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决斗ç的号令发出之后，决斗的两ä个人，没有立即行动，仍然凝立着。
瘦老者手指挥出，那种像是可以把人撕裂ฐ的声响，再次传出，不绝。
而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需要认谁是谁来，参加这场大厮杀的十个人，心都知道：厮杀的结果，活下来的只能是一个人。
他们绝无法分辨自己้人和敌人，就算平时再熟ງ悉的熟人，这时一定也无法认得出对方是什么人。谁能认得出从额到颊，有一道裂口，正在冒血的一个人是谁？谁又能ม认出一个头皮被削去了一大半，血珠在他头脸上不断洒落的人是谁？谁又能认出一个肌肉全都变成扭曲的人是谁？
月黑风高，大约有二十个ฐ人，一色黑布包头，组羊皮密扣紧ู身袄，结着绑腿，穿着快鞋，在滩上疾走。
※※※
这是人类的一种传统的统领方แ式样：武力作为统治的保证，制订了一套规矩，由武力来保证这些规矩的实行，要是有什么人，觉得自己的脑แ袋比雪亮的钢刀来得硬，大可以去碰一碰试试。
只不过，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脑袋碰赢过钢刀的例，要碰赢钢刀，唯有更利的钢刀，一次一次下来，人类的明，遂得以进步，从石块到铁器，从铁器到火器，乃至今日的火箭大炮核弹，花样翻新，科学进步，可是原则却一直没有变过。
每一个堂，像这样的刀队，有十队左右，他们的任务，是维持秩序，执行规矩，还有非常重要的一项ำ，是防止逃亡。
逃亡的，自然不会是龙头堂主，而是淘金的苦工。
苦工不是自己愿意来的吗？江滩上，湍急的江水之下，有着无数金块，那么เ多吸引人，把成千上万的人，从千百里外，吸引到这里来，人人都以为在这里捱苦，只是十分短暂的时光，一年半截之后，就可以带着整袋的金块，离开这里，告别ี苦难，回家乡买田置屋，娶妻生，生活从此改观。
一到这里之后，他们就发现，生活的确改观了，但是绝不是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改观，而是另一些人的意愿，那ว些人订下来的规矩，突然之ใ间，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套向他们的身上，开始的时候，自乡间来到的，淳朴的、头脑简单的农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เ事，只知道一切全像是一场幻梦，彻底地迷失了。
人是有弱点的，在极度迷失，除了默默承受之外，少会有别的反应。但逐渐地，当环境熟悉了，极度的慌乱过去，慢慢定下心来，总有一些人会开始想想，觉得这样下去，一辈也不能有出头的日，于是自然而然，就会有人逃亡。
刀队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阻止逃亡，尤其是偷带着金块的逃亡。
淘金工的劳力，使金块得以从几万千之前就躺着的江底，进入库房。所以掏金苦工也等于是金块，等于是财富。在风闻随处有金块可拾的乡间，贫苦的农民，多半还将信将疑，而且，要农民离乡别井，得叫他们下最大的决心，绝不是容易的事。
于是，为ฦ了招募淘金的苦工，就有一队一队的人，到各处乡间去游说宣传。
宣传，也是古已有之ใ，白的说成黑的，方的说成圆的，无变成有，苦变成乐──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头脑简单，生活苦困的乡下人，怎经得起这样的引诱？而且，许下的条件，听来就令人怦然心动。
动身之后，路上的费用，全有人代支，到เ了那里，第一个月管吃管住，等找到了金块，自己顾自己，那ว里有的是大鱼大肉，连成都的标致娘们，都全到เ那里去，那里，人人都怀着金块哪。
干上一年半载，金块存多了，只怕赶你回来，还不肯回来……
那ว种话，动听得叫小伙听得全身发热，三更半夜从梦里乐่得醒过来，仿佛身的左边，堆满了金块，身的右边，偎依着乡下人做梦也想不到有那么好看的小娇娘。
世世代代，人类受着美丽的谎言的欺骗，甚至同样的谎言，可以反复使用，依然有效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被骗人自己้的错，不肯稍为去探索一下美丽ษ的许诺的背面，隐藏着什么。到เ了一定的阶段，骗人者甚至可以放手，被骗者会继续的自己欺骗自己，在这时，就算有人大声疾呼，揭穿真相，被骗者也不会相信。
因为被骗者已经陷进了他们自己编织成的美梦，陶醉憧憬着虚幻的希望和想象，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根本无法脱出自己้编织的罗网。
到金沙江去，那里有金块，有好酒，有鱼有肉，有美女，什么都有。
年轻力壮的踊跃向前，年老力衰的还为自己不能入选而伤心。
于是，人群涌进金沙江畔，自然也有成了刀队的成员的，成了“金来”的，但是大多数，大多数，都知道了美丽的许诺后面的真相。
有一点，至少是真实的，那就是：确然有着大量的金块，闪闪生光的黄金。
来到这里的人，第一次，在石块之，拾起一块金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发出欢呼声：金！黄澄澄，重甸è甸的金。金代表了一切，手指甲大小的一块黄金，代表了十二头壮健的水牛，代表了一片田地，代表了一间房，代表了吹吹打打，花轿拾一个新า娘进门。更多的黄金，自然代表了更多的一切。那一-间的快乐，简直叫人飘然欲仙，连奇寒彻骨的江水。
也会变暖──江水永远是那么เ冷，那ว全是抬头可见的山顶积雪溶化下来的。
快乐对人类来说，实在太吝啬：就是那ว么短暂的一-间。
接下来，他们就发现，不论一天找到多少金块，结果都是一无所有。有家乡可以换一条水牛的金块，在这里，只能ม换一碗饭，而且，不知自什么时候起，欠下了许多债，债项那仅可凄身的窝棚，比乡间的三间青砖大屋还值钱。
一辈也还不清的债，难得有一点金块存了下来，用一个小口袋放着，紧贴着肉藏起来，宁愿睡觉的时候，让坚硬的金块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生痛，但这小金块，也还不是自己的。
不能拒绝赌博的引诱的人是三分之一，余下那三分之二，有一半却拒绝不了软玉温香的引诱，真是大地方来的小娇็娘，瞧一眼就能让你瘫着，当她投怀送抱时，小皮袋的金块，也就自然而然，由粗糙的大手之，转至柔软的小手里，换来的是粗糙的大手，可以恣意在细皮嫩肉上搓揉，在蚀魄之忘掉了自己究竟为ฦ什么到这里来的。
三分之ใ二的一半是三分之ใ一，再余下来的那三分之ใ一，别有所好，鸦片成了他们的精神食量。
一切全由各堂控制，上面有龙头掌舵，进来了，出不去，就不必出去了吧，人是有惰性的，至多三五年，再精壮的小伙，也会变得走一步喘一步，也自然是没有用的了，没有用的人，自然下落不明，谁也不会去追究一下他们的下落。
但是，还是有人会逃亡的。
逃亡的人，大部ຖ在一开始觉得如果人间有地狱，这里就是，重复三次之后开始行动，他们都偷偷地把较大的金块藏起来，尽管每晚列队收工ื时，都要经过彻底的全身检查，但当人要藏起一点什么的时候，总有方法可以达到目的的。
有了心目足够的金块，就会开始逃亡，崇山峻岭之，出路共有那几条，那几条出路，都有刀队扼守，苍蝇都飞不过去，所以，逃亡者只好拣人迹不到的小路，那种小路，根本无法知道下一步会遇上什么。
有没有人逃出去过，不得而知，捉回来的，倒是经常有，自然要受极严å的酷刑。
持着火把的刀队过去，黑暗幢幢人影，又开始向江滩边上移动。或许是，由于生命已没有了希望，移动者的人群，自始至终，都给人以幽灵的感觉。刚ธ才，在火把光芒照耀下，可以看清几个人的脸，一色的神情木然，眼光空洞。
然后，忽然来到了一个窝棚之内。
那窝棚看起来相当宽敞，而且居然有着一张床，床上的被，看起来也柔软。而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三枝蜡烛的烛火照ั耀之下，一张桌上，居然有着一面一尺见方的镜。
镜背面的水银，已经剥落，所以在镜面上反映出来的一张脸，看来也有点残缺不全。
然而，在镜反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极其俏丽ษ的脸，即使烛光并不明亮，但是俏脸上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也足以补光线之不足。这样一双清彻明亮的大眼睛，即使在黑暗，也可以感到它们的存在。可惜的只是，眼神之，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当眼脸下垂，有一种永远也不想睁开来的意味。
镜反映出来的一只手，肌肤莹白，看来十分动人，这时，一只手正捏着一柄小小的镊，另一只手按在额上，用那柄小镊，小心地在拔眉毛，好使本来略粗的眉梢，看来更纤细，那么，眼波流转，也就益增风情。
在这种地方，有一个这样，一望而知，显然不用干粗活的女，又长得这样俏丽，她的身分是什么，自然不问可知。
就当她专心一志，修整她的眉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拍门声，她的这个ฐ窝棚，居然有一扇看来相当结实的门。
她转身向门望了一眼，现出犹豫的神色，就势用手的镊，夹灭了一朵烛火，用一种懒惰的声音说话：“走吧，今晚不行。”
门外略๓静了一静，响起了一个又急促又低沉的声音：“开门，是我。”
她显然对门外的声音十分熟悉，人脑的听觉神经部分能ม分辩出各种不同的声音，而每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都不同。她才修整好的细眉，动人地弯了一下：“进来吧，门没有锁。”
门推开，一个人一闪而入，那是一个相当高大的身形，当他进来的时候，烛火陡然上扬了，他动作十分快，带动了空气的流动，空气的流动形成风，风能使火焰闪动，火焰本身也是一种空气的异常现象。
那ว人一进来，就顺手拿起一根杠，顶住了门，才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老实木讷的一个汉，约莫二十三四岁，在他那张普通之极的脸上，有着一股掩不住的、异样的兴奋。
她再扬了扬眉──她一定知道自己这个动作，相当动人──
身向后略斜ฒ，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袄，紧裹在她的身上，使她看来诱人。
他不由á自主喘着气，迅速地接近她，她有点习惯地解开了领口的第二颗扣第一颗本来就没有扣上，他却作了一个手势，拉开了自己的棉袄，指着腰间所系的一条看来涨鼓的腰带。
她立时现出了十分疑惑的神情，伸手在腰带上捏了一下，神情更是惊疑。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一共三十斤，是我三年来，千方แ百计藏下来的。”
她陡然站起，捏熄了另一朵烛火，窝棚之，立时黑了下来，在黑暗，他和她对立着，可以看到他们两人胸脯都在起伏，那是由á于他们的心情紧张，导致他们呼吸急促。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你想死！”
他立时道：“我不想死，我想带着这些金，带着你，一起走。”
在黑暗之，这“逃走”两个字，自他的口吐出，真有石破天惊的力量，仿佛是宇宙最大的隐秘，被这两个字戳破了。那是绝对禁止，决不能ม犯的天条，而居然认他的口，讲了出来，还有什么เ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事？
她没有出声，他气咻咻地说着，不觉得自己即将犯禁，会陷入天罗地网之。“这时候，我等了好久。”“金来”争到了新的江段，龙头召集所有人，宣布这件事，会有一天让大伙歇着，他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接着又颤声问：“你怎么เ啦？你不在听我说，你在想什么？”问别ี人“你在想什么”，这大抵可算是天地之ใ间，宇宙之，最最愚蠢的一个问题了。
这是一个永远得不到เ正确答案的问题，因为人无法真正判断另一个人在想什么。这个问题所能得到เ的答案，永远无法判断它真实或虚假。
她并没有回答，可是呼吸却更加急促，他伸出双手，紧ู抓住她的手臂，她并没有挣扎，只是微微抬起头来，望着他。
在黑暗之ใ，可以看出她俏丽的脸上，神情镇定，她的年纪并不大，大约是二十五岁左右，可能比他年纪小些，但是成熟ງ程度，显然在他之上。这时，他的神情慌乱而焦躁，他用力摇幌着她，她像是劲风的柳枝，随着他的摇幌而柔软地前后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