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这时候,副书๰记金俊山进了金俊文家的院子。本来他先去了隔壁俊武家,但俊武家没人,他就过这面来了。田福堂早上捎过来话说,他病倒了,让他和玉亭代表大队看着处理金俊斌的丧ç事。其实不要田福堂说,金俊山也会主动来帮助处理这事的。除过他是村里的领导人不说,他和金俊武兄弟们总是一个家族๣的,都是一个老先人的后代。

王彩娥๷现在在她家的窑里。这个漂亮的女人眼泪已经流干了,脸色苍白地睡在炕上象死过去一般。她娘家里的母亲和一个妹妹已经闻讯赶来,现在正生火给彩娥做一点吃的。彩娥她妈看来是个刚ธ强人,不时对女儿说:“人死了,也哭不活来!活人的身子要紧!甭哭了!”

不多一会,坝梁中间金富和金强他们那ว里已经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接着,孙玉亭这里的豁口也挖开了,水开始冲出豁口,向河道里涌去。

孙玉亭只好很快招呼大家,也向石圪节的坝梁上跑去了。等他们来到坝梁上,金富和金强两兄弟已经撅着屁股,开始拿山镢在坝梁中间挖上了。玉亭让他们不要在中间挖,这样可能整个水坝都会决堤。但金富金强根本不听他的,只管撅着屁股挖。有几个人也跑过去和他俩一块挖了。玉亭看没办法指挥这些人,只好引着另外的人在坝边上开始挖。两处挖掘的人都使出了最大的劲,一个个ฐ都咬牙切齿的,似乎不是拿镢头挖土,而是用刺刀往死捅敌人!是啊,多大一坝水!绿茵茵的看了真叫人眼馋!而这水本来也应该有他们村的一份,现在却叫不讲理的石圪节拦在这里,得意而美气地浇灌他们自己的庄稼。挖!狠狠地挖!把水放干!让他们再得意!让他们再美气!

他现在也和大家同样气愤东拉河上游的几个ฐ村庄。这些队欺人太甚了!竟连一滴水也๣不给下游放,眼看着让双水村成为一片焦土!

田福堂此刻๑正在自家窑里的脚地上烦乱ກ地来回走着,手里拿一根纸烟,象通常那样,不点着抽,只是不时地低头闻一闻。他现在和全村人一样焦急。他知道,今年如果连川道里的这点庄稼也保不住,别说明年春天,恐怕今年冬天村里就有断炊的家户。到时候人们吃不上,嚎哇哭叫,甚至到เ外村去讨吃要饭,他作为村里的领导人,脸往哪里搁?再说,双水村还是全公社ุ的农业学大寨先进队哩!那时候,别村的支部ຖ书记就会在背后指着他的后脑勺嘲笑他田福堂!

可是田晓霞倒很大方แ,有时候主动来找他东拉西扯地说半天。由于他们在一块演过戏,讲过故事,论起来又是同村人,别的同学对他们的交往也没什么不良看法。

他很想和田晓霞拉话——主要是听她说话。他心里想,晓霞要是个男同学就好了,他可以随便和她海ร阔天空地交谈。他觉得每次和她交谈,都能使自己的头脑แ多开一扇窗户。

现在倒好!有个拿着工资的媳妇要跟他,他可又不敢娶了……

但他能ม抱怨命运吗?能后悔自己回来当了农民吗?不,他不抱怨,不后悔,也不为此而悲伤。他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人,而且要对少平和兰香的前途负起责任来。从那ว时到现在,尽管过得艰难,但这个ฐ家庭还维持着——这就是他的骄傲!当然,他还并不满足这些。一旦有了转机,他孙少安还会把这个家营务得更好;他在这方面雄心勃勃,希望将来能和田福堂、金俊山那样的光景争个ฐ高低!至于他个人的婚姻,他这两年并不是没有考虑——他终究已经二十三岁了,象他这个年龄的农民大都已结了婚,没结婚的也基本都有了对象。他想他要找一个ฐ能ม吃苦的农村姑娘,和他一起创立家业。但并不是眼下就解决——这不是说现在不想娶媳妇,而是现在还娶不起。他想等少平高中毕业,不论弟弟能找个临时性工作,或者回来劳动,他就多了一个帮手,到เ那时再考虑自己的婚姻也不迟。最使他熬煎的是,他打闹不起上千元的财礼钱。这两ä年也有人给他说媳妇,可没人给他说不要钱的媳妇。

“他‘嗯’了一声……”

少安妈也很急,对她说:“昨晚上我给少安说过好几遍哩,说你让他无຀论如何今中午回来一趟,有要紧事……”“那ว他当时答应了没?”她急切地问。

“我给他制ๆ造个挨打理由!”

“你可千万不敢动手。咱们没什么理由打顾养民。要是平白无故打了,到时咱们没个说法的……”

他正要转身走开,金波给他把球传过来。他勉强把球逮住,又胳膊软绵绵地把球还给金波,一个人转身出了学校操场。

本来少平已经伸出了手,但却又不得不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刹那间,他感到เ浑身的血都向脸上涌来,眼睛也好象蒙上了一层灰雾,远远近近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不会是个整数吧?”

“五……就五元钱!”向前只好说。

他于是就怀着欢乐而又沉重的心情,进了双水村小学。他和润๰叶一个班,并且坐一张课桌。

于是,他便开始和父母亲闹着要去读书。润๰叶在旁边哭着给他帮腔。父母亲怎么都乖哄不下他,后来只好同意了。父亲对他说:“我不是不愿供你上学。我以前在那样的年头,都供你二爸到山西去念书。可是,供来供去,还不是回来了?咱祖坟里没埋进去当先生的福气!再说,咱家光景已经过不下去,你不念书,还总能给爸爸帮点忙……不过,既然你上了学,那就要好好学习๤哩……”

他好象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他仔细听了一下,听出来这是打铁的声音。在什么เ地方呢?好象在街头的那一边。好,打铁的地方有火,去那ว里点个火抽支烟吧!

少安卷起一支烟后,发现他没有火。走时太忙,打火机丢在了家里的炕上;到เ了米家镇,忙得又忘了买一盒火柴。他此刻多么想抽一支烟啊!

“成份倒是贫下中ณ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我还以为他死啦!在什么地方?”少平问妹妹。“就在咱村里。”

金波走后,为了使妹妹平静一点,少平用手在她头上亲切地摸了摸,说:“别ี哭了,你快给我说,出什么事了?”兰香揩了一把眼泪说:“姐夫叫公社拉到เ工ื地上劳教去了……”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还有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ฐ去处。

他很快出了宿舍,来到เ院子里。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ฑ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ฐ僻静地方看。后来,竟然发展到เ在班上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百计搜籍。眼下出的的书๰他都不爱看,因为他已经读过几本苏联小说,这些中国的新书相比而言,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只搜寻外国书和文化革命前๩出的中国书๰。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少平吧?

但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因为ฦ班上一天点一次名,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

冯世宽给县革委会办事组指示,让外出的常委们元月七日຅必须赶回来,八号要开紧急常委会……田à福军和张有智离开柳岔公社后,当天晚上就赶到了石圪节。

因为柳岔的刘志祥๷已给石圪节挂了电å话,白明川下午就从牛家沟的公社会战工地上赶回来,等待县上的两位领导。今年农田à基建规模大,明川亲自去会战工地领导。他回公社机关的时候,委托徐治功全面负责工地上的事。

田福军和张有智听了白明川的汇报后,对这里的工作比较满意。柳岔公社ุ所有过火的做法,今年石圪节公社都没有。

福军和有智都比较喜欢白明川。这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很有头脑。他到县上来开会,常能提出一些很不一般的见解,而且也敢当面对冯世宽和县上的一些政策提不同意见,常常充当各公社主任的“代言人”。

晚上,因为公社也没什么人,白明川就叫灶房里简单炒了几个菜,拿出自己的一瓶“西风”酒,三个ฐ人就在明川的办公窑里,一边慢慢抿酒,一边随便拉起了话。

喝了几杯酒以后,白明川并没有兴奋起来,反而忧心忡忡地对两ä位县上的领导说:“你们虽然是我的上级,但我了解你们,你们也了解我。再说,酒场上的话,柴草不挂……”“你们公社有啥问题๤哩?你说!我们能解决的,尽量解决!”脸຀已๐经有点发红的张有智对白明川说。

白明川把筷子放到เ桌上,说:“我不是说我们公社。我是说咱们国家……国家再这样下去,可就不得了!本来,邓副主席恢复工ื作以来,采取了很多得人心的措施ๅ。可你们也能感觉来,最近有些人已对他的做法开始旁敲侧击地发起了进攻……”

“周文龙就已经散布๧说邓副主ว席还搞修正主义那一套!”张有智也把筷子搁在了桌子上。

白明川ษ笑了笑:“我那同学他是个小人物,光他这种人物济不上事!”他收敛了笑容,“那些大人物才可怕呢!我指的是中央的一些人,他们都在毛主席身边……”

田福军两条胳ฑ膊搁在桌子上,专心地听明川说话。他喜欢地看着这个黑胡麻楂的青年人,说:“明川,你能考虑这么重大的问题,很不简单。好!尽管我们都是些普通人,无法改变我们国家的局面,但我们应该有一双分辩黑白的眼睛,有一颗能严å肃思考我们国家命运的头脑แ……你感觉到เ的问题,任何一个有头脑,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会感觉到的。这不是我们几个ฐ人的忧虑,而是全中国人民的忧虑……”

张有智在田福军说话的时候,连喝了几大杯酒,已经有点醉了,趴在桌子上,眼里竟然噙满泪水,说:“我晚上常和老婆说这些事,两个人有时候一晚上都合不住眼……唉,按说咱现在有职有位,有吃有喝,可是国家搞成这个样子,个人满嘴沙糖嚼起来都是苦的!建国二十五年了,群众还吃不饱饭!我看见工ื地上穿得烂囊囊的农民,心里就感到难受和羞愧!可周文龙这种缺肝少肺的小子,还用法西斯手段对待他们……”

这三个ฐ人一直拉到深夜,把一瓶“西凤”酒喝得一滴不剩,才都很气闷地睡了觉。经历过那些年月的正直的人们谁没有过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谈话?这些压抑而忧心的岁月啊……

第二天,当白明川带着田福军和张有智到牛家沟看完工地又返回到公社时,话务员拿来一份电话记录,告诉田à主任和张主任,说县革委会办事组电话通知,让他们两个最迟赶七号返回县城,参加紧急会议。

田福军和张有智都猜不来会议内容——按说,应该同时简单地告诉他们开什么会。

他们本来还准备再返到柳岔公社,和周文龙好好谈谈,但这样一来时间显然不够了,因为他们还要到เ其它几个公社看看。田福军原来还想回双水村一趟,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他两ä个于是很快从石圪节动身,赶着跑完了其余几个公社,七号下午就准时返回了县城。

田福军回到家的当天晚上,爱云就告诉他,县常委的紧ู急会议是要收拾他和张有智哩!据说柳岔公社主任在电话上把他们的行为反映了,冯主任非常恼火。爱云说这是李登云的老婆告诉她的——冯世宽告诉了李登云,李登云告诉了老婆刘志英,刘志英又告诉了她……田福军这才明白冯世宽为什么这样匆忙地把所有的常委召回县城。

爱云在被窝里说:“你可当心些。”

田福军“啪”地拉灭电灯,说:“我不怕!”

本来第二天要开会,但省上组织部门来位领导,指名要一把手冯世宽汇报工作。常委们以为ฦ会议移到了下一天。可当天吃完晚饭后,大家却被通知到县革委会会议室开会。

因为太突然,有几位常委急忙找不见,几乎到เ了十点左右,人才全部到齐。

正如料到的那ว样,冯世宽一开始就指责田福军和张有智,在柳岔打击周文龙同志的革命积极性。他说这是路线问题,方向问题,县常委会首先要批判这种右倾思想和“软、懒、散”作风,否则ท,原西县怎么เ可能保持农业学大寨先进县的称号?

田福军平静地说:“世宽,我们不能用棍棒和枪杆子来维持先进呀!”

冯世宽把送到唇边的茶杯又放在桌子上,说:“农业学大寨运动是一场革命。革命就不是请客吃饭!”

另一位副主ว任马国雄立刻附和说:“文龙同志的动机完全是为了革命嘛!”

“革命就是把老百姓往死打吗?”张有智讥讽地对马国雄说。

马国雄反唇相讥:“打死几个人了?”

胳膊腿打坏就够呛了!还真的要往死打吗?原西县没资格定人死罪!”张有智说。

其它常委们也开始参与争论了,会议室顿ู时乱哄哄吵成了一片,气氛相当紧ู张。做记录的秘书没法记录,干脆变成了服务员,跑出跑进为辩论的常委们添茶倒水。

在大家激烈争吵的时候,另一位副主任李登云同志正用手掌捂着自己的腮帮子,一言不发。要是往常,登云虽然言辞不过分激烈,但总要转着弯来表示ิ他对冯主任的支持。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这场争论采取了中ณ立的态度。尽管冯世宽一再用眼睛示意他表态,但登云却装ณ得好象没看见或者不明白冯世宽的眼色。

冯主任不知情,登云现在有了难处——他儿子正没命地追求田福军的侄女,现在他不好再和田福军伤和气了!

冯世宽显然对李登云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从常委会发言的情况看来,他现在并不占上风,因此他很需要李登云同志站出来支持他。

冯世宽甚至忍不住开口对角落里的李登云说:“登云,你的看法呢?”

李登云赶忙把另一只手也๣捂在腮帮子上,还是不说话,只是吱吱唔唔地对冯世宽表示,他今晚牙疼得连一句话也说不成……

这次常委会开创了本县会议史上最不寻常的记录:这一些情绪激动的人,竟然从天黑一直吵到天明!

尽管他们熬了一个ฐ通夜辩论原西县的“两条路线斗争”,而且争吵的双方几乎谁也没有说服谁,但他们仍然没有睡意,继续在辩论。现在,雄辩的马国雄正在进行他的不知第几轮发言,长篇宏论地指责田à福军这几年所犯的“路线错误”。为ฦ了有说服力,国雄还在提兜里掏出一摞“学习๤材料”放在面前,不时地旁证博引。坐在他对面的张有智却用一两句尖刻的反驳话乘机插进他的发言中,逗引得马国雄反而更加说个没完……

正在这时,出去提开水的秘书脸色苍白地走进会议室,对诸位领导说:“快听广播!周总理逝世了!”

会议室猛地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惊得象木雕一般呆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不知谁先哭出了声。紧接着,会议室响起了一片抽泣和呜咽之声……外面的高音喇叭上,中央台的播音员正用哽咽的声音播送着讣告——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中国共产党中ณ央委员会委员、中ณ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中ณ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中ณ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主席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

会议室的人都先后涌出了房子,来到เ院子的砖墙边上,静静地听着播音员播送讣告。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间飘降起雪花。风雪中ณ,县城的大街小巷站满了悲痛的人群。田福军和冯世宽无຀意间站在一起,他们似乎忘记了一整夜的唇枪舌战,两个人此刻都泪流满面。

周恩来,人民的总理,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儿子,他的伟大正在于他始终代表了中国普通人民的意志与愿望。这是一个不能用言辞说尽的光辉的名字。可是现在,这颗伟大的心脏猝然间停止了跳动……一九七六年元月八日,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为沉痛的日子。

人民悼念这位伟大领袖的逝世,同时对中国的前途更加忧虑起来。这双重的压力沉重地压在每一个ฐ人的心上。在那些日子里,尽管有许多可耻的规定不许人民举ะ行悼念活动,但周总理的葬礼也许是世界上最隆重的葬礼。锁链可以锁住门窗,锁住手脚,但人心是锁不住的——周恩来活在人们心中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