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样干呢？他一时也想不出个眉目。修梯田已经不算一回事了；沟沟岔岔打几个小土坝也弄不出个啥名堂。他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望着周围的山山峁峁，象孩子一样突发奇想：如果能造出一种比山都高的推土机，一铲子就能削掉一座山就好了；那ว用不了几天双水村就变成了小平原，恐怕他大寨的人都要跑到这里来参观呢！
这想法使他异常兴奋！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他灰白的瘦长脸涨得通红。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对这个大胆的设想进行详细的考虑。
总之，这是一个ฐ欢乐和美妙的日子，大人娃ใ娃都沉浸ฤ在节日的气氛中。
这会议不说别的，单讨论如何接待中ณ央的高老。
已经看过的三个ฐ村子，情况十分令人震惊。缺吃少穿是普遍现象。有些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衣服都不能遮住羞丑。一些很容易治愈的常见病长期折磨着人；严重一些的病人就睡在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等死。晚上很少有点起灯的家户；天一黑，人们就封门闭户睡了觉。野狼如入无人之境，跳进羊圈任意啃咬，也没人敢出来打撵——据说这里的狼早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没有什么เ人洗脸，更不要说其它方面的卫生条件了。大部分人家除过一点维持活命的东西外，几乎都一贫如洗。有的家户穷得连盐都吃不起，就在厕所的墙根下扫些观音土调进饭里……
现在，田福军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爬蜒着，到最后一个“死角”去，他手里拉着一根柴棍，外衣搭在肩膀上，在这万籁寂静的山野里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周围有没有野狼出现。
但是，这一切方面所用的心思加起来再乘๖以二，也抵不上他对田润叶所用的心思。这没有办法，一个男ç人一旦迷上了一个女人，就觉得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阳。除过这个女人，世界ศ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为了得到这女人的爱，他可以付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牺牲。甚至得到的不是爱，而是鄙视和污辱，心里也很难为此而悔恨自己。正如两句信天游唱的——
他是多么爱她啊！她身上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完善无缺的，简直可以说是个天仙。
这时，在县招待所的大餐厅里，已经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了。几十张大圆桌铺上了干净雪白的台布，每张圆桌上都摆满了瓜子、核桃、红枣、苹果、梨、纸烟和茶水。早到的客人已经十人一桌，围成一圈，吃水果，嗑瓜子，抽纸烟，喝茶水，拉闲话。说话声和笑声嗡嗡地响成一片。这些县社ุ干部们，今天不见明天见，相互之ใ间都是熟ງ人，凑到一起就有许多话可说。
在餐厅后面的厨房里，十几个ฐ炊事员正忙着准备婚礼上的酒菜和饭菜。全县几个ฐ著名的厨师都被请来了，其中有石圪节食堂的胖炉头胡得福——胡师有几个拿手菜名扬全县，尤其是红烧肘子。
他去年年底才知道，李登云家的向前看上了这女娃娃ใ。他听说是这样，马上觉得是门好亲事。登云是他过去的老下级，志英他也了解，至于他们家的向前，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这小伙还开了汽车。在这山区，开汽车是个好职业，挣钱多，到外地买个东西也方便。
他了解是这么เ个情况，心想：要不，让我给这女娃ใ娃说一下！反正我一天闲呆着，也没什么事干。
孙兰香听到เ这个消เ息后，心里很着急。这样说来，她还得要上半年学才能毕业。她知道，这半年还要花费家里不少钱。她自己不能ม给家里帮忙，还要家里给她负担，这使她心里非常难过。她也知道，他们家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困难。祖母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一年年老了，大哥结婚除借帐不说，要是生了孩子，加上大嫂，全家就又要增加上几个人。就是二哥高中毕业回来增加一个劳力，但过不了几年他也要娶媳妇，到时还得借帐债——哪里有那么เ多不要财礼的媳妇呢？
怎么办？她要不要继续上这半年学？要是不上，她连一张初中毕业证也拿不上！
少平有点莫名其妙。晓霞有什么话不能ม在这里说，非要到外面去不可呢？
晓霞一边走，一边对他说：“不是你家里的事。”“那是你们家出了什么事？”少平又撵着问她。
他俩走到เ这门口时，公社副主任刘志祥看见了他们，赶忙迎了出来。他俩看见就是有个ฐ农村妇女正坐在椅子上哭鼻子哩。
刘志祥说：“昨天夜里，羊湾村和贾家沟的两个ฐ民工偷跑了，文龙带着民兵小分队今早上出去捉人去了……”“民工ื怎偷跑了？”张有智问。
她只好收回了马上结婚的打算，但绝对不同意明年后半年才结婚！她提出：最迟在春节就办事！
当她把他强留了一个ฐ月，他不回家再不行的时候，她就又撵着他来了。她生怕他象一只鹰似的飞去再不返回来……现在，她来到双水村少安家里，就象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由于她热爱自己的心上人，对这个穷家的确没一点不满意，反而觉得一切都很亲切、很入眼……有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ม想象农村姑娘的爱情生活。在他们看来，也许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头脑；没有头脑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实际也许和这种偏见恰恰相反。真的，正由á于她们知识不多，精神不会太分散，对于两性之间的感情非常专注，所以这种感情实际上更丰富，更强烈。
不一刻，金俊海夫妇把汽车上的东西搬回家来，搁在旁边窑里，就赶忙过他这边来了。俊海很快给他递上一根纸烟。玉厚推让着说：“我还是抽旱烟。纸烟抽不惯，一抽就咳嗽ณ。”
正好！玉厚赶紧说：“就是的！是他二妈娘家门上的。好女娃娃ใ。”
他先到他二妈的娘家门上。他二妈的父母亲已๐经接到了女婿和女儿的信，说他们有个侄子要来看本村贺耀宗的女儿秀莲。他们接待下少安，就立即给贺家通了话。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二爸的老丈人就引着他上了秀莲家的门。贺耀宗有两ä个ฐ女儿。大女儿秀英招了本村的一个男ç人，就住在娘家门上，既是女婿，又算儿子。小女儿秀莲今年二十二岁，在村里上过几年学后，就一直在家劳动。
这一切使少安对秀莲和她的一家人很感激，同时也对这个大眼睛的姑娘从感情上开始喜爱了。
“冬天公社ุ在咱村会战时，各村来的那些民工你大概ฐ都能ม认识哩？”玉厚问玉亭。
“那些女娃娃你认识不认识？”
父亲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亲爱的爸爸很少这样在孩子面前抛洒泪水，现在却在他面前如此不掩饰地痛哭流涕，这使他感到无比的震惊！
孙玉厚听了儿子的一番话，就难为ฦ情地用手掌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帮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沉痛地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一辈子没本事，没把你的书供成，还叫你回来劳了动。受苦不说，你这么大了，爸爸连个媳妇也给你娶不回来。爸爸心里象猫爪子抓一样，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
但他又想：好汉做事不后悔！既然已๐经这样了，那就没必要想得太多！也好，让孙少安乱上几天吧！最好是二队长金俊武也把猪饲料地扩大了，让公社查出来，把这两ä个妈蚱拴在一根绳子上整治一通，叫他们再和我田福堂过不去！
石圪节公社竟然有扩大自留地的现象！这事马上引起了县上的重视。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给白明川和徐治功打电话，说不仅要收回扩大的地，还要在全公社ุ组织群众大会批判这五个生产队长。
对丈夫要求的任何事，润叶他妈都会言听计从的。她取了一张旧报纸，把那几双旧鞋包起来，交给了丈夫。
孙玉亭家离他家不远，下一个ฐ小坡就到เ了。一孔不知孙家祖宗哪代人箍下的窑洞，由于多年不整修，山水从破窑檐石中ณ间流下来，把窑面子上的泥皮全冲光了，烂石头碴子暴露在外面，里面住了许多窝麻雀，一天到晚唧唧喳喳的，倒也自有一番热闹景致。院子原来还有个横石片围墙，自孙玉厚搬走后，就逐渐塌成了一圈烂石头。墙角里用这塌墙石头乱垒起的厕所，似乎连个羞丑也遮不住。
从此以后，他和郝红梅的“关系”就在班上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使他们再也不敢频繁地接触了。两ä个人都感到害臊，甚至在公开的场所互相都不理睬。而且由于他们处于一个ฐ不太成熟的年龄，相互之间还在心里隐隐地感到เ对方แ给自己้造成了困难处境，竟然都有一些怨怨恨恨的情绪。跛女子达到了目的，感觉自己在班上快成个英雄人物了，平时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哈哈哈的笑声叫人感到那是故意让孙少平和郝红梅之流听的。
他现在心里多么เ苦闷！尽管严å格地说来，也许这不能称之谓失恋。但感情上的这种慰藉一旦ຆ再不存在，就会给人的心中带来多少烦恼。这是青春的烦恼。我们不妨想一想伟人歌德和他少年时代的化身维特。在这一方แ面，贵族和平民大概都是一样的。
润叶接着就把她二爸的信递给了白明川。
你们好。
“我已经吃过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润叶坐在他旁边说。
“不要紧，吃不完剩下算了。你快吃！现在已过了中午，你肯定饿了。”
李登云见徐国强进来，慌忙站起来，握住老汉的手，热情地问候道：“你老最近身体还好？”
“好好叫爱云给你看一看！”登云关切地说。
就这样，玉厚把玉亭送到了山西柳林镇。
一九五四年，玉亭初中毕业，到เ太原钢厂当了工人。玉厚一家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虽说玉亭是个工ื人，但这是孙家多少代第一个在门外干事的人！
“他们都在我们家里。”少平厌恶地看着他。
少平已经气愤地拧转身走了。他真想在这个ฐ不争气的姐夫脸上给一记耳光！
老人看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她瘦手紧紧揪着少平的领口，追问道：“你姐夫……出什么事了？猫叫……是怎啦？”
“噢……”老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瘦手把他的领口放开，疲倦地闭住了眼睛。她这下听明白了。唉，这算个ฐ屁事！还值得老老小小哭一场？旧社ุ会，先生常拿铁戒尺把念书娃的手都打肿了，肿得象发面馍馍一样。训一顿ู算个ฐ什么……一场臆想的恐怖在脑子里消失了，象往常一样，她即刻进入到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ณ。
“把那ว小子捆起来！扭送到石圪节去！”孙玉亭气愤地说。“也不必这样。咱是不是先开个支部ຖ会，看他们其他人怎说？”
“这还要开什么支部会哩？”孙玉亭说，“这明摆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嘛！他们其他领导人还敢支持吗？干脆ะ，别再费这神了，你赶快到公社汇报去！”
孙玉亭一下子提醒了田福堂。对！这么严重的路线斗争，不是双水村能够解决了的，应该马上向上级汇报！田福堂说走就走，骑上自行车很快动身去石圪节公社ุ，找白明川和徐治功汇报去了。
与此同时，孙玉亭连家也没回，火急火燎地找到他哥孙玉厚，让他赶紧ู说服孙少安不要再执迷不悟；否则，恐怕公安局的法绳就要套到他娃ใ娃的脖ๆ子上了！
那晚上的社员会孙玉厚没有去参加，因此并不知道儿子闯了这么大的乱子。
他紧张地听完玉亭的叙说后，立刻๑拉着弟弟到一队饲养院去找儿子。
老兄弟俩来到饲养院，因为秀莲坐月子，按乡规他们不能进家去。
他们就把少安从窑里叫到院子来。
兄弟俩立刻围住他，连说服带吓唬，让他赶紧声明不再“胡闹”了。孙玉亭还建议侄儿主ว动到เ公社投案，好争取党和政府从宽处理。
少安一看两个ฐ老人这么惊慌，心里烦乱极了。说心里话，他对这事也没有什么把握。但现在已经骑到了老虎背上，也不好轻易下来。尽管一般情况下他都老成持重，但有时也有年轻气盛的一面，事情究竟怎样，现在还没最后定论呢！他不能答应两个老人的要求。再说，事到如今，这事就不是他孙少安一个人的，而牵扯一队的几十户人家呢！他平静地对两个老人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要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们先不要管，有什么差ๆ错我自己承担！”
这老兄弟俩没想到เ少安这样回答他们，气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孙玉亭一看侄儿冥顽不化，干脆ะ一拧身回家去了。哼！到时吃了亏，甭怨你二爸没提醒你小子！
孙玉厚一看玉亭走了，自己便抱住头蹲在寒风地里，急得几乎快要哭了。
少安见父亲这样痛苦，就劝他说：“爸，你别ี这样。你先回家去，让我一个人想想再说……”
孙玉厚看当下说不转儿子，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当田福堂气喘嘘嘘เ地赶到公社，向白明川和徐治功汇报了双水村的“严重政治事件”后，公社ุ的两位主任也惊呆了，从白明川来说，他不久前心里也闪过这种设想，但很快就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天真的想法而已——他没想到，孙少安这家伙竟然这样干开了！
两位主任意识到事情非同小可，公社也不敢处理，就立刻用长途电话向县革委会的领导作了汇报。
这消息顿时使原西县革委会炸了！
冯世宽很快召集常委们紧急开会——讨论双水村出现的严重的资本主义复辟倾向。
在会上，冯世宽没等大家说话，他自己先严å肃地对这件事进行了批判性分析发言。在发言中ณ间，他停顿ู了一下，立刻指示一名常委出去给各公社打电å话，看其它公社有没有出现类似的情况；如果出现，要立即制止，狠狠批判ศ，严å厉打击！
冯世宽发完言后，李登云和马国雄接着发言，坚决支持冯主任的意见。但副主任田福军提出，县革委会能不能ม心平气静地研究一下这个ฐ新า情况呢？另外，是否可以不必忙着处理这事？他建议先由县、社ุ、队三级组成一个ฐ联合调查组，把具体问题调查清楚再做结论也不迟！
田福军由这个问题，转而很沉痛地论述了全县的农业生产情况。他大胆地指出，他们村子出现的这个情况，也许能反映了全县农民的一种情绪。孙少安的这种做法是否正确，可以讨论；但目前农村既ຂ然已经贫困至极，人们就得想办法维持自己的生存。作为管农业的副主任，田福军立刻给常委们摆出了一滩数字：一九五三年全县人均生产粮九百斤，而去年下降到เ六百斤，少了近三分之一。从五八年到七七年的二十年间，有十六个年头社员平均口粮都不足三百五十斤；去年仅有三百一十五斤，而其中三百斤ภ以下的就有二百四十一个大队、四万一千多人，占全县人口的三分之一。四九年人均生产油品九斤二两ä，去年下降为一斤九两……社员收入低微、负债累累，缺吃少穿。劳动日值只有二、三角钱，每户平均现金收入只有三、四十元。超支欠款的达二千三百户。去年国家贷款金额近一千万元，人均欠款五十多元。社员欠集体储备粮一千三百多万斤ภ、相当于全县近一年的征购任务……
田福军罗列完这些数字后，痛心地说：“我们是解放四十多年的老革命根据地，建国已经快三十年了，人民公社化也已经二十年了，我们不仅没有使农民富起来，反而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田福军发完言后，常委们都沉默了。
大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事实归事实，问题归问题。
归根结底，总不能让农民去走资本主义道路吧？
冯世宽的激动情绪也平息了一些。他沉吟了一会，说：“你们先谈着，让我打个电å话，把双水村的情况向地区领导汇报一下，看上级有什么指示……”说完他就出去了。
一刻钟以后，冯世宽回到了会议室。他向常委们传达了地区革委会主ว任苗凯同志的指示：坚决制止！
这是“终审判ศ决”。大家都再不言语了。
常委会决定：立刻通知石圪节公社，坚决制ๆ止双水村的资本主义复辟倾向。对于当事人孙少安，因其计划ฐ在事实上还没有实行，不予处分；但责成公社ุ通过适当的方แ式，严肃批评教育这位生产队长。另外，针对这种新出现的问题，县革委会要立即专门发一个文件……这也许是整个黄土高原农村的第一次自发性改革尝试——在短短的时间里就以失败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