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能再骑了。少平和金波这时就轮换推着车子,两ä个ฐ人都累得满头大汗。翻过分水岭就是他们公社。沟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样狭窄。这道沟十来个村子,每个ฐ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一条小河串连起来。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发源的。

从县城到เ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车还是比较繁多的。从出县城起,路面比较宽阔,以后就越走越狭窄。约摸到五十华里外,川道完全消失了。西山夹峙的深沟,刚刚ธ能摆下一条公路。接着,便到了分水岭。壁立的横断山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从这里盘山而上,才能伸到เ山那面。前几年在一个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不过,山两ä面公路的坡度还是很长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ม看见翻倒的车辆——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果……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一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เ一个小时,孙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晕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镰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时间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生初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ณ的故事。这一点使孙少平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เ都低人一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现在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过肚子照样填不饱外,其它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

按说,这么几口人,父亲和哥哥两个人劳动,生活是应该能够维持的。但这多少年来,庄稼人苦没少受,可年年下来常常两手空空。队里穷,家还能不穷吗?再说,父母亲一辈子老实无能,老根子就已经穷到了骨头里。年年缺空,一年更比一年穷,而且看来再没有任何好转的指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上到高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话说回来,就是家里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要首先考虑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更何况还有姐姐的两个嗷嗷ç待哺的小生命!

现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个ฐ人留แ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大概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类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点瘸跛。她面前的三个ฐ菜盆里已๐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看来这几个黑家伙不是值日生本人的,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馍和一个玉米面馍,碗里也象是乙๗菜。这说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等待最后一个跚跚来迟者——我们可以想来这必定是一个穷小子,他不仅吃这最差的主食,而且连五分钱的丙菜也๣买不起一份啊!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饭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坝,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大一会功夫,饭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了。大部分班级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

治功现在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情绪特别亢奋。这会战开始没多少天,他就把工作搞得如此有声有色。前几天,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带队检查各公社的会战,在全县总结大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这使得他劲头更大了!

徐主ว任捏灭了一个ฐ纸烟头,突然象记起了什么เ,扭过头问孙玉亭:“玉亭,你们村批判ศ的那个人确定了没?”孙玉亭正修改一个ฐ民工的批判稿,赶紧停下来,说:“确定下来了!”

“谁?”

“田二。”

“田二?”徐主任一时想不起双水村这个ฐ人是谁。

在旁边给杨高虎倒茶水的金成已经忍不住偷着笑了。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玉亭给徐主任解释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成份倒是贫下中ณ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那你们以前๩为ฦ什么不好好批判?”徐主任有点生气了。

“这人平时疯疯魔魔的,村里人也๣不把他算个数……”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田à二?他名字就叫田二?”“不是,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里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了一碗肥肉,渴得口干舌燥。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เ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老先人,现在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一个!现在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ณ专干杨高虎插嘴说:“玉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民兵把这老汉带来了,现在和那十几个人关在一起,都在隔壁窑洞里。听民兵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ธ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子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玉亭,由á于板凳失去平衡,一个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齐哄笑起来。

栽倒在地的玉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起来,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重新坐了上去。

杨高虎看玉亭坐好了,就马上挤过去,在徐治功那边的桌上,拿起话筒大声喊叫:“民兵小分队请注意!民兵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如发现坏人捣乱,立即扭送到台上来!”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场所,而是一个ฐ大批判会。

在人圈外的民兵小分队,一个个都把枪松松垮垮倒背在肩上,枪里面谁也不敢装子弹,怕走火把好人伤了。在这种场所,这些人谁也๣不认真;庄前庄后的,不光他们本人,就是他们的老祖宗别人也知底,何必去惹人呢?其中几个不正相的光棍后生,不时酸眉醋眼瞄着金家那里的几个漂亮媳妇,使得这几个ฐ女人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头。

这时候,孙玉亭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他怕再把另一头坐着的杨高虎又闪倒在地——就绕到徐治功这边来了。他胳膊肘撑在桌子边上,斜着身子在徐主任旁边的话筒上吹了一口气,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见远处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似乎证明扩音器没有被刚才杨高虎的大嗓门震坏。接着,玉亭便尽量提高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因吃肉口渴,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这一下,人群又一次骚乱起来,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了。民兵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下山村那个扛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满银。院子北边双水村的人又乱纷纷的了。他们指着兰花的女婿,议论成了一窝蜂。

满银此刻很不自在,脸຀上无຀光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在老丈人村里丢脸现丑,满院子都是熟人啊!

当牛家沟那个ฐ“母老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着议论起来。这位“母老虎”倒的确有点“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头,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เ畏怯。牛家沟来的民工,倒都低下了头。唉,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村的人!而且一个妇道人家,被拉在外村受这种损躏,众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这时,会场上所有双水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竟然把他们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怎么能把一个ฐ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此刻๑,孙玉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水村找一个ฐ阶级敌人,他找不出来怎给徐主任交差哩?笑?你们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你们之ใ中就得上来一个人!你们都完全无产阶级了?你们身上寻不下一点资本主义?哼……在杨高虎的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老憨à憨田二不会知道叫他来做什么เ,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这么多人在一起,只觉得热闹极了,于是便兴奋地走出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ä条胳膊胡乱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ว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他的话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ว个扛枪的民兵硬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个气焰张狂的老汉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

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戴破毡帽的头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至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管。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说,站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现在最高兴的是田二的那个ฐ憨儿子!他穿一身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牛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肮脏ู衣服,看见憨父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一会说的话喊:“爸!爸!爸……”

孙玉亭在一片混乱中宣布批判ศ大会开始,并恭请公社徐主ว任讲话。

徐治功照例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摊开在桌上。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坏人”一个个ฐ数落了一通,然后又念了《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中他认为关键的几个段落,算是给这个批判ศ会先做了个ฐ“序”。

紧接着,孙玉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单,让已经写了几页稿子的大批判ศ发言人,一个ฐ个上台发言。这些人大都是各村念过几年书的青年农民,照当时大同小异的流行调子,激昂慷慨地念一通,就下来了。

当临时安排的一个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知道实情,只听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双水村的人在下面只是个笑。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后面,微微地摇着头,向周围几个要好的庄稼人表示他对这种做法的不满意。

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的名字提了又提……若问这田二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岁数。据村里一些老者的估摸,已๐经七十大几了。在田à二四十来岁上,同族๣的几家门中人,给他闹腾着娶ດ了邻村一个ฐ白痴女子,想让他生养一个后代,以免他这一门人绝了种此举ะ动究竟是积德还是作孽?。结果这白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这田二还算有福,他那憨儿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而且最爱做重活,因此挣的工分还能维持父子俩的简单生活。田二本人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乱ກ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他长得看起来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象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身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松松垮垮的破烂棉衣,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แ捡来的破皮带,一年四季都束在腰里。在庙坪有庙会的那些年月里,他不怕亵渎神๰灵,拿走一块红布匾,不知谁用这匾给他做了个大烟布๧袋,就时常吊在他腰里的那ว根烂皮带上。这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抽旱ທ烟。当然,烟叶也象孙玉亭一样向别人要,只不过玉亭只问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顺便提提,田二的大红烟布袋上面“有求必应”四个黑字一直不褪,对革命忠心的玉亭在文革中ณ企图扯碎这个ฐ有着迷信色彩的布๧袋,当时被一些老者挡住了。直至今天,这红布袋还吊在老憨汉的烂皮带上。至于烟锅,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送给他的。

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不是那ว个红布烟袋,而是用白线缀在前衣襟上的那个大衣袋。人各有爱好。田二有田二的爱好。田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庄的各处和公路上转悠着,捡各种有用和无用的东西:铁丝头,废铁ກ钉,烂布条,断麻绳,坏螺丝帽,破碗碴,碎纸片……捡到什么,就往这个ฐ大口袋里一装。这口袋经常鼓鼓囊囊;行走起来,里面叮当作响。他捡满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常年累月,除过父子俩睡觉的地方,他的土炕上已经堆满了这些破烂玩艺,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他成天在村里转悠着,嘴角时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已๐经不知说多少年了。除这话外,他很少说其它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我们的田二,看见他那ว伟人似的额๩头,又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预言家式的高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现在,批判ศ田à二的人已经下了台,双水村小学院子里的批判会,看来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现在高虎正高举起拳头,带领大家呼口号。口号声中,“阶级敌人”已๐经一个ฐ个滚下了场。田二是本村人,因年纪太大,被革命宽恕免于“劳教”。他完成使命以后,也๣就没人管了。

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现在已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经淌过了东拉河,上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骚乱之中。全村的狗吠声彼起此伏。谁家的吃奶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起来叫人心慌意乱……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迷糊糊穿过村中交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

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荡荡了。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当孙玉亭收拾停当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时候,突然发现田二父子俩还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抵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发抖——他那身棉衣几乎和田à二父子的棉衣一样破烂!

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使得孙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ທ了一下,走过去对这父子俩说:“快走吧!”

三个穿破烂棉衣的人一块相跟着,回田à家圪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