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安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外衣搭在肩头，吸着自卷的旱烟卷，独个ฐ儿在公路上往回走。他有时低倾着头；有时又把头扬起来，猛地站住，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峦。一声长叹以后，又迈开两条壮实的长腿走向前去……痛苦，烦恼，迷茫，他的内心象洪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简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他从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但他感觉到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ຖ分时间。没吃过几顿好饭，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没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象别人一样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抚爱……什么时候才能过几天轻松日子？人啊！有时候都比不上飞禽走兽，自由á自在地在天空飞，在地上走……
一股温暖的激流刹那ว间漫过了他的心间。那灯光下，有他亲爱的家——亲人们的脸庞都在他的眼前浮ด现出来了。
金俊山立刻张口结舌退到大队部的灶火圪崂里，再不吭声了。
抓纸蛋的时候，全村人象进行一次集体占卜活动。一个ฐ个ฐ提心吊胆，用颤抖的手，在大队办公窑炕桌上那ว只不祥的黑老碗里，如同抓自己的命运一般，一人抓回一个揉成一团的小纸蛋。有的人展开纸团，笑得鼻子涎水都顾不得揩；有的人一下子脸象黑霜打了一般；甚至还有抱住头当场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提出这个绝妙办法的孙玉亭，几乎年年能ม“抓”到一头猪，回去常常让贺凤英骂得狗血喷头。
他要很快制止这件丑事继续发展。当然，他是个精明人，也不愿伤自己娃娃的脸。因此自发生这件事后，一直装得和不知道一样……
他有时也豁达地想，如果少安当年不要回来劳动，和润叶一块去上学，再寻个工作，那这娃ใ娃做他的女婿说不定还可以。少安本人他看上哩！要是文化再高一点，又有工ื作，说不定将来还能熬个大官……反过来再说，要是他女儿没文化没工ื作，也在双水村劳动，农民对农民，那ว不要他孙少安骚情，他田福堂会直接找媒人把润叶许配给他的。当然，如果是这样，他也就不会嫌孙玉厚家穷了，到时候他会把少安的光景扶起来的：没地方住吗？他给箍两ä孔新า窑！没吃的吗？到他家里来吃！
孙少平好不容易在县城的高中熬过了半个ฐ学期。这第二个学期刚开学不久，他的情况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在大部ຖ分的日子里，他还是要啃黑高粱面馍，并且仍然连一个丙菜也吃不起。在上学期刚上学的那些日子，他对自己是否能上完两年的高中已经没有了多少信心。他曾想过：读半年高中回农村当个小队会计什么的，也可以凑合了，何必硬撑着上学受这份罪呢？
孙少平和郝红梅在过去的半年里已经相当熟悉，两个ฐ人交交往往，也不拘束了。他们不光互相借着百~万\ຒ小!说，也瞅空子拉拉话。在这个ฐ微妙的年龄里，不仅孙少平和郝红梅，就是和他们同龄的其他男女青年，也都已๐经越过了那个“不接触”的阶段，希望自己้能引起异性的注意，并且想交一个ฐ“相好”。他们这种状态也许和真正的谈恋爱还有一段距离。当然，对于这个年龄的青年来说，这种过早ຉ的男女之间的交往并不可取，它无疑将影响学习和身体。
徐治功现在看来不想理白明川，但并不是服气他的话。他坐在椅子上，头拐在一旁้，吊着个ฐ脸就是个抽烟。
自明川是一九六六年的高中毕业生，六九年底返乡劳动。七○年县武装ณ部招一批武装专干，他被招收了，分在城关公社工作。当年冬天组织全公社民兵冬训时，一个民兵将一颗拉了线的手榴弹没有甩到前面去，反而手一扬滑落在了后面的人堆里。武装专干白明川眼疾手快，把这颗冒烟的手榴弹捡起，扔了出去，避免了一场大灾祸。为此，不仅省地军区，连兰州ะ大军区都发出通报表扬了他。第二年他被提升为城关公社副主任。前年又调到石圪节公社当了一把手。明川在中ณ学时学习就很拔尖，并且还能写点诗。他人虽然年轻，但脑แ瓜子可不年轻。当然，上面布置下来的所有任务，他和徐治功一样，都要积极完成。但他的做法和徐治功不一样。因为他自己้也是农民的儿子，所以他往往对过分伤害农民的做法反感。只要他能ม抗住的，都尽力往住抗。但治功又和他完全相反，常常爱用一些过头加码的做法。治功也许是为了把工ื作做好，可是有些做法太不象话了……“……再比如，高家湾高廷亮，只是耕自留地时多占了队里的两ä铧，纠正过来，在生产队做个检查就行了，也拉来劳教……”
少安洗完脸后，润叶立刻说：“走，咱们到街上食堂吃饭去！”
“你大概早上吃过了！”
他把重新又放了盐的肉丝倒进盘子后，爱云从他手里夺过炒瓢，说：“干脆让我来炒！你心不在焉，别一会把“驱虫剂”也倒进锅里去！”
他站在院子里，望见城对面的山湾里，一片桃林已经开得如火如霞了。城市上空，袅袅地飘曳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空气湿润润的，充满了河流和土地解冻后的气息。阳光并不很晃眼，温暖地照耀着依然没有绿色的大地。
“哥，你不敢这样。咱们是贫下中农，毛主席号召的事，咱怎能ม不积极哩？”玉亭劝他哥说。
玉厚说完，气恼地转过身就往回去。他心里烦乱，有什么เ心思站在公路上讨论这号事情哩！
过了哭咽河这座小桥，就是金家湾。除过少数几家杂姓，大都住着金姓人家。一道阳湾里，家户住得密密麻麻，相当拥挤。只是在隔过金家祖坟的后山嘴那里，单另还有两ä大户人家，都姓金：一大户是二队长金俊武弟兄三家；另一大户是地主ว成份的金光亮弟兄三家。
但从住宿方面看，金家湾一带的窑洞明显比田à家圪崂这面强。尽管现在看起来，也大部分是塌墙烂院，但总还有一些表明以往富有迹象的破旧的院门楼和扎着朽葛针ฤ的院墙。而且许多人家的土窑洞都按了石口。某些人家年代久远的门窗，粗看又黑又旧，可细细一瞅，就可以看出当初ม做工的精细，并且还有雕镂的花纹，说明这门面曾经有过一时的显赫。
“什么เ？”少平大声问，没听清奶奶说什么เ。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ใ！谁给你说……”少平愁眉苦脸地笑了一下。
王满银实在跑不动了。他瞅空瞧了瞧其他十几个ฐ“犯人”，看见他们也都累得撑不住架了。其中有个妇女，大概有四十来岁，腿已๐经开始一瘸一跛。听说这女人是牛家沟的“母老虎”。她自留地畔上种了棵花椒树，被队里没收了，她就双脚๐跳起把大队书记臭骂了一通，队里就把她“推荐”到这地方แ来了。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石圪节卖完老鼠药后，他用赚来的钱买了一包“大前门”烟，还抽得剩几根，就在棉袄兜里揣着。他想：敢不敢把这纸烟偷偷给几个装土的生人塞一根呢？只要他们接了烟，说不定就会对他宽大一些了。他想，这些人是奉命行事，又不是当官的和扛枪的，说不定还可以贿赂一下。如果他是这些人，这些人是他，给他一根纸烟，他肯定就不会和这些人过不去了。试试看吧！说不定能顶点事，俗话说，人活七十，谁不为一口吃食？
“财礼先撂过别说。你先就说哪个村谁家的女娃ใ娃合适一些？咱这光景也不挑高，可以一些的行了。”
“财礼怎能撂过不说呢？只要掏得起财礼，少安这样的后生，里面要挑谁就是谁！”玉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孙玉厚在心里说：哼！当年我为你娶ດ媳妇，借下一河滩帐债我也没心松。现在我给我儿子娶媳妇，那怕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都心甘情愿！你现在有家了，看把你张狂的！不过，他压住满肚子的不高兴，对弟弟说：“不管怎样，少安年纪也不小了。人到了年龄，这件事就要考虑。至于财礼钱，到时再向村里人转着借吧。当年你们过事情，还不是借别人的吗？受几年熬煎也就把帐债还了。”孙玉厚忍不住提了点往事。
玉亭一下子脸通红，不再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来说话了。他手在脸上摸了一把，说：“叫我想一想，看哪个ฐ女娃娃和少安般配……”
这时候，贺凤英停止了手中ณ的活，从锅台后面转出来，说：“大哥，我娘家族里有个远门侄女，她妈死得早，一直是她爸拉扯大的，劳动和家务活都好。去年我回家时，她爸给我安顿说，看能不能在咱们这面给瞅个人家。只要女婿本人好，他一个财礼钱也不要。我一直没把这当一回事。我看这女娃娃正是少安的媳妇！那ว女娃娃肯定能看上少安哩！人家又不要财礼！如果少安情愿的话，请上几天假。到เ柳林那里去一趟，看一下这个女娃ใ娃ใ，又误不了几天功夫……”
孙玉厚一听有不要财礼ึ的女娃娃ใ，一下子从炕拦石上溜下来，他先不考虑其它，立刻对弟媳妇说：“那ว这没问题！你先给人家去个信，我回去让少安准备一下，就让他尽快走一回柳林！不得成也没关系！这又花不了几个路费！人常我，扣个麻雀还得几颗谷子哩！”
玉亭马上接着说：“那ว这事好办！我和凤英今天就给柳林那边发信！”
玉厚再不愿多说什么，即刻就出了玉亭院子，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情绪很高涨，觉得他运气不错，无意中碰了一个ฐ不要财礼ึ的女娃ใ娃ใ，得赶快回去和少安商量这事，让他过几天就动身走山西！
孙玉厚赶回家里时，少安已๐经出山劳动去了。
老汉压抑不住自己的高兴，就把事情先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一遍。
少安妈听了老汉的话，一时倒没显出什么激动来。她停了一会，才忧虑地对丈夫说：“不要财礼当然好。可是这女娃ใ娃是贺凤英一个户族的，要是象贺凤英那样的性情，少安一辈子可就要受罪呀！”
孙玉厚热烘烘的头上顿时象浇了一盆子凉水。他由á于心急，可没往这方面想。少安妈说得对！要是那女娃ใ娃和贺凤英一样，可的确不敢给少安娶回来。这个家已๐经经不住折腾了。来个糊涂女人，把少安和一家人折磨得不能安生，还不如先不娶ດ哩。
孙玉厚蹲在脚地上抽了一会烟，思量了大半天，然后又对少安妈说：“你说得对，也不对。人常说，一娘生九种，更不要说那ว女娃娃ใ虽然和贺凤英是同一户族，但不知隔了多少辈，怎能就一个ฐ样呢？我看还是让少安跑一趟，叫他亲自见见面，看倒究怎样。行了当然好，不行了拉倒，又贴赔不了什么！”
少安妈又觉得老汉的话有道理了。是呀，怎能凭空就说那ว女娃娃和贺凤英一个样呢？话再说回来，自家这光景，好不容易碰上这么เ个不要财礼的人家，不敢轻易错过机会。她马上支持老汉的意见，同意让少安到山西相亲去。
当天中午吃完饭，孙玉厚老汉就把这件事给少安摊开说了……
少安听父亲说了这件事后，脑子里面先反应不过来。
他就要正式相亲去？那就是说，他要娶个媳妇回来？从此就要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生孩子？他也将要有孩子了？自己不久ื前也还是个孩子啊……但少安内心开始翻腾了。他想这件事迟早总会发生的。他的年龄的确不小了。村里和他同龄的人，已经媳妇娃娃都有了；看见人家小两口子一块亲亲热热，自己้心里就忍不住毛乱ກ半天。
可是，他立刻就想到了润叶。尽管他对她早ຉ已死了心，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和她结合的可能ม性，但一旦他自己้要找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以无比痛苦的心情又想到了润叶。他伤心地认识到เ，他是多么เ地热爱和留恋她。是的，他和她的感情本来就象苹果树上完整的一枝，在那上面可以结出同样美丽ษ的、红脸蛋似的苹果来；现在却要把自己的那ว一部分从上面剪下来，嫁接到เ另一棵不相同的树上——天知道那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生活的大剪ຘ刀是多么เ的无情，它要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对每一个ฐ人的命运进行剪裁！
一切都毫无办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好听命于生活的裁é决。这不是宿命，而是无法超越客观条件。在这个ฐ世界ศ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ม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实现。
孙少安最后一次审视了他和润叶的关系，结果结论和开始时的认识完全是一样的。其实还有必要再考虑他们之ใ间结合的可能性吗？一切都明摆着，就象金家湾和田家圪崂隔着一条东拉河一样明确。但是，这不由人啊！再强大的理智力量也无法象锁子锁门一样锁住感情的翅膀！
几天以来，孙少安心神不宁，目光恍惚，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他已经答应父母亲去山西相亲，但却迟迟没有动身。
这天下午，父亲又一次催促他上路。母亲已经用半升白面给他烙好了几张饼，让他在路上当干粮吃。唉，不动身看来不行了。他只好对父亲说，他明天就起身去柳林。
说完这话后，他就去找了副队长田福高，说他要出几天门，让福高把队里的事领料é好，主要不敢误了锄地。虽然天旱得快把庄稼晒死了，但该做的活路一点也不能少；俗话说，锄头下面有雨，多锄一遍地就大不一样啊！
安排完队里的事以后，天已经接近黄昏。少安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无法平静，就一个ฐ人淌过东拉河，穿过庙坪一片绿莹莹的枣树林，然后沿着梯田à中间的小路，爬上了庙坪山。
他站在山顶上，望着县城的方向，两ä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他面对黄昏中ณ连绵不断ษ的群山，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流淌着。原谅我吧，润叶！我将要远足他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娘。别了，我亲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