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玉蚕丝的堇色直裾袍看得出是匆忙才穿上，肘侧襟带系得有些草率，一挽长发不绾不束地披在肩背，鬓角处还带着分明的汗湿，几络散乱的头发湿漉漉粘在颈侧。
“阿姊，”刘盈已走到了长姊面前，垂了首，语声有些低。
廷尉以贯高之事禀于御前，天子刘邦嘉ล其曰：“壮士！”。
之ใ后，贯高听闻赵王已然被释的消息，慨然自尽。当此之时，贯高之义แ，名闻四海。
刘乐抬眸看向了西边的天穹，久久凝望--她的父皇，快要到了罢，只望……他看在血脉亲缘的份上，心里对自己้这个女儿能略存丁点儿顾ุ惜，万事留一线余地。
“臣敖，恭迎陛下！”年轻的赵王一袭庄肃的诸侯冠服，稽首为礼，五体投地。
“是令尊记的谱？”刘ถ乐不由好奇，侧过脸看着他问“那，又是何人鼓的瑟？”
——陈馀？
“阿……抹，”小稚儿似乎刚刚开口说话不久，语声含混得厉害，只眼神无辜地瞅着她，然后咧嘴就咯咯笑了起来。
小孩子，大约是这世上最为惹人爱怜的存在罢，因为ฦ还不谙世音，所以在他们心里没有对错之分，没有善恶之别，没有利ำ益权衡，只分自己喜欢与不喜欢，这样的干净纯粹……让人不由得去亲近。
汉军刚ธ刚ธ经历了和西楚霸王项羽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激战，落败而回，伤亡惨重，连她的父王刘邦都险些陷于敌手……现下，营中一片愁云惨淡，多名肱骨重臣都在此役中负伤，军中的十余名医工ื统统聚在了那边，药草之ใ类的医用物什也早已๐告罄了。
甚至，两日之前，在被楚军千里追击，同乘๖一车逃亡的途中，他们的亲生父亲竟那般决绝地三番两次将她和阿盈推下了马车，只为嫌他们累赘，……想到这儿，十二岁的孩子不由得一阵齿冷，心头仿佛是针砭似的细锐刺疼。
所以他肆意而为，恨极了压迫楚国的强秦，只为泄愤，就不管利ำ益得失，不计政治后果，一炬焚了秦王宫。
所以他意义用事，围困垓下，做《垓下歌》，叹虞姬ภ，叹乌骓，到了穷途末路，他最舍不下的，仍是他的名马，他的美人。
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
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ຉ，都高奴。
没有人落泪，这些天以来，这样的情形他们已见过太多，而看似麻木的目光下，是日渐一渐的悲凉与恐惧——下一个被抬出去的，会不会是自己？
“营中不剩多少粮草了，这几日不少弟兄都饿着肚皮，又淋了两天的冷雨，身子强健的都扛不住，何况原本带伤的那些……”一旁้有个年轻的楚兵低低搭腔道。
这一次，赢政五十岁，项羽二十二岁，李斯年约七旬——官高爵显，权重天下，正值他一生仁途的巅峰。
胡亥年幼，朝政由赵高一手把持。而仅仅一年之后，这个“指鹿为马”、肆意弄权的宦官，就借着傀儡皇帝秦二世之手，一纸制书，将丞相李斯腰斩于闹市，且祸及子孙，满门诛连。
此人勇武超类，据说力能扛鼎，且而今麾下又领着数万兵马，哪里是他们开罪得起的？
青年饮罢搁盏，就在众人皆以为此事已然落幕时，却见情势陡变——少女正欲收剑之际，他却蓦然抬手，骈指一并，紧ู夹了面前雪亮的剑尖。
年轻的公子揽衣而坐，一身白袍散曳清垂，左手按弦，右手执尺，几下拨弄调了音。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这十五年之期，是依李斯尉缭的筹划——以奇兵突袭灭韩，用离间之计亡赵，趁地利ำ之势伐燕，借内政之乱ກ谋楚，引鸿沟之水淹魏，最后，挥师南进，取齐！
而山东诸国，已连年积弱，这是大秦几百年来最好的时机，亦是他最好的时机！
现下，他额头正涔涔๒往下滚着汗，面上映着烈阳泛出一层分明的水光，而身上月白的衣袍贴背处已尽洇湿了，汗透重衣。
他面容清峻秀逸，目光沉静，语声温和却不容商榷：“今日箭已练毕了，扶苏现在又脏ู又累，阿母便同儿一齐回屋可好？”
秦王政九年末，秦国迎来了另一桩大事，燕王为向秦示好，送太子入秦以为ฦ质。燕太子，名丹。
这一年，二十三岁的秦王，终于实至名归，位尊一国、睥睨四方，一步步接近了一个时代权位的巅å峰。
得先为他换了这一身衣裳๙，再盥洗沐浴。
而蒲席上那个被来回搬弄的人，竟因着醉意毫不设防地睡得酣沉，睡梦中眉峦愈皱愈深，额头都起了几道深痕，简直像是——被恶梦魇到了一般……
看着驾车握缰，高兴得不时咯咯直笑的儿子，阿荼原本也是欣然喜悦。
今日，便是己酉——王上加冠之日。
阿荼未及迎出来，他便已๐阔步进了厅堂，她规行矩步地敛衽执礼，稽首下拜。
算起来，入宫近七月，这是她第九次见到他。
尽管住进这咸阳宫已有些时日，但听着这声称呼，阿荼仍觉得十分陌生。
当天，他遣人向阿父阿母买下了她。整整七百枚寰钱……日后，大约方圆数百里都要争传村东陶工家的阿荼遇了贵人罢。
“阿盈……”吕后看着病榻上已๐是弥留之际的儿子，面目憔悴，双目也早已泛红……莫论如何，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他才二十三岁，却要她这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病榻上孱弱已极的年轻人看了一眼母亲，转而却只是冰冷淡漠地撇开了目光。
吕后重重闭了闭眼，呆立在原地半晌，既而，苍白着脸色领着一众人等出了殿门。
“阿姊……阿姊……”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拽着她，握住拇指，把自己的手指尽数蜷进她掌心里，仿佛幼年时那个依恋着长姊，只有紧ู紧牵着她的手才会安心的孩童。
“我在。”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冰凉无温，刘乐紧紧回握了弟弟那只瘦得有几分硌人的手，努力地温声回应他。
“阿姊终于肯来看阿盈了……真好。”病容惨淡，昔日清秀的面容已被折磨得憔悴黯淡，连双颊都微微凹陷的年轻天子，微弱的语声里竟透着侥幸似的欢喜。
“整整，整整两ä年一月又七天呢……”他极其勉强地缓和着呼吸，好顺利些说出话来“阿盈知道，阿姊心里定是恨我的。”
“不过，咳咳”他努力地聚焦着目光，想再看清她些“其实当年宣政殿的事，是我、我故意给阿姊撞到的……”
闻言，她心下一惊，蓦ย地想到了一种可能，霎时间连与他交握的手都微微地颤了起来。
“此事，本就是阿盈累害了阿姊。若非为了我立后之事，阿母、阿母她怎么会打上阿嫣的主意……”
“可，阿姊，我去求过阿母的呀——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意让他弱不胜衣的身子都颤了起来，却仍拽紧了她的手，仿佛怕她不信一般坚持着道“阿盈舍了脸面骨气全不要，不顾之前那样恼怒阿母，低声下气地去求她，起誓日后世世都顺她心意，要我怎样便怎样，唯求莫让阿嫣入宫，可阿母不允……”
“咳咳，咳，我在长乐宫中跪了整整一晚，冻得浑身僵冷，晕倒在了长秋殿外，她还是不允……我白昼宣淫，**โ幸娈่童，她仍是不允……”病重到近乎ๆ有些目光浑浊的眸子里，竟然溢出泪来，声音干涩，愈发微弱了下去。
“那时侯阿盈想，索性——”他努力地吐出字来“索性让阿姊彻底恨上我好了……那ว样，阿姊就不必为这个不成材的弟弟难过了……”
刘ถ乐心下蓦然一震，连呼吸都刹时窒住。
“可后来呵……那么久都再见不到阿姊，说不上一句话，心里却是悔得厉害……”
刘乐心间绞得生痛，直到那双握着她的力气似乎涣散了些，她方แ惊回了神，然后，柔和地握紧了弟弟的手，声音一如往昔的温暖：“……阿姊从不曾怪过你的。”
听了这一句，病榻上的那个弥留之ใ际的年轻人，竟然唇角翘起了笑意，仿佛孩童似的开心：“真好啊。”
“咳咳，阿姊，你还记得九年前么？那ว个时候，父皇因谋反之事，将赵王贬作了宣平侯，恰逢白登之役大汉败于匈奴，父皇听了娄ไ敬和亲之ใ计，要将阿姊你远嫁予冒顿单于……”
刘乐闻言微微一怔——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样仿佛天崩地陷一般的绝望，家中阴云惨淡，阿嫣那时候才三岁，哭得泪人儿一般……她自已甚至已备了一柄削金断玉的匕首，若当真到了那一步——一死了之也算干净。
后来，幸得阿母与父母相争，不肯应允……最终，自宫中选了一名婢宫封为公主，远嫁匈奴。
“那时候，我听闻消息，连夜便要去求见父皇，但阿母怕因此更失了父皇的心，丢了储位，将我关在宫中不许外出一步。”
“我跪在吕后面前，同她说，宁愿以储位换阿姊一个太平……咳咳，咳”他咳得几乎ๆ掩住了微弱的语声，刘乐在一旁极轻柔地为弟弟顺着气息，静静听着，泪水却淌得面上一片湿冷——当
年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啊……
“皇位，甚至性命……在阿盈眼里，都比不得阿姊重要啊……”他声音一点点地愈发微弱了下去，却努力地积蓄了最分几分力气，更紧地拽着她的手“阿姊，一定莫恨阿盈好不好……这世上，只有阿姊一个真心待阿盈好啊……”
他原本浑浊的目光涣散了开来，只留แ下最后一句微不可闻的语声“这世上，阿盈，只有阿姊了……”
那枯瘦的手，终于失了所力气，一点点垂了下去……
刘乐面色死灰般的惨白，仿佛木雕泥塑般跽坐在榻边，眼前恍惚浮现起幼年时那ว一幕——
“阿姊，待日后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呢？”六岁的稚嫩孩童，抱膝坐在军营校场边干燥的草垛上，嗓音是带了几分糯软的清脆，问。
夕阳余晖将相偎而坐的一双姐弟影子拖得老长，双影交叠，安宁而温馨。
正托腮望天的少女，闻言怔了怔，低头想了片时，不由有些茫然地回道：“不晓得……如果能安安宁宁地过清静日子，就很好了罢，阿盈你呢？”
“我啊，那就长成一个擎天立地的伟丈夫，护着我家阿姊过清静安宁的日子……”小小孩童仰着一张清眉秀目稚气小脸儿，眼里的真诚几乎ๆ要溢了出来“这世上，只有阿姊最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