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周文龙倒跌跤马趴地扑着抓工作。但因他在文革极“左”时期犯过错误，思想包袱很沉重，整党几乎过不了关。在张有智等人的坚持下，还是给他定了个“犯有一般错误”。“一般错误”也是错误，因此小伙子不太敢放开手脚工作。周文龙这几年一直在乡下跑，倒很有些设想，但有智不支持他。常务副县长马国雄又只爱搞些花花哨哨的出风头事，也给他撑不上劲。
原西的落后状况有目共睹。中纪委党委高老去年又回了一次家乡，痛心地哀叹：三中全会以来这么เ多年，原西县大部ຖ分老百姓连一孔新า窑洞也没建起来！
于是，象田四田五这样的人，再一次来到他的砖场。这些人拿了钱，得了好处，开始唾沫星子乱ກ溅，一哇声说了少安的好话，孙少安“好财主ว”的名声扬遍了双水村和东拉河一带的许多地方。他成了全石圪节乡最有声望的“农民企业家”。
每当孙玉厚老汉提着一条子肥肉，在乡民们的羡慕的议论声中ณ走过石圪节街头时，他脸上平静如常，但内心却常常不由得感慨万端。
去年秋末，润叶由原来的少儿部ຖ长提成了团地委副书记，因为工作责任重大，也更繁忙了。她主要还是管少儿部ຖ和文体方面的工作，经常要组织一些学生职工ื的娱ຉ乐活动和体育比赛。
不管怎样，对田à润叶来说，她在生活和工作中都面临新的考验。她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残废的丈夫；新的职务又要求她在工作中投入更多的精力。团的工作的特点是社会性强，她得经常离开机关，到外面去活动。
今年，他们又按“书上说的”，在的所有鱼池里搞了增氧机，每亩水平均增加了一千多尾鱼。
海民夫妻除过捞鱼临时雇几个ฐ人外，平时就他们俩自己经管。他们给鱼池撒麦夫，撒草叶，撒大粪，撒煮熟的玉米瓣，活路相当紧张。
现在，已是下午了。他斜躺在一片草地上，出神地看着眼前几朵碎金似的小黄花。偏西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山野。春风柔得似乎让人感觉不到。周围没有任何一点声响。过分的寂静中，他耳朵里产生了一种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好象来自宇宙深处，或沉闷，或尖锐，但从不间隔，象某种高速旋转的飞行器在运行。而且似乎ๆ就是向他飞来了。
不久，连这片缤纷也消เ失了。天空，山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还斜躺在这块草地上。寂静。耳朵里又传来了那嗡嗡声。不过，这嗡嗡声似乎越来越近，并且夹带着哨音的尖锐呼啸。他猛然看见，山坳那ว边亮起一片橙光。那嗡嗡声正是发自那橙光。橙光在向他这边移来。他渐渐看清，橙光中有个象圆盘一样的物体，外表呈金属质灰色，周围有些舷窗，被一排固定不变的橙色光照亮；下端尚有三四个黄灯。圆盘直径有十米左右，上半部向上凸起，下半部ຖ则比较扁平。
在他的一生中ณ，没有哪一年比这一年更难熬了。没有！无论是当年给玉亭娶媳妇，还是那年女婿被“劳教”，比起儿子的这场灾难，那都是些屁事！
现在，当儿子告诉他说能在外县贷三千块款后，孙玉厚老汉立刻感到，儿子“本命年”未系红裤带所遭受的命运的报复可能要结束了。是呀，已经一年了，那惩罚也该有个完结。
但是，俊武的一番顺ิ气话，归根结底也并不能解决他的任何问题。自己头上的虱子要自己้捉。一时的畅ม快过后，又是那无穷无尽的苦恼……孙少安更为ฦ痛心的是，他的妻子也跟他受尽了折磨。亲爱的人自跟他结婚到เ现在，还没真正享过几天福。即是最红火的前两年，她虽然精神上畅ม快，但体力上实际是更劳累了。而现在，她体力上照ั样劳累。精神上却愈加痛苦；还要照顾他的情绪，安慰和开导他。他，孙少安，眼下活成了啥人了！他不能给家庭带来幸福，却把他们拖入了灾难，还要他们给自己้说宽心话！
感情丰ถ富的男人啊，在这样的时候，他对女性的体验是非常复杂的；其中ณ包含对妻子、母亲、姐姐和妹妹的多重感情。温暖的女人的怀抱，对男ç人来说，永远就象港湾对于远航的船、襁褓对于婴儿一般的重要。这怀抱象大地一样宽阔而深厚，抚慰着男儿们创น伤的心灵，给他温暖，快乐和重新投入风暴的力量！
他扑倒在地板上，抱住桌腿，失声地痛哭起来。过去，现在，未来，生命中ณ的全部痛苦都凝聚在了这一瞬间。人生最宝贵的一切就这样早ຉ早ຉ地结束了吗？
他走过来，在他头发上抚摸了一下，然后搂着他的肩头，引他到เ旁边的沙发里坐下。他自己้则走过去立在窗户前，背着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朦朦细雨，声音哽咽地说：“她是个好孩子……我们都无法相信，她那ว样充满活力的生命却在这个ฐ世界ศ上消เ失了。她用自己的死换取了另一个更年幼的生命。我们都应该为ฦ她骄傲，也应该感到欣慰……”他说着，猛然转过身来，两眼含满泪水，“不过，孩子，我自己更为欣慰的是，在她活着的时候，你曾给过她爱情的满足。我从她的日记里知道了这一点。是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我的痛苦了。孩子，我深深地感激你！”
麻烦的是全区的工业。如果按中共十二大的精神，工农业生产总值要在本世纪末翻两ä番，就黄原地区而言，光靠发展乡镇企业和扩大农村的多种经营根本不可能实现这样一个惊人的目标。必须在骨干企业上下大功夫。没有工业的翻番，总产值的翻番๘就是一句吹牛皮话！
田福军设想，旁的先不说，如果原油能搞到六十万吨以上，产值就有四五亿元人民币。另外，应该将炼钢厂、丝绸厂、水泥厂和第二毛纺厂的规模扩大——现在那种状况根本见不了几个钱！
“你能行吗？”她既感动又疑虑地问。
她两眼含着泪水笑了。
丽ษ丽也没有睡，一个ฐ人头发散乱ກ地坐在小桌旁，正在抽烟——她是这两天才开始抽烟的。桌上还放一瓶烈性西风酒。
武惠良一言未发，也坐在小桌边。他只觉得心中一片凄苦。几天以前，这个家还是那么温暖和谐，现在却象低等旅馆的房间一般乱成一团。
黑老的课讲完后，古风铃就在黄原影剧院做了一场有关现代派诗歌的报告。
“这都是因为您的著作本身具有魅力！”丽丽崇拜地对古风铃说。
“天啊！我已经没这个胆量了。”少安叫道。“再说，咱已๐经贷下这么多，现在又破了产，公家怎么เ可能向一个毫无偿还能力的人再贷款呢？”
“不！”少安对妻子喊叫说，“就是卖了机器，连公家的贷款都还不利索ิ，更不要说给村里人开工资了。咱们将来能不能翻身，还得指靠这台机器哩！要是卖掉，咱这辈子再也没能力买了。公家的贷款咱可以赖着，月月扛利ำ息就是了。现在最主要的是，怎样才能给村里干过活的人开工资……”没有任何办法。
车窗外，绿色在飞一般旋转。前方一声汽笛长鸣，一团白雾贴着车箱扑面而来，给他脸上蒙了一层冰凉的水气。
去它妈的！他索性就象一个真正的煤矿工ื人那样，肆无忌惮地表演了一个小小的“国技”——把一口痰象子弹一般吐出窗外，使对面那位染红指甲的女士厌恶地把头一拧，给了他一个愤怒的后脑แ勺！
他来到这个愁云笼罩的家庭，只能干一些具体的活。
现在，他走进这个不幸的家庭，第一件事首先是做饭。
尽管这是复习过去的功课，但和从头学没什么区别。我们知道，他们上学的时候，基本没有学什么เ文化，大部分时间都搞了“革命”。
少平上井后，尽量抓紧时间演习功课。这是一件相当沉重吃力的事，甚至比挖煤都要艰难。不过，这种艰难带给人的是心灵的充实。人处在这种默默奋斗的状态，精神就会从琐碎生活中得到升华。
她当时一怔。她不由用眼睛询问这个叫吴仲平的男生：这个座位是否没人？
那么，为什么要多占一个位子呢？给谁占那ว个位子？别ี人？她最后一个进教室的，在此之前，所有的人都有了座位。
一直到巷๕道拐弯处时，她又回过头来，在一片漆黑中徒劳地寻找他的身影。她看见远处有灯光在晃动。她无力地举起自己手中ณ的矿灯，摆动了几下——这是最后的告别……晓霞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井的。
她泪眼朦胧地告别了大牙湾。大牙湾的一切都深藏在她心中。别了，大牙湾。我说过，我还要回到这里来。这里有我梦中都思念的那个人。任何堂皇的地方，怎么能和这里相比？我最喜爱的颜色也将是黑色。黑色是美丽的，它原来是血一般鲜红，蕴含着无穷的炽热耀眼的光明……汽车飞驰过绿色的山野。
“我准备一辈子就在这里干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我没有考虑那么全。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钻入地下去挖煤ศ。这就是我的现实。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想改变就能ม改变了的。至于所谓理想，我认为这不是职业好坏的代名词。一个人精神是否充实，或者说活得有无意义，主ว要取决于他对劳动的态度。当然，这不是说我愿意牛马般受苦。我也感到เ井下的劳动太沉重。你一旦成为这个ฐ沉重世界里的一员，你的心绪就不可能只关注你自身……唉，咱们国家的煤炭开采技术是太落后了。如果你不嫌麻烦，我是否可以卖弄一下我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山野里的绿色越来越深了。碧蓝的天空通常没有一丝云彩，人的视野可及十分遥远的地平线。地面上，人们已经身着很单薄的衣衫了。
这天因为发生了冒顶，少平他们直至上午十点钟才把活干完。尽管大家累็得半死不活，好在还没造成什么伤亡。
走出长长的一段路后，巷道里已经没有了灯光。
一片寂静。一片黑暗。只有各自头上矿灯的一星豆光勉强照出脚下的路。这完全象远离人世间的另一个世界。当阿姆斯特朗第一脚踏上月球的时候，他感受也许莫过于此。
好，你坐下就好，这说明你准备听我说下去了！
他就这样立在地上，开口说：“我叫孙少平，是刚ธ从黄原新า招来的工人，复查身体时，本来我血压不高，但由于心情紧张，高压上了一百六十五。这是你为我量的……”“噢……”女大夫似乎有所记忆。“当然，你说的这种情况是有的。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对血压不合格的人，还要进行第二次复查……”
接着，汽车又穿过两个ฐ矿区，在夜间十点钟左ุ右才驶进大牙湾煤矿。
车箱里顿时活跃起来。黑暗中ณ有人用很有派势的口气说：“哼！看我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敢把我们塞在一个不象样的地方！”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地方แ的子弟，脑子里只保留着自己父辈在乡县的权威印象，似乎那ว权威一直延伸到这里甚至更遥远的地方แ。
正如俗话所说：人比人，活不成。
吃完饭后，晓霞提议他们去上古塔山。这也正好是孙少平所想的！
一个重大的行动就这样在刹那间决定了。事情往往就是如此。甚至某些改变人类历史过程的划ฐ时代行动，很多情况下也往往是由某个伟人这样决定的。
孙少安旋即走出这座颓败的学校院子，转而来到เ不远处的原二队饲养院。
孩子们正在上课。他蹑手蹑脚๐来到“教室”窗户前。窗户是临ภ时垒的，栽几根粗糙的木棍，破麻纸被风吹得哗哗价响。
他透过窗户上的破纸洞，看见姚淑芳老师正领着孩子们读拼音。里面黑乎乎ๆ地，一股牲畜的粪便味直冲鼻子。他半天才看见虎子背抄着双手，小胸脯挺着念拼音。他鼻根一酸……
孙少安拧转身急速地步出了这个破院子。他更加迫切地感到，他有责任让孩子们尽快和这个饲养院永远地告别，重新回到เ更好的环境中去念书。
他没有忙着去石圪节他的砖瓦厂，也没有回家，直接去找他的朋友金俊武。
俊武听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也很兴奋，立刻๑表示，只要他出钱，他将全力支持他办这件大事。
两个ฐ人同时还商定，他们也成立一个会，叫“建校委员会”，由á少安任会长，俊武任副会长。俊武对少安说，他如果砖瓦厂的事忙，只撑个头，具体事由他替他领料，马上就动手！两个人估算，原来的学校只是裂了缝，拆下的石头都能用，因此，不会花太多的钱。少安表示，他准备拿出一万五千元。如栗剩ທ余下了钱，还可以建立“奖学金”什么的。今后村中ณ有人考上中ณ专或大学，就给奖一部分学费。另外，还可以高薪请个小学英语教师。农村学生高考主要吃亏在外语上；如果他们的孩子从小学就开始学英论，那升学率就可能大大提高……
双水村的两ä个“中ณ层领导”说得津津有味。尽管他们不是村中ณ的头号人物，但生活似乎不知不觉把他们推到เ对这个村庄负责的位置上。
是的，我们一眼看见，这个古老的村庄已经需要新一代领袖来统帅它进入新的时代了！
当天晚饭后，少安也神秘地把父亲叫到院子里，给他说了他的打算。
玉厚老汉嘴一张，结果连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连敬神的几十块钱都不愿出，却拿这么一大笔钱修田福堂震坏的那个破学校！
不过，这是儿子的事。他向来在儿子们的大事上采取不干涉的态度—一实际证明这种当老人的态度是明智的。当然，这事他倒不必象上次扩大砖场那样为儿子担心骇怕——白把钱给公众还有风险吗？
孙玉厚老汉对儿子白花这一大笔钱是否值得，还需要他长时间在心里慢慢思谋出乎少安意料é的是，平时勤俭的秀莲却特别痛快地支持他搞这件事。生病以来，秀莲的性情有些改变，变得十分和善，对老人，对孩子，都关怀备至；对他也更依恋，一进门，就扑进他怀里，非让亲一亲再去干其它事，当听他说完出钱修学校的抱负后，她除支持不说，还精明地告诫他一定要以主事人的身份亲自出面领ๆ料；而不要让他们花钱，却叫金俊武领了大头人情！女人啊……事情由á生病的妻子最后划了“圈”，就算敲定了。
当天夜晚掌灯时分，少安心潮涌ไ动，毫无睡意。他侍候着让妻子吃毫无用处的咳嗽ณ药，对她说自己要到金家湾那面和俊武商量一些具体事，就走出了家门。
正是月亮满圆的日子，外面一片清亮；村庄和周围的山野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少安踏着一片银白，淌过淙淙流水的东拉河，没有去找俊武，却从枣林里穿过一条小土路，一个ฐ人爬上了庙坪山。
他蹲在山顶的梯田楞边，没有抽纸烟，而象先前那ว样卷起一根旱烟棒，一边抽着，一边静静地环视着月光朦胧的双水村……
此刻，他一下子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少年时期的生活，一直想到เ了现在。噢，他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半辈子。他的后半辈子也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往日的生活有苦也有甜。重要的是，他现在才感到腰板硬了一些。过去，日日夜夜熬煎和谋算的是怎样才不至于饿死；如今却有可能ม拿出一大笔钱来为这个他度过辛酸岁月的村庄做点事了。当然，比起一些干大事的人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เ；可这是他孙少安呀……总之ใ，就他而言，整整一个历史时期已๐经结束，他将踏上新的生活历程。只有一点不能改变：他还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新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
月亮是这样的皎洁，夜是这样宁静；村庄沉浸在睡梦之中，东拉河却依然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几天以后，孙少安要出钱重建学校的事件就传得家喻户晓了。不用说，这非凡之ใ举博得一片赞扬之声。许乡村民出罢修庙宇的钱，又找到少安和俊武，也要为建校多少出一点钱。就是呀，神鬼要敬，可孩子却是天使！
于是，双水村出现了“今古奇观”：党支部ຖ一筹莫展立在圈外，而两个民间组织——以孙少安、金俊武为ฦ首的“建校会”和以刘玉升、金光亮为首的“建庙会”，用竞争和对抗的形式领ๆ导起本村公众生活的潮流，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许多人竟对这两个“会”同时都抱支持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