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田福军不是理论家,他的认识是大半生实际工作的体验所得。

这样搞,国家就得在化肥和良种方面投点资了。尽管地区农办主ว任和农业局长都跑断腿积极张罗,但地区财政局长不想给钱。专员办公会上,管财政的副专员也顶住了。最后,田福军不得不“以权压人”,才解决了问题;财政方面不痛快地拨出八十万元来扶持这件事。

师专以后,本来她已经习๤惯于同周围的那些男男女女相处。她认为自己也告别了过去的生活,开始了人生的一个ฐ新阶段。尽管她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个性,但基本上和新的环境融为一体。过去的一切,包括中学时期的朋友,渐渐地开始淡忘;而将自己的生活迅速地投入到另外一个天地。国家在多少年禁锢以后,许多似乎天经地义的观念一个个被推倒;新า的思潮象洪水一般涌来,令人目不暇接。她整天兴奋地沉醉于和同学们交换各种信息,辩论各种问题;回家以后,又和父母亲唇枪舌战一番。她周围的青年,一个ฐ个ฐ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雄辩家;古今中ณ外,旁征博引,思想一个比一个解放,幻想一个比一个ฐ高远,对社会流弊的抨击一个比一个ฐ猛烈。他们学习刻๑苦钻研,吃穿日新า月异,玩起来又痛快淋漓……可是,她猛然间发现了另外一种类型的同龄人。

可是,她今天无意中在黄原街头碰见了他。

有一次,当吴月琴所在的三队队长运生说了一件关于她唱歌的事,大家才感到震惊了。运生告诉人们说,他有一天黄昏听见她在村后的一条荒沟里唱歌,唱着唱着,歌声猛然间变成号啕大哭了……啊,原来是这样!村里的人终于明白一些她那古怪的脾性了。生活中谁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呢?当巨大痛苦压在人心上的时候,人有时的确不是用眼泪,而是用歌声来排解忧愁。晕歌声是比眼泪更酸楚的。

所有这一切,她必然被人注意和议论。她呢,装个ฐ听不见,照样我行我素。不久ื前,她用粗劳动布自己裁é缝了一个ฐ裤口稍微敞开的裤子,全公社当然又当作稀罕事立即议论开了。先是爱饶舌的公社ุ文书杨立孝说过裤ไ子叫什么“嘈叭裤ไ”,是“洋人”穿的。接着,老百姓就到处传辩南马河学校的吴月琴穿了一条“吹鼓手裤”。这一来,逢公社ุ遇集,好多人竟然跑到小学校来观看她的“吹鼓手裤”,弄得她连课都上不下去。

但是,以后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ๆ还很遥远。无຀论如何,他已经成了一名黄原人。这本身就具有非凡的意义。他想象,他那些前辈祖๢宗中ณ,大概还没有离开过故土。现在,他有魄力跑出来寻找生活的“新大陆”,此举ะ即是包含巨大的风险,也๣是值得的。

但他同样不知道,曹书记两ä口子目前๩还不想把事情挑明。一来他们要进一步“考察”一下他;二来菊英还在上学,年龄也小。对曹书记来说,这是他的一步“远棋”——还得走一段再说!

上中窑的合口石时,少平发现他舅扛上来的一块出面子料é石糊了一丝血迹。按老乡俗,一般人家对新宅合拢口的石头是很讲究的,决不能沾染什么เ不吉利的东西,尤其是忌血。少平虽然不迷信,但出于对书记一家人的好感,觉得把一块沾血的石头放在一个ฐ最“敏感”的地方,心理上总是不美气的。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正在旁边指手划ฐ脚๐的主ว人呢?如果说出这事来,他舅肯定会不高兴;而不说出来,他良心上对主人又有点过不去。

在山里孤单地劳动一天,回家吃完晚饭后,玉亭无法立刻躺到烂席片土炕上去睡觉;他总觉得晚上还应该有些什么事。

噢,他是开会来了!以前๩几乎每晚上他都要在这里开半晚上会,现在他竟然又不由á自主ว地来到เ了这里!

“山里的活不是爸爸做着哩嘛!”少安反驳说。“如果把家分开,咱就是烧砖也能捎带种了自己的地!就是顾不上种地,把地荒了又怎样?咱拿钱买粮吃!三口人一年能吃多少?”

“我已๐经受够了!”她泪流满面地对丈夫说:“再这样不明不白搅混在一起,我连一点心劲也没了!”

马顺两口子看来刚起床,尿盆都还没倒,两ä个ฐ孩子仍然在炕上睡觉。

马顺看来有四十岁左ุ右,一张粗糙的大脸຀上,转动着一双灵活的小眼睛。他不冷不热打量了他一眼,问:“你就这么赤手空拳跑出来了?”

这地方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周围全是荒野。

“这还不如个狗窝……”他自言自语说。

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这可是一笔大钱!我借钱借怕了,谁知道这事里有没有凶险?另外,几百块钱๥你向谁借?”

天色暗下来了。

这天早ຉ晨,天还不明,他象往常一样准备爬起来上自留地,但秀莲抱着不让他起床。她撒娇说:“多睡一会吧!你常天不明就把我一个ฐ人撂在被窝里!现在又没要紧ู活路,你再睡一会……”说着便用两条结实的光胳膊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少安没法,只好依了她。

起床以后,情绪正好的秀莲又对他丈夫说:“干脆ะ!你今天也别出山了,到石圪节赶集去!一年四季没明没黑在地里操磨,你也歇息上一天,到集上去散散心。”

田à福堂压抑不住痛苦,一开始就极没修养地和队长孙少安没头没脑แ混吵了一架,然后甩手走了。是的,他太痛苦了。当年搞合作化时,他曾怀着多么热烈的感情把这些左邻右舍拢合在一起;他做梦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大家又散伙了。随着集体的散伙,他的精神也七零八碎了!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但他也没有能力拒挡这个潮流。

当然,一队也总不能ม把田福堂甩下不管,得让他加入到某个责任组去。

十二月上旬,去年夏天当兵走了的金波,突然复员回来了!

两个好朋友久别重逢,高兴地握住手,四只眼睛忍不住泪花闪闪。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ณ,金富两ä兄弟和孙家的人都十分难堪。

双水村大秧歌和小戏的总导演是孙少平。他在高中ณ时就是全县出名的“把式”,还到黄原讲过故事,因此理所当然由他来指拨大家了。少平此刻๑跑出跑里,一会在教室排戏,一会又去院子指导大秧歌,真是出尽了风头……下午,路程最近的罐子村的秧歌队伍,已经开到เ了村头的彩门下。孙少安家土坡下面的公路上,前几天搭起的彩门五彩缤纷,并且缀满了翠绿的柏叶——为闹红火,金家破例让人在祖๢坟里折了一些柏树枝来装扮这门面。

这样想过以后,他就立刻๑去找一队的副队长田福高。他想先和福高通通气再说。

少安一看副队长对这事如此热心,把他心中ณ的火又燃旺了。他对福高说:“既然你支持,咱今晚上就开社ุ员会!”

“这问题不难解决。”孙玉亭说,“咱们在金家湾北头给他们几家箍新窑洞不就行了?一孔旧窑洞换一孔新า窑洞,他们又不吃亏!”

“咦呀!革命还能管他情愿不情愿呢?蒋介石情愿到台湾去吗?”

冯世宽发完言后,对坐在长条会议桌中央的苗凯说:“请苗主任给我们做指示!”

苗凯的话说完以后,会议室好长时间一片沉默。这沉默甚至叫人感到难堪。不知什么เ时候飞进来一只苍蝇,在常委们的头上嗡嗡地盘旋着,在静默中ณ听起来象轰炸机一般刺耳。苗凯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冯世宽仍然拿红蓝铅笔在白纸上划道道。李登云低头专心致志地抠指甲。张有智不知为什么脸涨得通红,扭过头,面对着墙上的原西地图。马国雄把一根纸烟往另一截正在燃烧的烟屁股上衔接。田福军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只手使劲地交叉握在一起,眉头子中间挽结着一颗疙瘩。在后排列席会议的“接高办”成员中,不知谁响亮地打了一声喷嚏,把人吓一大跳。

这时,队长开口说:“他家的小子出门盲流了,公社ุ和大队命令要扣口粮。我们也不敢给……”

田福军立刻扶着老汉出了队长家的门;队长本人也紧ู撵在后面来了。

现在,在候车室外面的土场子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陪伴他的还是那两只皮箱。

因为润叶没有来车站,向前๩只好自己้提着两只皮箱,向家里走去——他结婚后住在运输公司的家属院。

“不了,我走累了。”少安推托说。

少平的确累็了。金波当兵走后,他就不能再和他一块骑自行车回家。他又买不起汽车票,只好来回都步行。但他不想参加这个婚礼,更主要的是,他心里隐隐地有些难受。他现在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本来,润叶姐应该是他哥的媳妇。但是两个ฐ家庭贫富的差别,就把两个相爱的人隔在了两ä个世界ศ。他们是不得已,才各自找了自己的归宿。人生啊,有多少悲哀与辛酸!

对!他竟然多少时没认真朝这方面想!真是老糊涂了!

徐国强激动地又点着一锅烟,然后立刻盘算:他要恨快再和润叶谈一次话,千方百计要说服她答应这门亲事!

孙玉厚好一阵才抬起头。他对小女儿说:“那你听你大哥的话,好好念书……”

消息传来的第二天,金波和少平就相跟着到石圪节中学来了。他们是从县城回家路过这里专门告诉金秀和兰香的。两个孩子高兴地看见,金波哥已经换上了军装ณ,只是还没戴上领ๆ章帽徽。

晓霞说:“我哥暑假里带回来的。先前他只让我爸爸看了,没给我看。后来我发现了他的笔记本,硬缠着哥哥把这些诗都抄下了。哥哥千安顿万嘱咐,不让我给别人看,说现在公安局正追查这些传抄的诗哩。我想,给你看一下不要紧……”

“没问题!”少平向她保证说。

刘志祥又补充说:“文龙还一再强调,搞社会主ว义,搞农业学大寨,就要武上!要麻绳子加路线!三令五申ã不行,就用三令五绳!还提出要揭开盖子,拉出尖子,捅上刀子……”

胖胖的张有智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想了一下,说:“我基本同意你的意见。不过,现在这形势,把人一放了事,怕说不过去。干脆这样!咱们也不说这些人没问题,但这些问题让他们通过政治夜校或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来解决,不要再劳教这些人,让他们做个检查,再让大家批判ศ一下他们的‘资本主义倾向’就行了……”张主任说着,就被他的这些话把自己先逗笑了。

田五的兴致来了,索性把磨棍往树杈上一横,仰起头,眯起眼,嘴巴咧了多大,放开声唱开了——叫一声干妹子张桂兰,你爱个酸来我就来个酸!

田五咧开嘴正准备继续往下唱,可马上又把脸往旁边一扭,拿起磨棍只管没命地打起枣来,再不言传了——他猛然看见,他儿媳妇银花正在不远的枣树下捡枣哩!年轻的儿媳妇臊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兰花随即调过身,从后窑掌的黑暗中ณ走出来,脸色灰白,嘴唇紫黑,两ä只眼睛模模糊糊。她没管锅台边那ว两ä个不要脸的人,一直走到前炕边,一言不发地的把狗蛋抱在怀里,接着便出了家门。

她恍恍惚惚来到村前๩的公路边,把儿子放在地上,泪水汹涌地从两只皱纹包围的眼睛里淌出来。她拼命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然后对他说:“你到双水村找你外爷外婆去……你不要回来了……”

狗蛋瞪着一双大眼睛,用两只脏ู手为母亲揩去脸上的泪水,问她:“妈妈你为ฦ什么เ哭?你为什么เ不去外婆家?”兰花哽咽着说:“你先去,妈妈过一阵就来了……”狗蛋听妈妈的话,就象个大人似的,背抄起两条小胳膊,挺着胸脯去了。从罐子村到双水村只有几里路,他常和姐姐相跟着去外爷家,因此,一个人上路也不胆怯。

兰花用手扶住路边一根电线杆,哭着对远去的儿子喊:“你靠路边走,不要走路中间,操心汽车……”儿子调过头向她招招手,说:“噢!”

当狗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公路上后,兰花就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向公路下面的河湾走去。

她来到河边的水井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那几包老鼠药。她立刻๑感到เ胸脯上象压了个ฐ什么东西,气也出不上来,好象已经把毒药吞咽了似的。她张开嘴巴,呼出的气在隆冬中变成了一团团白雾。

东拉河覆盖着厚厚的坚冰,水流在冰层下咕咕地响着。山野里灰漠漠地看不见任何一点活物。寒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沟道里刮ุ过来,把地上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一直扬到半空中。

天阴了。寒冷中ณ夹带着一种潮湿。看来要有一场雷。是呀,应该下雪了,她想。一个冬天没见一片雪,麦子旱干不说,开春动农怕也没办法下籽种。今年要象去年就好了,一年雨水不断,秋夏都是好收成……一个要死的人坐在水井边,手里捏着几包致命的毒药,心里还在盘算着日຅月和天年——这就是我们的兰花!

唉,可怜的人儿,对你来说,好象死是一回事,日月天年是另一回事。你也不想想,你死了以后,这一切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可你不会把这两件事混为ฦ一谈!因为你相信你死了以后还会转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是的,你怎能不再来这个ฐ世界呢?不管活在这世界上有多苦,但你总归还是那么เ爱这世界!你在黄土地上劳动惯了,再说,你也๣舍不得离开亲爱的猫蛋和狗蛋——你还要来看他们;哪怕转生成猪狗,也๣要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兰花将那ว几包老鼠药打开,把那些灰土一样的药粉倒进手心里,头扬起来,瞥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然后就把药粉全部ຖ倒进了自己的嘴巴๒。

她用两只手在冰冷的水井中捧了一掬凉水,低下头喝一口,把药粉冲下了肚子。

现在她坐在水井边的石头上,闭住眼睛,静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