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羔子！”孙玉厚狠狠向脚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老伴说：“你先给娃ใ娃弄点热乎饭，叫我找少安去！”孙玉厚说着就急忙出了门。
猫蛋哭得更伤心了，说：“我醒来就不见妈妈，问我爸爸，他说我妈死了……”
不用说，兰花立刻成为全村人同情或耻笑的对象。
看完稀罕以后，罐子村的精明人都不出声地笑了。他们知道王银满和这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也有人羡慕地巴咂着嘴，对他们村这个ฐ二流子油然生出一种“敬意”；哈呀，这家伙本事不小，竟然挂回来个外路货！
前几天，田à福军到เ原东县去，规划明年在那里搞一个几万亩的“油菜方”。这件事落实后，他才转到原西县来，准备在这个县的大马河川搞一片“谷子方”。原西县的大马河川ษ是传统出产谷子的地方，但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ณ，原县委书记冯世宽坚持让这道川改种高粱，理由是高粱高产，并且说大寨的庄稼大部分种的都是高粱。其实，谷子也是高产作物，而且粮食品质要比高粱好——只是颜色不是“红”的罢了。
这样搞，国家就得在化肥和良种方แ面投点资了。尽管地区农办主任和农业局长都跑断腿积极张罗，但地区财政局长不想给钱。专员办公会上，管财政的副专员也顶住了。最后，田福军不得不“以权压人”，才解决了问题；财政方面不痛快地拨出八十万元来扶持这件事。
莎士比亚是她崇拜和敬仰的作家，根据《哈姆雷特》改编的电影《王子复仇记》在黄原放映第一场，她就去看了。看了一遍还不过瘾，碰巧今天有一张票，她就准备再看第二场……结果，便在人丛中发现了蓬ศ头垢面、一身褴褛的孙少平。从把他引到เ父亲的办公室到刚ธ才送走他，几个ฐ小时中ณ，她都震惊得有些恍惚，如同电影中哈姆雷特看见了父亲的鬼魂……
可是，她今天无意中在黄原街头碰见了他。
她在大队的小学校里教书，就是极不喜欢她的人，也都说她书教得好。她会跳舞，会唱歌，尤其会画ฑ画。小提琴也拉得很好，还懂英语。她把一群乡山圪土劳里娃娃一个ฐ个唱歌的比县城里的娃ใ娃都开化灵醒。村里的老乡不管对她有什么看法，都因这一点而喜欢她，爱她。她几天不在了，全村人就感到空朗朗的。
所有这一切，她必然被人注意和议论。她呢，装个听不见，照样我行我素。不久前，她用粗劳动布自己裁缝了一个裤ไ口稍微敞开的裤子，全公社当然又当作稀罕事立即议论开了。先是爱饶舌的公社文书杨立孝说过裤子叫什么“嘈ฤ叭裤ไ”，是“洋人”穿的。接着，老百姓就到处传辩南马河学校的吴月琴穿了一条“吹鼓手裤ไ”。这一来，逢公社ุ遇集，好多人竟然跑到小学校来观看她的“吹鼓手裤”，弄得她连课都上不下去。
现在，少平躺在这个汗气熏人的窑洞里，在鼾声雨声的交响曲中，谋算着自己้下一步的生计。他想，他一定不敢误工，要千方百计找到活干。他要赚钱给家里的老人。还要供妹妹上学——现在分了家，他就是一家之主，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他已经在工地上留心学习匠工ื的技能，想尽快改变当小工的处境。如果他成了匠工，一天的工钱就能ม提高一倍；这样，除过顾ุ救家庭，自己也能积赞一点。两三年后，要是能在阳沟找个地盘，他就可以先箍两ä孔窑洞——那时才意味着他真正在黄原扎下了根。
但他同样不知道，曹书记两ä口子目前还不想把事情挑明。一来他们要进一步“考察”一下他；二来菊英还在上学，年龄也小。对曹书记来说，这是他的一步“远棋”——还得走一段再说！
这时候，一个大工匠已๐经把那ว块石头抱起来，准备安放到位置上。少平不由自主地对书记说：“这石头上有点血迹……”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正在旁边指手划脚的主人呢？如果说出这事来，他舅肯定会不高兴；而不说出来，他良心上对主人又有点过不去。
可是，会议室门上那ว把冰冷的铁锁提醒他：这里不再开会了！
噢，他是开会来了！以前几乎每晚上他都要在这里开半晚上会，现在他竟然又不由á自主地来到了这里！
“家不能分！”少安生硬地说。
“我已经受够了！”她泪流满面地对丈夫说：“再这样不明不白搅混在一起，我连一点心劲也没了！”
“我的行李在另外一个地方寄放着，我想……”
马顺看来有四十岁左右，一张粗糙的大脸上，转动着一双灵活的小眼睛。他不冷不热打量了他一眼，问：“你就这么赤手空拳跑出来了？”
不过，少安很快决定就在这地方แ安身了。其它地方没住处，城里旅๓社住不起，有这么个ฐ遮风挡雨的洞洞也满不错了——这又不花一个钱！唉，揽工小子还指望能住个啥好地方哩？再说，住在这地方也有一点好处，四野都是荒地，容易给牲口割草……
“这还不如个狗窝……”他自言自语说。
过了一会，少安抬起头，对父亲说：“那我明天给根民捎个话，让他另找别ี人揽这活去。”
天色暗下来了。
少安被妻子说动了心，就决定今天到石圪节赶集去。是呀，他已经好多时没到石圪节去了。对他们来说，走石圪节就等于是逛城市；或者说等于城市的人去逛公园。
起床以后，情绪正好的秀莲又对他丈夫说：“干脆ะ！你今天也别ี出山了，到石圪节赶集去！一年四季没明没黑在地里操磨，你也歇息上一天，到เ集上去散散心。”
可责任组又是自愿结合，没有哪个ฐ组愿意要党支书！要田书记等于要一个负担——他常不是开会，就是“做工作”，一年四季劳动不了几天。
当然，一队也总不能把田福堂甩下不管，得让他加入到某个责任组去。
金波看来情绪很正常，忙着把给他和兰香带的礼物拿出来，又让着叫抽纸烟；少平对好朋友说他还没学会。金波于是自己้一支接一支地抽，给他叙说青海的民情风俗。他外表看来没什么大变化，仍然细皮嫩肉的；只不过两颊๐有点发红——这是青海粗狂的风沙给他留แ下的唯一印记。他一边说青海的事，一边也向少平询问班里其他同学这一年多的情况。两个人一直拉谈到เ夜半更深，才象当年那样挤在一块睡了……金波回来后，一直没有对他解释为什么เ服役未满就从部队回来了。少平已是一个接近成熟的青年，也不向朋友打问这一点。
两个好朋友久别重逢，高兴地握住手，四只眼睛忍不住泪花闪闪。
罐子村的秧歌一到，双水村的队伍就立刻前去迎接。两ä队秧歌在彩门下相遇，热闹纷乱的气氛霎时达到了高氵朝，彩门两边的公路上锣鼓喧天，鞭炮声炸得人耳朵发麻。
双水村大秧歌和小戏的总导演是孙少平。他在高中时就是全县出名的“把式”，还到黄原讲过故事，因此理所当然由他来指拨大家了。少平此刻跑出跑里，一会在教室排戏，一会又去院子指导大秧歌，真是出尽了风头……下午，路程最近的罐子村的秧歌队伍，已经开到了村头的彩门下。孙少安家土坡下面的公路上，前几天搭起的彩门五彩缤纷，并且缀满了翠绿的柏叶——为闹红火，金家破例让人在祖坟里折了一些柏树枝来装扮这门面。
当天晚上，一队的社ุ员们都聚在了饲养员田万江的窑洞里——这是一队的“会议室”。往常，开会前总有许多人涌到隔壁少安家里闹腾耍笑半天。今天队长门上别着红布条，示意媳妇坐月子，外人不得入内。
少安一看副队长对这事如此热心，把他心中的火又燃旺了。他对福高说：“既然你支持，咱今晚上就开社员会！”
田福堂笑了，说：“话可以这样说，但这几家人又不是蒋介石。”
“咦呀！革命还能管他情愿不情愿呢？蒋介石情愿到เ台湾去吗？”
“我说点看法，”田à福军打破沉默，眼睛扫视了一下苗凯和冯世宽，“高老这次回故乡来，我们当然要在各方面做好接待工ื作。至于高老要召集的这个ฐ老战士座谈会，我理解他是搞调查研究，是搞工作；他要知道的正是实际情况，而我们这样公然地弄虚作假，欺下瞒上，就不仅是犯错误，而且是犯罪！”
苗凯的话说完以后，会议室好长时间一片沉默。这沉默甚至叫人感到难堪。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一只苍蝇，在常委们的头上嗡嗡地盘旋着，在静默中听起来象轰炸机一般刺๐耳。苗凯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冯世宽仍然拿红蓝ณ铅笔在白纸上划道道。李登云低头专心致志地抠指甲。张有智不知为什么脸涨得通红，扭过头，面对着墙上的原西地图。马国雄把一根纸烟往另一截正在燃烧的烟屁股上衔接。田福军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只手使劲地交叉握在一起，眉头子中ณ间挽结着一颗疙瘩。在后排列席会议的“接高办”成员中，不知谁响亮地打了一声喷嚏，把人吓一大跳。
田福军进了这老汉家，看见炕上睡着一个老婆婆，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他弯下腰问话，这老婆婆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更没力气给他回答。在窑墙根下，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合住眼靠墙坐着，脸上已๐经成了青黄色。她见来了生人，勉强用手托着墙站起来，绝望地望着他。
田à福军立刻扶着老汉出了队长家的门；队长本人也紧撵在后面来了。
一路走着的时候，向前尽管已๐经受了点打击，但并不沮丧。他反而又责备起了自己：是的，这么几步路，他不该打电报让润叶来接他。说不定润叶有事忙着，或者正在家里给他准备洗脸的热水和饭菜……他终于走到了自家的门前。心狂跳着，把两只皮箱放在脚下，然后举ะ起微微抖着的右手敲了一下门。
因为润叶没有来车站，向前只好自己提着两只皮箱，向家里走去——他结婚后住在运输公司的家属院。
现在，他不愿意目睹亲爱的润叶姐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一起！
少平的确累了。金波当兵走后，他就不能再和他一块骑自行车回家。他又买不起汽车票，只好来回都步行。但他不想参加这个婚礼，更主要的是，他心里隐隐地有些难受。他现在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本来，润叶姐应该是他哥的媳妇。但是两ä个家庭贫富的差别，就把两个相爱的人隔在了两ä个ฐ世界ศ。他们是不得已，才各自找了自己的归宿。人生啊，有多少悲哀与辛酸！
这天下午，爱云和晓霞先后都走了，润叶回家来取她的棉大衣。
徐国强激动地又点着一锅烟，然后立刻盘算：他要恨快再和润叶谈一次话，千方百计要说服她答应这门亲事！
她们两个便很快给学校请了假，和哥哥们相跟着回了双水村。下午，接到长途电话的金波他爸，也开着汽车从黄原回来了。
消息传来的第二天，金波和少平就相跟着到石圪节中学来了。他们是从县城回家路过这里专门告诉金秀和兰香的。两个孩子高兴地看见，金波哥已经换上了军装，只是还没戴上领ๆ章帽徽。
两ä个人于是凑在一起，把笔记本又翻着看了一遍。这些诗如同烈火一般，把两颗年青的心烤得热烘烘的。两个十八岁的年轻人都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之中。国家的不幸，社ุ会的动荡，使大人成熟，孩子成长——一九七六年，中国人都好象年长了几岁！
“没问题！”少平向她保证说。
刘志祥也笑了，说：“张主任这办法好。他文龙也不好说什么เ！”
胖胖的张有智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想了一下，说：“我基本同意你的意见。不过，现在这形势，把人一放了事，怕说不过去。干脆ะ这样！咱们也不说这些人没问题，但这些问题让他们通过政治夜校或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来解决，不要再劳教这些人，让他们做个检查，再让大家批判一下他们的‘资本主ว义倾向’就行了……”张主任说着，就被他的这些话把自己先逗笑了。
众人马上发现田à五为啥不唱了，于是一边继续起哄，一边快乐地仰起头，朝枣树上面秋天的蓝空哈哈大笑了——啊呀，这比酸歌都让人开心！田五满脸通红——唉，要不是儿媳妇在场，他今天可能把酸歌唱美哩！只要银花不在，就是他儿子海ร民在他也不在乎！
田五咧开嘴正准备继续往下唱，可马上又把脸往旁边一扭，拿起磨棍只管没命地打起枣来，再不言传了——他猛然看见，他儿媳妇银花正在不远的枣树下捡枣哩！年轻的儿媳妇臊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金俊山奇怪地问：“怎？是不是你要粮食？有哩！要多少？”金俊海说：“我不要。你要是有余粮的话，能不能ม给玉厚哥借上一点，他春节要给少安办事，缺一点细粮，我家里没多余的……”
金俊海突然开口对金俊山说：“哥，你家里有没有一点余粮？”
他想了一下，也不能提俊斌的事，就只好问彩娥：“你干什么哩？”
少安抬头一看，原来正是俊斌的媳妇王彩娥。他不由地心一沉，想对这不幸的寡妇说几句安慰话，但急忙又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一个人转到เ街道上，慢慢遛达着消磨时间。刚从暖窑里出来，冷得他直打哆嗦，但头脑倒一下子清醒了。远处，锣鼓声和嘈ฤ杂的人声还没有停歇。天特别清亮，星星和月亮在寒冷的夜空中闪烁着惨白的光芒。
孙少平筒着双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火辣辣的情绪。他问自己：你难道一辈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吗？你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是啊，眼前的一切都太苦了……苦倒不怕，最主要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流浪的生活而有一种稳定性？这一切似乎都很渺茫。双水村他不可能ม再回去；尽管这次离家时，哥哥又一次劝他一块合伙经营砖瓦厂，但他还是拒绝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他已经离开了老窝，就决心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下去。要是一辈子呆在双水村，就是发了家致了富，他也会有一种人生的失落感。
可是，他已经安下户口的阳沟，对他来说还是个陌生而不相干的地方แ；他在那里也许永远不会有立足之地……他该怎么办？
他眼下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只能走着瞧吧！他的年龄还允许他再等待选择的时机，当然，在他的思想深处，退路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大概还是亲爱的双水村……
孙少平一直在黄原街上转了很长时间，才返回到住地。
他走进垃圾堆旁的那ว孔破窑洞，醉鬼们都已经躺在了一片黑暗中。窑里充满了热烘烘的臭气和酒腥味。他悄悄爬进自己的被窝，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