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孩子出生的当年便夭折了。当校长殷黎明把他从青海ร劳改农场请回来的时候，已经整整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他因为是被监管劳动，没有回过南京。六十八岁的黄光年带着佟竹回到东方大学，住进东方大学新建成的专家楼。宽敞的三间卧室，宽敞的书房客厅。他在卧室，老泪纵横，哭够了睡，睡够了哭，整整三天，不吃，不喝。第四天，知道了佟重在他们回南京的当天去世，终年八十岁，他已๐经欲哭无泪了。
二十年后的佟竹不再有从前的朝气迎人，因为长期在田间做农活，她那ว张略๓微有些浮肿的脸她那双粗糙的手她那多有皱褶的暗褐色的脖子都使得她青春不再。双眼黯淡，左ุ眼带点斜视，据说是青海ร劳改农场的风寒所致，不过，她却没有丝毫愁苦不安的神情。她的唇边平添了皱褶却依旧盈满笑意，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却依旧ງ透露圆润。原本头又浓又密的黑发已经稀疏且夹杂了白发。走起路来轻声慢步，如弱柳扶风。她整个人显得柔弱温顺。
这天上午，梦飞上了四节课，她把下周的两节课提前上了。课结束，便匆忙赶到大门口，跟三位男生约了，在大门口起乘三轮车。两辆三轮车载着他们，前后，路摇摇晃晃的，大约二十分钟，经过秦淮河之ใ上的草场门桥，又过了十多分钟才到เ了李崇霄的家。
四位研究生在宽绰的楼梯间阵听听嗵嗵，口气登上最高层——五层楼上，累得吁吁直喘。这建筑学院盖的五层楼相当于般的七层楼高。他们在门边小憩片刻，这才有位男生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等待片刻，门里似乎ๆ没有什么动静。他们相互看了看，另位男ç生又稍稍用力地敲了敲，门开了，是位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必定是师母了。
“那你要问问外公外婆，带两个小朋友去玩，他们同意不同意。”尚金堂刻意强调“两个”。
“同意了，爸爸就把他们两个小朋友送过去。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是爸爸的同事。爸爸还要跟他们开个碰头会，你就先回去。乖！”
“你怎么能叫杨伟呢？告诉你父母，无论如何得把这名字给改了。大男孩，叫杨伟，不好，十分的不好。你长得倒是挺帅气的，够得上是好莱坞牌的。不过，这个名字所产生的意象可没有你本人那么英俊阳刚了。而且，名如其人，名字是有暗示作用的。”八三级的新生绝大多数是高中应届毕业生，或许都还有几分羞涩，没有呈现集体性的表情反应。有个男生大笑两声便戛然而止，几个男生小声嘿嘿相视而笑，女生的脸上大多没有显现出任何特别的表情，像是没有听懂，只有个前排的女生不住地回头，摇摆身体，左顾右盼，想看看究竟谁是杨伟。
“这样吧，你们听听这些名字：夏剑武建民盛凡郑建胡恩金晔倪悲苾殷慧宋忠钟峰费言，感觉不怎么样吧？”他在黑板上写了栏同音字：下贱贱民剩饭证件混液卑鄙送终中风肺炎。整个阶梯教室开始有些马蚤动。在他看来，这表明学生们已经开始进入他所设定的话语体系之ใ中。于是，他又接着说：
“是粉末的‘末’吗？少跟她发嗲啊！”司马红革颇็觉不爽，特别ี强调了语气词“啊”，以示ิ威胁。
“她那么个丑八怪，你怎么在她身上这么花心思呢？”司马红革显然不悦，眉头紧皱。
“他长什么เ样儿？”
“高得像灯杆。”
“就你这小巧ู玲珑的，看谁不像灯杆啊？”
“你可记住了，小白脸儿，坏心眼儿。”
梦飞哈哈大笑。田甜走了，梦飞又打开画布，想象着这位美术系的张小谦会是怎样的位男生。
梦飞是颇有人缘的。不过，在外文系多数男生们看来，她是美丽的温婉的善良的，但她缺乏女孩子的感性和热烈。适龄的男生站在她的面前，要么觉得自己谈吐不够成熟，要么เ觉得自己的发型不够得体。她说话轻悠悠的，男生却觉得心里堵得慌。同班的位男生，沈道恺，不仅身材高大，而且五官帅气，是外文系各个专业的女生都心仪的。他第眼就看中了梦飞，约她看电影，约她逛公园，约她登紫金山。梦飞对他并不反感，跟他在起也有说有笑的，但是，当这位男生满怀深情地拥抱她的时候，她却极其不合时宜地笑得前仰后合，这让那ว位男生颇觉难堪。问她为什么笑成这样，她也回答不上来，就是觉得好笑。他又尝试了几次，她每每笑得不能自已。
高等学府第二十二章2๐
“你是不是特别怕痒？是不是我碰到你的痒痒肉了？”
“没有啊——”
“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你拥抱我，我就是，就是忍不住笑——好像，不在状态吧——”
跟那位男生在起的时候是快乐的，可就是不能ม有肌肤之亲。当他拥抱她的时候，她似乎是觉得他的肩膀还不够坚实，他的胸怀还不够开阔，他自己还在风雨飘摇，却要张开双臂保护女人，她觉得这种形象挺滑稽的，便没有了丝毫被温暖的感觉。
那男生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越是接近她，就越觉得她遥远。她似乎是在特别刻意地保护着自己，将自己的心灵包裹得严å严实实。他给梦飞起了外号，叫做“有点儿凉”。于是，两ä人渐渐地疏远。后来，看到沈道恺跟另外的女生亲近，梦飞的心里还真有那ว么เ丝冰冰凉凉的感觉。
应该算是人各有偏好吧，就像不同国度里的人们，日本人喜欢与樱花交融，印度人喜欢与菩提树相伴，俄罗斯人喜欢白桦树，中国人，五十六个民族各有自己亲近的。梦飞呢，还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什么เ样的人。反正，沈道恺肯定不是她潜意识里所期许的人。毫不夸张地说，美术系的人，向来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แ，贼亮贼亮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校园里搜索ิ可以描摹入画ฑ的人。张小谦自然不是例外。他对梦飞早ຉ已眼熟，而梦飞对他却无所知。
第次约了梦飞是在人烟稀少的北京西路的尽头，草场门。那ว里有个山冈，山冈的下面是条河，秦淮河，河的西面是片野地。因为ฦ有毛毛细雨飘飞，站在山冈上，只能隐约望到天边的长江。
“你就站在坡顶上，别动。我给你来个速写。”张小谦近观远视地蹲下，不时地抬头捕捉梦飞这么个清纯女生的特质。
张小谦机灵，三五分钟，便将素描作品交给梦飞：
“看看我的手艺！”张小谦得意。
“画得还真像，就这么几笔，精神气都出来了。”梦飞高兴。
“说说看，我画了什么？”张小谦诡秘地笑了笑。
“画的不是我吗？”梦飞不解。
“呵呵，是你呀？难道不像吗？”
“真的很像呢。”
“你长发轻飘，那是在写微风；你的眼睛温润，那是在写细雨；你的嘴角浅笑，那是在写信心；身后树影朦胧，那是在写祥瑞之气。所以，这幅素描的名称应该是——”
“自然。”
“不，应该叫做‘风情’。我们现阶段在练种本领ๆ，那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那就叫做‘自然风情’吧。”
张小谦让梦飞领ๆ受了他的才气。
他们俩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彼此之间下子都觉得非常的靠近。他们快乐่地感叹：郁郁๗黄花，翠翠青竹，都是大自然告诉人类的法意，但愿事事福祥！“为ฦ什么送矾红缠枝牡丹盘油画给我呢？”
“第，我知道你选修了中ณ国古代瓷器艺术史课程，想必你会喜欢，也看得明白。第二，矾红缠枝牡丹盘色泽，表达我初次看到你时所获得的视觉冲击和享受。第三，我希望你能ม早日康复，好让我早ຉ日见到เ你。”
“谢谢你，真漂亮！”
“早日见到你，就为了跟你说同样的句话。”
“什么话？”梦飞侧脸抬头。
“真漂亮！”
不知怎么เ的，梦飞下意识地躲开了张小谦长长的睫毛下深深的眼神。他的眼睛肯定不能简单地说成是漂亮，因为那双眼睛简直就是媚，是具有杀伤力的媚！
“你知道吗？你就像设色的花卉，也不失清贵的气息。”张小谦没有与梦飞的眼神相遇，淡淡地笑了笑，更是喜欢她腼腆的意味。电子书分享平台
高等学府第二十二章3๑
临近道别，张小谦送给梦飞个大大的礼盒。梦飞感动，竟是九十九张梦飞的侧影和背影，看得见校园里的春夏秋冬，看得见东院西院的小径荒路。每张都写了日期，标了号码。加上刚才画的张正面速写，刚ธ刚好百张。
接下来差不多半年的时间，他们各自忙于准备考硕士研究生，几乎ๆ没有见面。直到九八五年春节过后，他们才又彼此走近对方。九八五年六月，两人都接到录取通知书：张小谦考取了美术系的研究生，主ว攻西方油画；梦飞考取了哲学系的研究生，主攻西方哲学。
刚刚ธ结识张小谦的时候，梦飞偶尔跟田甜说起过他，说他特别喜欢谈论他爷爷，也喜欢谈论他的爸爸和妈妈。田甜干脆给他起了个ฐ外号，叫“我爷爷”。田à甜本来就反感美术系的人，觉得只有理科的男生才是可靠而可人的。
梦飞跟张小谦幽会，结束后回宿舍，田甜便颇有意味地问：
“我爷爷还我爷爷吗？”
宿舍的同学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我知道的，我们系有个少壮派的教授，他从不提及他的家人。他父亲在农村，老来贫病，他却不闻不问。可是，我觉得，你呢，又太多提及你爷爷你爸爸和妈妈，你觉得呢？”梦飞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爷爷是代画师，是我的楷模。我爸爸妈妈也都是很有建树的人，我为他们骄傲。”张小谦不理解梦飞，却温柔可亲，“你的出身比较特别，不过，你不必那么敏感的。我爱你！”
“是我敏感了吗？”
“是的。你不必担心的。虽然我爸爸妈妈对你的出身有些顾虑，但是，他们左右不了我的感情，我的感情由我自己做主。我不信什么门当户对，我只信仰爱情。你呢？爱我吗？”
“我们的差距，真的是太大了。你爷爷是代画师，我连我爷爷是谁都不知道。你爸爸妈妈也都是很有建树的人，我连我爸爸妈妈是谁都不知道，养我的爸爸妈妈是开酱油店的，估计我的生父生母跟他们也差不到哪里去的。要么，就是开酱菜店的，估计不离十，就是开酱菜店的。”
“只是我们的出身不同而已！记住了吗？我们俩之间并没有差距，你说呢？我爷爷说，你看上去有贵族血统，气质娇贵，也让人疼爱。我爷爷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个学期的硕士研究生课程读下来，张小谦感到必须得出国深造，希望能与梦飞起联系去法国或者英国。梦飞觉得勉强，他便让步，说是去德国也好。梦飞仍然面露难色，梦飞估计是他爷爷敦促他出国深造，他爷爷就是在法国学了十年的油画。不过，她也认为ฦ，从张小谦个人的专业发展前景来看，他应该出国深造，可自己暂时并不想出国，觉得自己跟着导师李崇霄很满足，可以学到เ很多认识西方แ哲学思想的路径。张小谦只好说自己先联系，看看国外的情况再说。
个学年下来，到เ了九八六年六月，暑假临近。张小谦提出想跟梦飞起去海南岛，梦飞却想呆在南京，说是李崇霄开了书单，必须在暑假期间读完。她也有不少的问题，想借着暑假向李崇霄慢慢地讨教。
“你从不愿意跟我出去游玩，真的。”
“没有啊。”
“那，为什么每次我提出到外地，你都拒绝呢？”
“我没有拒绝。”
“那，这个暑假，我们去海南。”
“你，去写生吗？”
“不，是跟你起去旅游。”
高等学府第二十二章4
“为什么要去海南呢？”
“那ว，你说个地方แ，我们起去。”
“为ฦ什么非得到เ外地呢？”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起。”
“说什么呢？”
“你其实是已经有所爱了，或许，你自己还不知道。”
“没有啊？”
“你爱的是你的导师李崇霄。可是，我要告诉你，他是有老婆的。你根本承担不了跟他的感情。”
听到张小谦的这番话，梦飞诧异，嘴上说根本不可能，说根本就是没有的事，说着，说着，内心却是越来越无法抑制的慌乱：
“我，没有爱上他啊。我知道他有太太的。我，跟他，没有任何私人情感的交流啊。他，他成熟，稳健，独立，思想高贵，品位优雅。他，他平日里细致，论述时犀利。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总好像有汪水，悠悠荡荡的，我特别地想躲在那ว里面的。他怎么会已๐经有了太太了呢？他，他怎么是个ฐ在情感上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