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孤独，但这只是对别人来说，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看来并不如此，白天晚上，只要她没睡着，嘴里总是哼哼唧唧在唱歌。唱的当然不是当时人们所听惯了的歌。怪腔怪调的，谁也听不懂。她自己是畅快的——人们这样认为。
有一次，当吴月琴所在的三队队长运生说了一件关于她唱歌的事，大家才感到เ震惊了。运生告诉人们说，他有一天黄昏听见她在村后的一条荒沟里唱歌，唱着唱着，歌声猛然间变成号啕大哭了……啊，原来是这样！村里的人终于明白一些她那ว古怪的脾ຆ性了。生活中谁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呢？当巨大痛苦压在人心上的时候，人有时的确不是用眼泪，而是用歌声来排解忧愁。晕歌声是比眼泪更酸楚的。
他在那ว里仅仅落下个ฐ空头户口而已。视土如金的阳沟不会给他土地，他实际上仍然是一棵无根草。现在他完全把自己้的命运交到เ了曹书记的手上。他指望过一两年后，老曹最起码能给他争取一块安家的地盘。至于土地，他不敢奢望。
但是，以后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还很遥远。无论如何，他已๐经成了一名黄原人。这本身就具有非凡的意义。他想象，他那些前辈祖宗中，大概还没有离开过故土。现在，他有魄力跑出来寻找生活的“新า大陆”，此举即是包含巨大的风险，也是值得的。
合拢口的这一天，除过雇用的工匠，阳沟队的一些村民也来给书记帮忙。少平他舅马顺也来了。
上中窑的合口石时，少平发现他舅扛上来的一块出面子料é石糊了一丝血迹。按老乡俗，一般人家对新า宅合拢口的石头是很讲究的，决不能ม沾染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尤其是忌血。少平虽然不迷信，但出于对书记一家人的好感，觉得把一块沾血的石头放在一个最“敏感”的地方，心理上总是不美气的。
他已经过惯了红火热闹的集体生括，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里劳动，一整天把他寂寞得心慌意乱。四山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人的踪影；只有很远的地方才偶尔传来一两声什么人的吆牛声。孙玉亭心灰意懒地做一阵活，就圪蹴在地里抽半天烟。他甚至羡慕地里觅食的乌鸦，瞧它们热热闹闹挤在一块，真好！
在山里孤单地劳动一天，回家吃完晚饭后，玉亭无法立刻躺到烂席片土炕上去睡觉；他总觉得晚上还应该有些什么事。
秀莲这样数落的时候，少安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他心里对少平出走黄原也不满意——但他怎能和自己的老婆一块攻击自己的弟弟？
“山里的活不是爸爸做着哩嘛！”少安反驳说。“如果把家分开，咱就是烧砖也能ม捎带种了自己的地！就是顾ุ不上种地，把地荒了又怎样？咱拿钱买粮吃！三口人一年能吃多少？”
一下问对了！老头向他指了指阳面土坡上的一个院子，说：“就住在那ว里，我们原来是一个生产队的。”
马顺两ä口子看来刚起床，尿盆都还没倒，两ä个孩子仍然在炕上睡觉。
拐峁的书记想了想，说：“后村头有孔烂窑，没门没窗，和个ฐ山水洞一样，是村里一家人几十年前废弃不要的。你如果不嫌，自己……”
这地方แ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周围全是荒野。
“不管怎样，只要能买了牲畜，干一两ä个月活，这些帐债开过，还能赚不少钱呢！”少安看出父亲借债借怕了，把他刚算过的那ว笔有利的帐忘记了。
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这可是一笔大钱！我借钱借怕了，谁知道这事里有没有凶险？另外，几百块钱你向谁借？”
麦子种毕，又停了锄务，而大规模的秋收还没开始——田家圪崂的的庄稼人多少年来破天荒第一次消闲了。好，人们开始有时间赶集上会，做点小生意；手巧的庄稼人，鼓弄起了家庭副业。
这天早晨，天还不明，他象往常一样准备爬起来上自留地，但秀莲抱着不让他起床。她撒娇说：“多睡一会吧！你常天不明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被窝里！现在又没要紧活路，你再睡一会……”说着便用两条结实的光胳膊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少安没法，只好依了她。
一切很快被确定了下来。
田福堂压抑不住痛苦，一开始就极没修养地和队长孙少安没头没脑混吵了一架，然后甩手走了。是的，他太痛苦了。当年搞合作化时，他曾怀着多么热烈的感情把这些左邻๑右舍拢合在一起；他做梦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大家又散伙了。随着集体的散伙，他的精神也七零八碎了！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但他也没有能力拒挡这个ฐ潮流。
十月份，当报纸上发表了教育部关于今年大学招生的消เ息后，少平象所有的青年一样激动无比。“白卷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后采取统一考试，地市初ม选，学校录取、省级批准的办法。少平和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都去应考了，但一个也没考上。他们初、高中的基础太差，无法和老三届学生们匹敌，全都名落孙山了。这结果很自然，没有什么可难受的。当年不正常的社会生活害了他们这一茬人。在以后几年里，除过一些家在城市学习条件好的人以外，大学的门严厉地向他们关闭了；当老三届们快进完大学的时候，正规条件下的应届毕业生又把他们挤在了一边。
十二月上旬，去年夏天当兵走了的金波，突然复员回来了！
这时候，我们的玉亭同志也临ภ时放弃了阶级立场，和地主的两个ฐ儿子坐在了一条板凳上闹“五音”。排戏休息的时候，大队会计田海ร民嬉笑着对孙玉亭说：“玉亭叔，你的头发以后再不用我理了吧？”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ณ，金富两ä兄弟和孙家的人都十分难堪。
不过，在以后的几天里，这件冒险事一直在他脑แ子里盘旋纠缠，无法摆脱；这叫他痛苦不堪。
这样想过以后，他就立刻去找一队的副队长田福高。他想先和福高通通气再说。
他先对自己้的统帅说：“革命事业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我们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才能把农业学大寨搞好。大寨还不是斗出来的吗？”
“这问题不难解决。”孙玉亭说，“咱们在金家湾北头给他们几家箍新窑洞不就行了？一孔旧窑洞换一孔新า窑洞，他们又不吃亏！”
民政方面的负责人吴克俭赶忙回答说：“我们一定把这事办好！”说着掏出笔记本，把冯主任的指示记了下来。
冯世宽发完言后，对坐在长条会议桌中央的苗凯说：“请苗主任给我们做指示！”
“扣了！”
这时，队长开口说：“他家的小子出门盲流了，公社和大队命令要扣口粮。我们也不敢给……”
他于是就把两ä只皮箱放在地上，等待自己的妻子。本来他可以提起箱子很快就走到เ家。但他固执地认为ฦ，润叶要来接他。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失望！
现在，在候车室外面的土场子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陪伴他的还是那两只皮箱。
“他说他是步行从村里走来的，累็得不想参加了。”
“不了，我走累็了。”少安推托说。
徐国强想来想去，没有个好办法给他女婿帮点忙。按说，他在原西县当了多年领导，上下左右都很熟ງ悉，应该为ฦ福军解点围。但这不是在街上的门市后面买两瓶好酒，只要他开口就能ม办到。这是政治！而实际上只有一个ฐ关键——那就是李登云！可登云现在位置高了，他成了个下台干部，已经没办法这家伙了！
对！他竟然多少时没认真朝这方面想！真是老糊涂ิ了！
这时，在地上跹蹴着的老父亲，突然把头垂在胸前，哽咽着说：“都怨爸爸没本事啊……”
孙玉厚好一阵才抬起头。他对小女儿说：“那你听你大哥的话，好好念书……”
扬眉剑出鞘！
晓霞说：“我哥暑假里带回来的。先前他只让我爸爸看了，没给我看。后来我发现了他的笔记本，硬缠着哥哥把这些诗都抄下了。哥哥千安顿万嘱咐，不让我给别人看，说现在公安局正追查这些传抄的诗哩。我想，给你看一下不要紧……”
田à福军抖着手点了一支烟，痛心地看了一眼张有智。张有智气愤地说：“这成了国民党了！”
刘志祥又补充说：“文龙还一再强调，搞社ุ会主义，搞农业学大寨，就要武上！要麻绳子加路线！三令五申不行，就用三令五绳！还提出要揭开盖子，拉出尖子，捅上刀子……”
只有田à二是个例外。“半脑壳”今天不捡别ี的，光捡枣子。他一边嘴里嚼着枣子，一边手里把捡起的枣子往他前襟上的那ว两个ฐ大口袋里塞着；这两个塞满枣子的大口装吊在他胸前，象个袋鼠似的，累็得他都走不干练了。他一边捡，一边吃，一边嘿嘿笑着，还没忘了嘟囔说：“世事要变了……”
田五的兴致来了，索性把磨棍往树杈上一横，仰起头，眯起眼，嘴巴咧了多大，放开声唱开了——叫一声干妹子张桂兰，你爱个ฐ酸来我就来个酸！
金俊山和金俊海是叔伯兄弟，两ä家人尽管血缘不远，平时也从没为什么事争吵过，但俊海家和俊山家的关系远不如和孙玉厚一家人的关系亲密。但终究是门中人，他每次回家来，俊山都要来看他。平时俊山和他儿子金成家托他在黄原买个什么东西，他也都热心地为ฦ他们办理得妥妥当当。“我看见公路上的汽车，就知道你回来了。”俊山进门后对俊海寒暄说。
“孙大哥你也来了？”金俊山扭头和孙玉厚打招呼，“听说少安找了个好媳妇，春节就准备结婚呀？”
回家的第二天上午，他先出去找了副队长田à福高，问了他走后这一段队里的生产情况，又向福高安排了下一段的活计。他说他还要忙几天，让福高继续把队里的事照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