来找找你!”

你妻子推开门,先放我出去,然后自己侧身出来。她不回头,走到自行车边,开了锁,推着车,沿着路边,一直往东走。我尾随着她。我听到新华书๰店的大门响。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庞春苗跟出来了,她的气味,因紧ู张而益发强烈。

在“红”牌辣椒酱销售、批发店前๩,你妻子站住了。我蹲在她的侧面,面对着那商店门脸上的巨大广告牌。一个咧着大红嘴的女人举着一瓶子辣椒酱对我笑。她的笑容很不自然,正是那ว种吃了辣椒后又痛苦又过瘾的表情。“红牌辣酱,祖传配方。健康美容,气味芬芳。”在这里我想起了那条不幸去世的藏獒,心中浮起淡淡的忧伤。你妻子双手扶着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干,双腿微微颤抖。庞春苗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在距离你老婆三米处立定。你老婆双眼盯着树皮,她双眼盯着地面。我左眼盯着你老婆,右眼盯着庞春苗。

“我们刚进棉花加工厂时,你才六岁。”你老婆说,“我们比你大整整二十岁,我们不是一代人。”

那只黄毛导盲犬引领着盲艺人毛菲英,从我们中间走过。这只导盲犬从不参加我们的月光晚会,但它对主人的忠心耿耿却赢得了群狗的尊重。盲艺人背着装有胡琴的布袋,手扯着连接着狗项圈的皮带。她的身体微往后仰,头歪着,似乎在聆听,步履有些踉跄。

“肯定是他骗了你,”你老婆说,“他是有妇之夫,你是黄花闺女。他这样做是不负责任,是衣冠禽兽,是害你。”你老婆转过脸,肩膀靠在树上,目光毒辣地盯着庞春苗,说,“他半边蓝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你跟他好,是鲜花c-h-aທ在牛屎上!”

两辆警车鸣着笛从大街上飞驰而过,行人侧目而视。

“我已๐经对他说了,要想离婚,除非我死去!”你老婆激愤地说,“你是个ฐ明白人,你爸爸,你妈妈,你姐姐,都是出头露面的人物,你和他的事,一旦ຆ张扬出去,他们的脸都没有地方藏,”你老婆说,“我无所谓,我一个半腚人,脸面不值钱๥了,惹急了,我就豁上这张脸不要了。”

县直机关幼儿园的孩子们正在横穿马路,前头一个ฐ阿姨开路,后边一个阿姨殿尾,中间两个ฐ阿姨跑前๩跑后,不断地大呼小叫。来往的车辆都停车为他们让路。

“你离开他吧,你去谈恋爱,去结婚,去生孩子,我保证不坏你名誉。”你老婆说,“我黄合作人丑命贱,但说话算数!”你老婆用右手背沾了沾眼睛,然后把食指塞进嘴๨里,腮上的肌r_ou_鼓成条棱。她把手指从嘴里拖出来,我立即嗅到了血腥味儿。血从她的食指尖上渗出来。她举起食指,在法国梧桐光滑的树皮上写了三个缺点少画的血字:离——开——他

庞春苗呻吟一声,捂着嘴巴๒,扭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她跑几步,走几步,然后再跑几步,再走几步。这颇似我们狗的运动方式。她的手始终没从嘴巴๒上拿开。我悲哀地目送着她。她没有进新า华书店大门,而是从旁้边的一条胡同里拐了进去。那是油坊胡同,是做芝麻油的人居住的胡同。我们的一个分会长住在那里,因为经常吃芝麻酱,那小子的毛眼儿格外润泽。

我看着你老婆惨白的脸,心中一阵冰凉。我深知庞春苗这个黄毛丫头,不是你老婆的对手。她也๣很艰难,眼泪噙在眼里欲流不流。我想她应该带我走了,但她没有走。她的指头还在流血,不能浪费这些血。她耐心地用这些血补齐了血字的缺笔,又描画了模糊不清之处。还有些血,就在那ว三个血字下面加了一个惊叹号。还有血,又加了一个ฐ惊叹号。又加了一个惊叹号。

离开他!!!

这已经是一条完整醒目的标语了。你老婆似乎ๆ意犹未尽,但再写显然已是画蛇添足。她甩甩手指,又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然后她把左手伸进衣领,从左肩胛的位置上,撕下一张伤s-hi止痛膏,缠住了右手食指。这是她早晨刚贴上去的,黏x_ing犹存,缠指毫不费力。

她又一次认真地端详着这条血写的标语,这也是她发给庞春苗的敦促书和警告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推车沿着街边东行,我跟在她身后,保持三米距离。她还不时地回头望一下那ว棵树,好像生怕有人给涂抹了似的。

在红绿灯处,我们等到过街绿灯,依然是胆战心惊地穿过马路。因为有许多身穿黑皮夹克骑挎斗ç摩托车的人不尿红绿灯,因为有许多豪华轿车不受红绿灯限制,因为ฦ最近刚刚ธ出现了一个“本田暴走族”,都是年龄十八岁左右的小青年,骑着一色的本田摩托车,专门撞狗,撞翻之后,唯恐不死,还要来回碾压,直至肝肠涂地,才吹着口哨如风而去。他们为ฦ什么对狗如此仇恨?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第四十六章黄合作发誓惊愚夫洪泰岳聚众闹县府

论证金龙那个ฐ狂想方案的联席会议一直开到十二点才散。老县委书记金边——就是那位为我爹的黑驴挂过铁掌的小铁匠——升任市人大副主任,庞抗美接班已成定局。她是英雄的女儿,大学学历,有基层工作经验,年方แ四十,品貌端正,上有欣赏者,下有拥戴者,把所有的好条件都占尽了。会上,争论不休,相持不下。庞抗美一锤定音:干!先期投资三千万元,由各银行统筹解决,然后组成招商引资团,吸引国内和海外投资。

会议期间,我心神不定,屡屡以如厕为由,跑出去往新华书店打电å话。庞抗美用尖利的目光盯着我。我哭笑着,指指肚子,搪塞过去。

我给新华书店门市部打了三次电å话。第三次时,那个粗嗓门的女人愤愤不平地说:“又是你,别打了,她被蓝县长那瘸老婆叫走后,至今没回来。”

我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坐在大会议室我的席位上,如同坐在一面烧红的铁鏊子上。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凄惨的画面,最凄惨的是,在县城的某个僻静角落里,或者是在人烟稠密之ใ处,我老婆杀死了庞春苗,然后自杀。此刻,她们的尸体旁已经围上层层叠叠看热闹的人,公安局的警车正拉着凄厉的警报,风驰电掣般地往那里奔驰。我偷眼看看手持教鞭、指点着西门金龙构想的蓝图、在那里侃侃而谈的庞抗美,麻木不仁地想着:下一分钟็,下一秒钟,马上,这个巨大的丑闻,就会在这会议室,犹如一枚血r_ou_与弹片横飞的自杀式炸弹,轰然炸开……

会议在含义แ复杂的掌声中宣告结束。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会议室。我听到身后有人不无恶意地大声说:“蓝县台大概拉到裤裆里了。”

我冲向我的车。司机小胡急忙跳下来,没等他转过来帮我开门我已经自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走!”我急不可耐地说。

“走不了。”小胡无奈地说。

确实走不了,在管理科长的调度下,依照职务排名次序,庞抗美的银灰色皇冠排在第一位,稳稳地停在县委办公大楼门廊前的车道上。在皇冠的背后,依次是县长的尼桑,政协主席的黑奥迪,人大主任的白奥迪……我的桑塔纳排在二十名后。所有的车都已发动起来,马达平稳运转,发出嗡嗡响声。有的人像我一样钻进了自己้的车,有的人站在大门两侧低声交谈着等待自己的车,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庞抗美。从大楼门厅里传出她爽朗的笑声,我恨不得揪住她的笑声,像揪住变色龙吐出的长舌,把她从大楼里扽出来。她终于出现了。她穿着宝蓝色套裙,上装ณ的翻领上,别着一个银光闪烁的胸针。据她自己说她所有的首饰都是假的。春苗曾不经意地对我说,她姐姐的首饰能ม装满一只水桶。春苗,我的血r_ou_相连的爱人,你在哪里?正当我恨不得要跳下车跑出大院、跑上大街时,庞抗美终于钻进了她的皇冠。车队鱼贯驰出大院,大门口的保安绷着面孔立正敬礼。车队出门向右拐,我急问小胡:“去哪里?”

“去参加西门金龙的宴会啊。”小胡把一张烫金大红请柬递给我。

我恍惚记起,会议期间有人在我耳边嘀ถ咕:还论证什么,庆功宴都摆好了。我急忙说:“调头。”

“去哪里?”

小胡显然不情愿。我知道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他们不仅可以跟着大快朵颐,而且还会得到一份礼物。而西门金龙董事长的出手大方在高密县是有名的。为了安抚他,也为ฦ了给我的行为ฦ找一个托词,我说:“你应该知道,西门金龙与我的关系。”

小胡没有吭声,瞅方便掉了头,桑塔纳直奔县政府大院。这日正逢南关大集,赶集的人骑着自行车,开着拖拉机,赶着毛驴车,步行着,纷纷涌上人民大道。小胡不停地按着喇叭,但也只能随着车流缓缓而行。

“交警都他妈的喝酒去了。”小胡低声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