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晚上收工以后,年纪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头睡了。年轻的小工ื们还有精力跑到街上去看一场电影。

少平尽管脊背的皮肉已经稀巴烂,但他忍受着疼痛,拼命支撑这超强度的劳动,每一回给箍窑的大工背石头,他狠心地比别ี的小工ื都背得重。这使他赢得了站场工头的好感。不久,总包工头宣布给他和另外两个小工每天增加二毛工钱。

但他又知道,秀莲不情愿这样,他的妻子搬到เ了新地方แ以后,分家的意识表现得越来越强烈。现在,她自己有时候甚至不回父母那里去吃饭;而利用一点简单的炊具在新居这面做着吃。这使少安十分难堪。更不象话的是,秀莲对待老人的态度也不象前几年那样乖๔顺;回到家里,常常闷着头不言不语。很明显,在老人和秀莲之间,已经出现了一种危险的裂ฐ痕;作为ฦ儿子又作为ฦ丈夫的他,手足无措地被推到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夹缝中间。

少安无法和田牛“商量”这件事,他索ิ性把这个憨à后生领到砖窑来干活了——就象领回来一只无主的狗。村里人对此也没什么非议,舆论一般还认为ฦ是积德行为。这样一来,少安的劳力危机就缓和许多。憨牛力大无比,还专爱干重活,担水,和泥,从早到เ晚象牲畜一样,除过干活,连句话也不说。只是他饭量大了一点,一个ฐ人几乎吃两个ฐ人的;但算算帐,用这个劳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在这样顺心的时候,孙少安也隐隐地有一些另外的不安,他总觉得,他和秀莲独占这一院新地方不太合适,应该把父母亲也搬过来。

“抽不开身……”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这就是我要开始生活的地方吗?他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了疑问。你,身上带着十几块钱,背着一点烂被褥,赤手空拳来到这里,你怎样才能生活下去呢?

一刹那间,他被庞大的城市震慑住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他向往的正是这一点。

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遇和承受吧!

在分土地的时候,尽管是凭运气抓纸蛋,但由于等次分得不细,纸蛋抓完后还没到地里丈量,许多人就在二队的公窑里吵开了架;其中ณ有几个竟然大打出手。在饲养院分牲口和生产资料的时候,情况就更混乱了。人们按照抓纸蛋的结果纷纷挤在棚圈里拉牲口。运气好的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在咒骂;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不顾体面地放开声嚎了起来。至于另外的公物,都按“土政策”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打架;哪怕是一根牛缰绳也要剁๗成几段麻绳头,一人拿走一段。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私性就强烈地表现了出来。他们不惜将一件完好的东西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人均等地分上那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ม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连集体的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大块,象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据说拖拉机上的钢好,罢了拿到石圪节或米家镇打造成镢头……

二队的人成份复杂,加之ใ去年夏收后没实行生产责任组,现在看见一队的人已经见了好处他们心痒痒;如今既然田福堂让大家“单干”,这下可不能再落到เ了一队后面了。于是说分就分,把承包责任制弄得象土改时分地主的财物一样,完全失去了章法。

一家人看这情景,一个个都面面相觑。

等众人先后回到窑里后,见全家的主事人金光亮一声不吭地把一些纸钱和黄表纸放在一个ฐ竹蓝里,并且拾起了两碟祭坟的茶饭。

请假看病,住进医院里,这是个好办法。一方面可以观察一下省委下一步怎样对待他;另一方แ面也可以一下子把工作甩给田福军——他刚上任,恐怕没有那么大能ม耐收拾住一个地区的局面吧?田福军连一个县的一把手都没当过,猛一下独立搞一个地区,不出洋相才怪哩!哼!黄原可不是一个部门,面积和人口等于一个阿尔巴尼亚!让他扑腾一段时间吧,让他自己用事实向省委证明他不是当地区一把手的材料é!

既然是这样,他苗凯还再有什么心思在黄原工作呢?但是,他总不能一时三刻๑就平白无故把工作甩下不管吧?于是,他就想到了自己้的高血压。

“那还是你主持嘛!也没什么,地委和行署你都工作过,情况也๣熟悉,你就放手干吧!即使是重大决定,只要常委会通过了,也就不必再给我打招呼;我想集中一段时间,好好把病看一下……”

苗书记把两片药送进嘴里,喝了几口白开水,说:“我已๐经不行了。脑筋僵化,很难适应目前的领导工作。新时期正需要象你这样思想解放,能开创新局面的领导干部!另外,我最近身体很不好,血压又上去了,从早到晚头昏沉沉的,连当天的文件都看不完。我已๐经给省委写了信,想请一段假,到省医院病。现在既然你已经到职了,并且又是地委排在第一位的副书๰记,那么地区的工作你就先全面管上吧……以前我对你的工作安排有些不恰当,希๶望你能谅解。今后我们一定要紧ู密团结,争取使黄原的工作有个大的起色……”田à福军说:“苗书记,你不必再提过去的事了。在任何时候,个ฐ人都应该服从组织,这是党的原则ท……我现在担心的是,我刚到,你就要走,这副担子恐怕我担当不好,是不是先请正文主持一段……”

不过,大家在一刹那间也就明白了过来:省委书记要深入基层了解情况,解决群众坐车难的问题哩。

秦富功和市上的所有领导都互相瞪起了眼:去坐公共汽车?

昨天出发时,他准备当天就返回省城——因为ฦ省上还有一些急迫的问题等待他解决。但他却推迟到今天下午才回来。

他是昨天上午到达位于黄土高原和中部平原接壤处的这个著名的农业科研中心的。本来他很早就想到这里跑一趟,但一直挤不出时间来。他对这个农科中ณ心抱有极大的希望。这里有农学院、林学院、省农业科学院等十几个ฐ科学研究和教学单位,拥有科技人员三千多人,仅教授和副研究员以上就有二百五十人左右,真正是人才荟萃之地——这在全国也是不多的。毫无疑ທ问,今后全省农业的大发展,必须发挥这个科学中心的作用。

宽容的读者,你们想想,对于这老太太来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她丈夫留แ下的这地方值得她留恋?她住在这窑洞里,就会温暖地回忆起已故的先生;回忆起当年她和丈夫在这里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时光。如果离开这些回忆,让她怎样再活下去呢?因此在她看来,迁居到另外的地方,还不如让她去金家祖๢坟那里和金先生合葬在一起!下午时分,搬迁的几家人都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搬运光了,现在马上要动手拆门窗。但是金家的人做不通金老太太的工作。老人家仍然坐在金俊文家土炕的光席片上,死活不离开这个家。

金家户族里一些有威望的长者和妇女,先后进了金俊文家的窑洞,开始七嘴八舌劝导这家人不要哭了。他们指出,乔๒迁新า居是一件吉利事,在这样的日子里哭鼻流水很不适当。金俊文父子三个ฐ于是就不哭了;接着,张桂兰和俊武的媳妇也先后停止了哭声。但俊武两ä个年幼的孩子继续在炕上和奶奶一起哭个ฐ不停。俊文他妈是金家族里的老寿星,又稍识文理,她不会接受晚辈们浅薄而世俗的劝导,只管哭她的。她一边哭,一边一次又一次声明:家里的其他人愿往什么เ地方搬哩,反正她不走!她死也要死在这窑洞里!

“玉亭怕早吓得屙到เ裤子里了,还顾上要计谋哩!”田à福高笑着说。

“哈呀!这玉亭!这号事还什么组织哩!怎?组织还给他嘉奖呀?他最好是在窑里闹着寻死上吊遭人命,那金俊武恐怕马上就得把门打开!”

“别人议论那是另外一回事。自己闹腾,等于是把这顶骚帽子自己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早ຉ扬到外面了!”金俊文气得头一拐。

“本村?本村两ä个教师๲,位置满满的,能ม增加进去人吗?”“咱办初中!”玉亭兴奋地说,“只要办起了初中,不就得增加教师吗?现在党号召发展教育事业,提倡社队办初中。咱们村完全有条件搞这事!实际上,这也不难,只要增加一个初中班就行了,村里小学一年又毕业不了几个娃ใ娃!再说,公社教育专干前几年也给我提念让咱们村办初中ณ班呢……”

“就在咱本村教!”

侯主任回到家里,一问女儿,才知道这个女贼平时就不是个好东西!又听说她还把玉英的救命恩人孙少平哄闪了一回,这就更不能ม轻饶她了!

侯主任走了以后,金光明也要回去吃饭,就把郝红梅领进他的办公室,门一锁,屁股一拧就回了家。

他只好跟出来,问:“到哪儿去?”

“现在咱们走吧!”她穿着一件带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经出了门。

唉,看来只好就这个样子了!

秀莲知道少安会坚决不同意分家的,因此也就不敢提念这方面的一个字。真的,她非常清楚,少安宁愿和她离婚,也不会抛下家里这么เ一大群人的。

润叶苦笑着摇摇头。她本来此刻๑就想顺情一头扑在莉莉的怀里,向好朋友哭叙一番自己的不幸遭遇,但想她刚到เ,应该忍耐一下。她只是勉强装出笑脸,开玩笑问莉莉:“你的男朋友怎么样?敢不敢让姐看一下?”

“还有你的男朋友和我的男朋友!不过,你的男朋友可不是那个李向前๩!怎么样?没答应那ว个开车的吧?”

马上就是清明节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到了阳光灿烂,桃红柳绿的好时光。她在自己้阴暗的房子里,突然记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少安一同在原西河畔的情景。她于是忍不住想再到那个ฐ地方走一走。这是一次怀旧而伤感的出游,也是对那ว已被埋葬的爱情梦想的祭奠。

她就这样一天天从秋天熬到冬天,又从冬天熬到เ春天……

满银筒着双手,缩着脖子,戴着那顶肮脏ู的破黑呢子帽,蹲在那里连眼皮都不往开睁。

孙少安背着钱褡裢,筒着双手,在公路上慢慢走着。为了躲避迎面吹来的寒风,他尽量低倾着头,使得高大的身躯罗得象一张弓。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后沟道里跑出来,不时把路面的尘土扬到เ他身上和脸上;路边排水沟里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子,随风朝米家镇方向潮涌ไ而去……孙少安到了罐子村的一座小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姐夫王满银正跹蹴在路边一个土圪崂里打瞌睡。

不!这不仅是对他冯世宽个ฐ人,而是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进攻!

他没想到,田福军和张有智两个人处心积虑和他作对。

田福堂无຀所谓地说:“不怕!你们吸你们的……玉亭,你干脆把海民叫来,咱临时开个支部ຖ会,好好商量一下俊斌的事!”

金俊山正准备点烟,听孙玉亭这么一说,也就不好意思再吸了。

他们来到เ公路边上,已经看见村后的河道在暗夜中闪烁着水波的微光。仔细一瞧,水头已经就在他们面前,象一条蟒蛇似的沿着干涸ຈ的河道刁钻地蜿蜒爬行——寂静的东拉河重新า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田福堂和金俊武两ä个人一听水已经来了,把金先生和肺气肿早忘在脑后,跟着金成和田à海民就往外跑。

由于严å重的灾难和对上游几个村霸水的愤慨,所有的队干部ຖ都一致拥护这个做法。除此之外,危难中的双水村别无选择。连平时谨慎的金俊山也๣气势磅礴ศ地说:“干就干!不能让人家这样欺负了!只是能救活川道里的庄稼,咱们担什么风险都不怕!真是没王法了!”

“不过,为了避免村子之间的公开冲突,防止混战一场,咱们要暗暗地做这事。等他们知道了,水已经到了咱村里,他们也只能干瞪眼!到时公社ุ追究这事,咱有话可说。就是的嘛!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他们几个村已๐经把庄稼浇了好几遍,难道就让咱们等死吗?东拉河的水本来就有我们的一份,又不是他们几个ฐ村出钱买下的!”

孙少平正和大家坐在一起听这老汉声泪俱下地忆苦、他旁边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低声说:“你爸来了!在会场后面……”

同学们都跟着他高呼口号,声音震得崖洼洼响。口号呼毕之后,接着那位老汉又忆起苦来,并且还几次提起一个姓郝的地主ว如何压迫他。少平看见郝红梅的头一直低着——这老汉大概说的是她爷。

担了几回水,他实在累得不行了,就用搭在肩膀上揩汗的毛巾,在河里洗了洗脸和上身,然后穿起那ว件破褂子,来到河边一棵柳树下,卷着抽旱烟。

从河道上了公路,再从公路上到地里,几乎ๆ得爬蜓半架山。家里没什么硬正吃的,只喝了几碗稀饭,每往上担一回水,他几乎ๆ都是在拼命挣扎。天太热了,他干脆把那ว件粗布褂子脱了撂在河边,光着上身担。

两位长辈都笑了——空气随即也轻松了下来。

她立刻不好意思地说:“昨晚上……看了一夜书๰……”她二妈对自己้的领导说:“这娃ใ娃ใ就是爱百~万\小!ำ说!”她又扭过头问侄女:“你不在宿舍睡,跑到这儿……”润叶赶忙说:“宿舍常有人来找,我想在这儿坐一会,想不到เ就……”

孙少平在第二天才知道金波串ธ联一些人把顾养民打了一顿。他又急又慌,找到金波,埋怨他不该这样。金波让他别管,说他把事干得滴水不漏。

顾ุ养民一瘸一拐出了这个宿舍。他也๣没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他走到校园东南角的那一片小树林中,抱住一根杨树杆,无声地啜泣起来……

第二天,兰香撵到汽车站送他。等车的时候,她忍不住哭了。

少平劝慰妹妹说:“别哭!我知道你为分家的事伤心。你不要怕,有二哥哩!你好好念书,有什么困难,就给我写信,寄到เ你金波哥那里,我保准能收到。你千万不敢影响学习,你快要考大学了!二哥这辈子恐怕再不能进大学门,但我特别ี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咱家里就看你争这口气了!”兰香把脸上的泪水揩掉,一边听少平说,一边给他点头。中午,少平上了公共汽车,直奔黄原城。

在黄原汽车站下车后,他身上只剩了五毛钱;他除过留够一张车票的费用,把所有的钱都分给了爸爸、姐姐和妹妹。

现在,他等于赤手空拳返回到เ这个严厉的城市。现在正是城里下晚班的时候,自行车如同洪水一般从他面前流过。

他又一次惆怅地立在候车室外面,思谋自己该怎么办。

他应该马上找到活干,否则ท五毛钱只能ม勉强在小摊上吃一顿饭。

当然,今晚上他也可以到金波或者阳沟曹书๰记那里凑合一下。但明天呢?后天呢?不行!先得有个立脚๐之地,有饭吃,能赚点钱,然后才可以考虑其它事。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已经开始自觉地向东关大桥头移动了。

当他混入大桥头的“劳力市场”时,太阳就快要坠入麻雀山的背后。一些失去信心的揽工汉已经开始退出这个地方แ。

少平焦灼地立在砖墙边,绝望之中带着一丝侥幸,等待看有没有包工ื头来“招工ื”。

他的愿望随着黄昏的降临而渐渐破灭了。

他突然想:他能不能ม再到他原来干活的工地上去碰碰运气呢?他知道那工程还没完,只是一般说,他中间辞工ื的空缺,很快就会有人补上的。

尽管毫无把握,少平还是过了黄原河大桥,向物资局的工地走去。

他拿着剩下的五毛钱๥所买的那ว盒用作交际的纸烟,在工地上转了几圈,才找到เ了工头。

由á于他现在穿了一身新衣服,工ื头几乎ๆ认不出他来了。他把那盒纸烟大方地塞到工头的衣袋里,说:“我是孙少平。我又来了。现在我没活干,能不能ม再上你的工?”工头看来记起了这个干活不要命的小工。他想了想,说:“本来人手满了,但一个ฐ人嘛……你来吧!”

少平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他先到工地的灶上扒了两碗干米饭;然后就一路小跑着,到东关金波那里去取他的那卷破烂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