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一块共事的三位老师各有各的特点。
田润生是少平的同班同学，两个人相互都很熟ງ悉。他们尽管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但两个人交往并不密切。但润生和他父亲不一样。这人性格比较随和，心中也没什么城府；遇事随波逐流，但从不胡作非为ฦ。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的老上级石钟同志。老石文革前是省农工部部ຖ长，现在任省革委会副主任。他和老石相识多年，他是很了解他的。
双水村的秧歌是全石圪节公社最有名的。在这个秧歌传统深厚的村庄里，大人娃娃ใ谁都能ม上场来几下。往年，一进入冬天，这个ฐ村就为正月里闹秧歌而忙起来了。所有的家户都在准备招待秧歌队来为自家“转院”时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机会来夸耀自己้的“门户”好。有的家庭，仅仅因为ฦ一回秧歌招待得好，来年就有好多人家给说媳妇。因此，就是光景最破败的家庭，也要省吃节用，把那些红枣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来，准备撑这一回门面。一旦进入正月，双水村的人就象着了魔似的，卷入到这欢乐่的浪潮中去了。有的秧歌迷甚至娃娃发烧都丢下不管，只顾自己红火热闹。人们牛马般劳动一年，似乎ๆ就是为了能ม快乐这么เ几天的。
但是，当无比欢欣的情绪过去以后，生活本身的沉重感就向他袭来了。
按说，他年轻力壮，一年四季在山里挣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过土地，可到เ头来却常常是两手空空。他家现在尽管有三个好劳力，但一家人仍然穷得叮当响。当然，村里的其他人家，除过少数几户，大部分也都不比他们的光景强多少。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这世事难道就不能有个改变？
这的确是一件非凡之举！神仙、庙坪二山合拢，筑起一座大坝——恐怕起码是石圪节公社最大的一座坝；一两年后，哭咽河道就会淤成一道平川，双水村就能增加几倍的良田à呢。到时产量别ี说过“纲要”，恐怕“黄河”和“长江”都挡不住！
好在不论怎样选择坝址，看来还不会伤到เ金家祖坟；如果让那一片死人“搬家”，整个姓金的人家都会出来反对的。但让那ว几家活人搬家又谈何容易！
高老是本县高家园公社ุ高店则村人。他少年时就参加了革命，是当时有名的“赤匪”。后来成了红军和解放军的高级指挥员。全国解放后，他一直任中央部级领ๆ导。文化革命开始那年底，高老的名字在报纸上消失了。当时传说他已经被红卫兵从楼ä里扔下去摔死了。后来又听说他没死，只不过被关了禁闭。直到“四人帮”粉碎不久，他的名字才又出现在了报纸上。据说眼下高老虽然“解放”了，但还没安排什么工ื作。老人家从当年离开故乡后，一直没顾ุ上回来。现在年纪大了，又没具体工作，想回来看看，捎带着搞一些调查研究。
眼下高老正在南面几个县搞调查。苗主ว任考虑原西县是高老的故土，又是他这次重点调查的地方，因此昨天又亲自赶到原西县来。他一到原西，先单独和冯世宽交换了意见；今天又出席了县常委会，和县上的同志们一块研究接待工作的细节。
快过端阳节了，头上的太阳热烘烘的。山鸡和野鸡清脆的叫唤声，不时打破这梦一般沉寂的世界。大地上的绿色已经很惹眼了。大部分秋庄稼刚ธ锄过一遍草。庄稼地中间的苜蓿็盛开着繁密的紫红色的花朵。向阳的山坡上，稀稀拉拉的麦穗开始泛出了黄颜色；路边灰白的苦艾丛中有时猛地会窜出一只野兔子，吓得田福军出一头冷汗。
田à福军被现在队长引到家里吃午饭。队长的一孔土窑象个ฐ山水洞一般黑暗，大白天进去竟然看不清家里有几个人。他坐在烂席片炕上向生产队长询问村里的情况。队长的老婆在锅灶上做饭。不久他才发现，这家人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ฐ大点，都挤在门圪崂里惊恐地看他。孩子们几乎不穿什么เ衣服，也分不清男女，一律剃着光头——大概ฐ是怕生虱子。午饭端上来后，田à福军拿起一个玉米面馍。他刚准备吃，发现这黄馍上沾些黑东西。他一下从炕上站起来，走到后炕头上揭开锅盖。他看见，锅里只有两个玉米面馍，其它都是糠团子。他的喉咙顿时被堵塞了。
但这位“天仙”虽然已๐经和他同宿一房，可好象仍然还在天上。现实又无情地变成了一个美梦——他不能ม把自己้所爱的人搂进自己的怀抱！
他突然想：干脆ะ让我离家一段时间，让润叶一个人呆着。在她这段独处的时间里，也许就会开始想念他，盼他回来。当他再返回家时，不要他去找她，她自己说不定就会迫不及待地扑入他的怀抱。
人已经越来越多了，站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李登云夫妇惊慌地发现，除过主宾席外，几十张圆桌已经快挤满了人，而客人到现在还没有来完呢！李登云一边对进来的客人满面笑容地说一声“欢迎”的时候，头上就渗出几粒冷汗——把人家“欢迎”进去让坐在哪儿呢？
白明川和几个人给每个圆桌旁้加了一把椅子后，迎面碰上了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龙。文龙虽然和他是高中ณ时的同班同学，但文革初ม期，文龙是造反派，他是保守派，两个ฐ人一直很对立。后来他们参加了工作，现在又都成了公社主任，因此面子上还能过得去。两个人在走道里寒喧了几句，互相邀请对方แ到自己的公社ุ来转转，然后就各坐在各的桌子上去了。徐国强和一群老干部挤在一桌上。他们吃不成硬东西，只是喝茶抽烟，说过去的一些事情。当老中医顾健翎到来时，医院领导刘ถ志英亲自扶着他，也来到了这桌上。老干部们都纷纷站起来，迎接这个经常给他们看病的老神仙。他们立刻不再拉谈过去的事情，争抢着和顾老先生讨论各自的身体和疾病。
他就在一天瞅了个ฐ机会，等家里人都不在光润叶在的时候，他就和她提了这件事。不料，这娃娃果真不说一句利索话。
这女娃ใ娃给他回答说，她还小，先不想考虑这事……嗨，二十大几的人了，还小？记得他和爱云她妈结婚时，两个ฐ人都才十六岁半！现在提倡晚婚，这是政策，他不反对；但不能ม晚得没边没沿嘛！女人年纪一大，生个娃娃都困难哩！
但她又想：多上这半年学无非也就是能拿这毕业证书，如果命里注定一辈子当农民，那ว么，要这张纸片又顶什么用呢？而要是她早回去半年，除省了家里的费用，她还能挣不少工ื分，里外的钱不知能买多少张这样的纸片呢！
当她把这意思先给她的好朋友金秀说了以后，金秀马上难过得眼圈都红了，说：“你一定不能退学！如果你们家供不起你上学，我就哭着央求我爸我妈，让我们家供你！”兰香笑了，说：“你憨了，秀！怎能ม让你们家供我呢？再说，这上学也不顶事，将来还得劳动，迟回去不如早回去。你和我不一样，你爸在门外工作，高中毕业了，说不定还能在黄原给你寻个工作……”
晓霞说：“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是国家……”
他匆匆跟着晓霞走，先不便再问她什么了。看来晓霞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而显然在稠人广众面前也不好说。
志祥说：“这是两ä个被劳教的民工，大概受不了工地上的王法，所以……”
“可不是哩！周主ว任一上任，王法就硬了。现在会战工ื地上被劳教的农民有四五十个哩，都是从各村拉来的。”“为什么劳教这些人？”田福军问。
秀莲到少安家，转眼间七八天就过去了，但她还是不愿意走。少安背转他家里的人，偷偷对她说：“你走时给家里人说，你住四五天就回来了，因此你也不要耽搁太久，要不你爸和你姐他们要操心的。”
少安亲热地对她说：“你先回去，春节前我就寻你来！”“再让我住上几天……”她央求说。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俊海用毛巾把手擦干，坐在他旁边，把金波妈端上来的茶水往他面前挪了挪，说：“玉厚哥，你喝水！”
“那你还得简单过个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妈还说起少安结婚的事。估计要办事，你们现在手头比较紧张。你看需要不需要钱？需要的话，你就开口，我家里能拿出来哩！”孙玉厚一下子对俊海夫妻俩能这么เ入微地体谅人的困难，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正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你们就先说这话……唉，我麻烦你们太多了，歪好开不了这口……”
亲事定下来以后，少安本来就想及早返回双水村。但一见钟็情的秀莲却舍不得他走，一天天地硬挽留前他。他尽管惦记着自己้烂烂包包的家庭，可又拗不过这姑娘的一片缠绵之ใ情，只好硬着头皮依了她的愿望。他劳动惯了，闲呆不住，就跟秀莲到她家的自留地去劳动——他营务庄稼的本领ๆ立刻就使贺家湾的人赞叹不已；大家都说秀莲找了个好女婿。
秀莲看再留不住他，就向他提出：她也跟他回去！她说她去少安家住几天，然后再返回山西家里。等过春节时，她就和她爸一起来双水村，和少安结婚。秀莲一家人都支持她这意见。
玉亭更奇怪了，一时不知怎说是好。正在锅台上切南瓜的贺凤英，听见这话，敏感地放下切菜刀，支棱起耳朵听这两个人说话。
“噢！”孙玉亭几乎要笑了。他原来以为他哥听见外面有传他和外村女娃娃有不正经关系，才这样盘问他哩，他在这一刹那间很紧张，他生怕他哥当着贺凤英的面说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让他下不了台。原来是这！
少安重新า点着一支旱ທ烟卷，对父亲说：“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龄还不算大。就是年龄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时我自个ฐ儿找一个。只要财礼少，我不挑拣人。女方แ不嫌咱家穷，能和咱们一块过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着给你瞅个媳妇。只要有你合心的，财礼多少不怕，咱们打闹着借，慢慢再还。我现在还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完了，咱父子三个ฐ熬上几年，就会把帐债还完的。”
“可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家啊！”
本来白明川ษ准备把多划的地收回集体，让这几个生产队长在本大队检查一下就行了，但既然冯主任亲自打了电话，看来不组织批判ศ大会不行了。他采取了个折中办法：不开全公社群众大会，只开半天三干会。
这一天遇集，全公社的脱产干部和各大队、各生产队的主ว要负责人，都被调到公社院子里，批判五个“走资本主义แ道路”的生产队长。尽管不是群众大会，但阵势也不小，公社院子里黑鸦鸦坐了一大片人。批判会由徐治功主持，孙少安和另外四个人站在台子前。批判发言的人通过那个包一块红绸子的话筒，轮流上台照稿子念一遍——话筒因为经常使用，红绸子已๐经被人试音时用手指头弹得稀巴烂了。此时，在石圪节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户的喇叭匣上，都转播着这个批判会的实况。孙少安和另外这四个人顷刻间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户晓的人物。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他们——从本人议论到家里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田à福堂进了玉亭家的窑洞，天还没黑，窑里就黑乎ๆ乎的看不清楚了。在暗处的这家人显然都看见他来了，玉亭和凤英两个人都从后炕火圪崂里转出来，热情地让他快坐。
他就站在脚地上说：“玉亭，我明天想到เ城里看一下我的气管炎，这几天队里的事你就给咱照看着点。罢了见到金俊山，你给他说一声就行了……这几双旧鞋放下你穿去吧！”他说着就把胳膊窝里的鞋放在炕边上。玉亭的三个ฐ孩子一扑上来，从报纸里把鞋拉出来，一人拖拉一双，在烂席片炕上绊绊磕磕跑着，高兴得呜呜直喊叫。
那时间，孙少平重新陷入到灰心和失望之中。如果他原来没有和红梅有这种“关系”，他也许只有肠胃的危机。现在，他精神上也出现了危机——这比吃不饱饭更可怕！他每次去拿自己้那两个黑干粮的时候，再也看不见她可爱的身影了。那双忧郁๗而好看的眼睛，现在即是面对面走过来，也不再那样叫人心儿悸动地看他一眼了。在那以后的几个ฐ月里，他只是一天天地熬着日子，等待放假……直到上学期临放假的前一个星期，孙少平才想起，几月前郝红梅借过他的一本《创业史》，还没给他还哩。这本书是他借县文化馆的，现在马上就要放假，如果她不还回来，他就没办法给文化馆还了。可他又不愿找她去要书。他心里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恼火。她现在可以不理他，但她连借走他的书也不还他了吗？
回家后，他在星期天上午给家里砍了一捆柴，结果把那双本来就破烂的黄胶鞋彻底“报销”了，他只好穿了他哥少安的一双同样破烂的鞋。至于那双扔在家里的没有后跟的袜子，父亲说，等秋天分到一点羊毛，再把后跟补上；袜腰是新的，还不能丢â，凑合着穿个两三冬还是可以的——要知道，一双新袜子得两块多钱啊！
据反映，你社ุ罐子村社ุ员王满银因贩了几包老鼠药，现被押到双水村公社农田基建工地“劳教”。如此人再无其它问题，我意可严肃教育一下，让其回队去。
此致
他刚开始吃饭，润叶又站起来，说：“噢，我忘了给你买点酒！”
润叶坐在他旁边，没有动筷子，只是亲切地看着他吃。
“医生治不了家里人的病……你喝茶！”徐国强坐在椅子上，指着旁้边的那盒点心说：“你来我就高兴了，还常带什么礼ึ物哩！”
因为晓霞和润叶还没回来，因此徐爱云先没上菜，窑里这三个ฐ人就坐下喝茶拉话。
可是一九六○年困难时期，玉亭突然跑回家来，说他一个ฐ月的工ื资不够买一口袋土豆，死活不再回太原去了；他说他要在家乡找个ฐ媳妇，参加农业生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