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百姓也终于大梦初醒。忽然飞涨的米价、冷清下去的东西二市都是不祥征兆，一些老者回想起几十年前被方镇变军攻陷的长安城，铁ກ蹄刀戈，大火哭声，每个夜晚都是噩梦。
东都沦陷，江淮货运被切断，长安及军队的供应愈发紧ู张，朝中弥漫着悲观的气氛。小皇帝也不下棋了，每一天都等着最新战况的汇报，时忧时喜，心却一刻都不敢放下。一群老头子也整日愁眉不展，许稷则穿梭于内库与左蔵库之间，竭力缓解供应大难。
“有事请说。”
许稷刚路过光宅寺，就被政事堂吏卒逮到。那吏卒一看许稷：“侍郎脸色如何这样差？”目光下移，倏地瞧见她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手：“这、这……”
“你养父许羡庭是那ว次暗算中的幸存者，对不对？”朱廷佐索性将事情挑明，径直翻出她与阉党的旧仇来：“后来他更名许羡庭，隐居山林，也一定同你说过卫将军为ฦ何而死。你不觉得气愤吗，卫嘉？”
许稷霍地一顿ู，知道朱廷佐已然猜出了她的身份，但她却坦荡转身：“卫将军怎么了？”
许稷手凉透了。伤口因为ฦ最后拉弓有些撕裂，皮肉骨头全连着一块儿疼，后脊背和额头直冒冷汗，她闭目深吸气，闻得那ว边的拼杀声逐渐消เ止，这才松一口气挨靠在粮车边上。
他转身飞奔，脑子里还没能彻底回过来，原以为许稷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臭文官，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狠的角色……
待回家收拾行李已经是次日深夜，同坊卒出示了鱼符，骑马回到务本坊的宅子，迎接她的只有外面一盏灯笼。
许稷从大理寺出来，眼也没合就回了度支。供神策军的军费自不必说，而藩军出界打仗，也全仰赖度支给付粮草军饷。许稷趁新官未到，毫不犹豫地挪用了东南盐利充军费，近乎一整日都耗在繁琐的手续和转运事宜上。
他看向那烛台，想起先前杨中ณ尉的死。
马承元一看不得了，连忙让人将许稷喊来，又让小内侍将策文慢慢读给他听。摆明了就是要找许侍郎麻烦哎……小皇帝心又揪了起来。
“放心吧，那天我会闭门不出的，但晚上一定要补我的酒才行。”叶子祯鼓了下腮帮子，“不过你明目张胆摆百日酒是打算昭告天下吗？”
她的话到此就止了，叶子祯明白她的意思。他不适宜与京中的人走太近，因太容易被认出来，且会造成不必要的怀疑。
“该为他们殉葬的是你！”王夫南拔出扎在他盆骨的匕首，“是你让他们死得如此委屈，如此冤枉。”他声音里压制了太多愤怒和悲伤，霍地将曹亚之ใ从地上拽起来，迫他跪下：“这条河里淌过神策军将士的血。你跪的是死在你兵符下的神策军，是为ฦ平浙东叛乱冤死的将士，你会跪到血流尽而亡，不到明早就会有野狗将你吃光！你汲汲营营为自己造的玉衣梓宫，将永远派不上用场，因为你——会下无间地狱。”
刀刀狠扎到底，却处处避开致命要害。曹亚之痛得说不出话，模糊视线中ณ也只见王夫南怒红了的双目和冷峻神色，不由á笑起来，试图令怒极的王夫南崩溃：“你部下、部下都死了……你怎么好意思活、活下去……”
“一点旧ງ伤，天不好就有点不舒服。”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觉得胸膛里一阵滞闷：“真的要下雨了……”她小心翼翼站起来，又慢慢吐出一口气：“能喊稳婆来吗？”
“你是神算吗？”叶子祯抬头，却看她坐在对面揉腿：“腿怎么了？”
美貌一事上，许稷自知无法与之比肩，于是也就任由他评说，并无所谓。她道：“时辰还早ຉ，先去趟阊门。”
“女装出行你也真是够绝了，阉党死也猜不到吧。”他又道，“何况常有娇娥到เ我家做客，所以今日来接你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毕竟你也……”他评估了一下许稷的美貌程度：“姑且也算个娇娥吧。”
浙东观察使哭天抢地抓住曹亚之的袍角：“中ณ尉来得当真及时，那裴贼东踢一脚西打一拳，眼下象山怕是保不住了，中尉可一定要弄死他把地抢回来啊！”
就在他急得要死时，神策军总算到了。
“半个ฐ时辰内记得回来吃早饭哪。”
“三郎回来了。”、“回来是好事啊。”、“诶……你不知道……”他想讲又咽了下去，又说：“我出去转一转。”
“我有日月天地为ฦ伴，还要人陪做甚么？”说罢一脸自得，好像当真坐拥了山河日月。
“别到时看别人玩乐，自己้又抱只兔子窝在宅子里叹空虚。”许稷一眼看穿他的本性，又低头道：“不打算再寻个人为伴吗？”
长安城晴空万里，但这个暖融融的冬季白日却并不好过。盐铁司不仅司盐铁茶利，还要主ว转运，实际事务繁重。之ใ前陈琦在时，因对盐铁司疏ຕ于管理，底下官吏也是懒懒散散，许稷暂领盐铁ກ事宜，就又要整肃风气。
叶子祯的紧张绪这才得到了缓解，从定的许稷显然是棵值得挨靠的树，他要借一借她的镇定。
“我正为此事而来。”许稷伸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低着头道：“对盐监院来说，进奉或是交国库，并没太大差别，他们在意的只是能ม不能继续待在盐场牟利。阉党能ม威胁他们，我们为何不能？盐场乃大罪，只要抓出来罢职是没跑的。所以说，服就继续罢进奉，不服就让地方แ监察御史出面查，必然一查一个准。”
费尽心机让地方แ盐监院罢除月进、让陈琦这个无用的家伙滚蛋，或许可以因此获得一两个ฐ月的高盐利回报。但如今官宦把控枢密院，内呈外宣、出纳王命，阉党想要恢复月进，其实并不难……
不过隔壁公廨的许稷却替他做好了决定。
怎么才能让盐铁司富起来呢？他很困惑。
他家在给小孩子零用一事上素来抠门，李茂茂在一群一掷千金的纨绔中生存至今很不容易哪！
李茂茂低头数数，确认王夫南多给了跑路钱之ใ后，点点头小声地说：“还是十七叔会办事，许侍郎从来不给我跑路钱，我给他送信他都很冷淡呢！”
许稷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有些手忙脚乱，于是捧起茶杯灌了一口温烫茶水，定定神直入主题：“元中ณ元年度支收春秋两税共计一千二百六十四万三千五百六十一缗，以各司所报八月都帐为ฦ基础，元中二年各司支用预ไ算如下……又以各州县计帐为依据，元中二年各州县征税定额如下……”
被称作国老的人抬头看了一眼许稷，见她坐下来埋头翻奏抄，于是伸手移了一下面前的烛台。裴中书反应过来，忙喊庶仆给烛，很随和地问许稷：“从长安赶过来，觉得东都更冷吧？”
“郎君说了，侍郎忙到何时他便等到เ何时。”庶仆说完一躬身，“某已转达完毕。”说罢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不能在公衙谈吗？我晚上要忙到很晚。”
泰宁军到เ底有多少人？到เ底埋伏在哪？虚虚实实，更是不敢前进。
不过接连两批先头部ຖ队被歼灭，魏博军眼下着急得很，报兵被杀，更是觉得前路如迷雾般摸不透。
而国子监生们也丝毫不弱，毫不犹豫骂回去：“嫌吵就上天去呀！”、“不是有本事嘛来啊！”
又是旬休，又是国子监学生溜出来放风的日子。平素里冷清的务本坊瞬时热闹了起来，引得横街对面的景云观道士们很不满：“干么打扰本道修炼！”、“年纪轻轻真是烦死了吵甚么เ吵！”诸如此类。
小皇帝闷屁不敢放一个ฐ，抿着嘴巴不说话，眼巴巴๒望着门口，等马承元来救他。许稷则ท厚脸皮坐着，打算只要他们不赶她走，她就坚决不走。
杨中尉气势汹汹进来，对小皇帝ຓ也只是一拱手，瞥瞥许稷，又盯住那ว棋盘，果然凶道：“陛下除了下棋便没甚么旁的事好做了吗？难道甚么事都要交给马常侍去做吗？这样下去如何才能长大，才能治国？”
千缨起身往厨舍去，她前脚走，小樱娘就翻身坐起来，费力挪过足凳，站上去够水洗脸。她磨蹭磨蹭将自己收拾妥当，溜出房门就去找练绘。练绘昨夜忙到很晚，这时听得动静从满案卷宗中撑起头，睁开眼就瞥见樱娘溜了进来。
练老夫人对她极好，简直当成亲女儿；练绘也对她极敬重体贴，她看得出他努力想要做一个好丈夫，但这些都不是急于一时的事。
但调令却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了她面前，让她愣了一愣。
京中这样一件小事，不可能写到邸่抄上去，且千缨写给许稷的家书也被不明人士截了下来，以至于许稷对“莫名其妙被恢复独身”一事毫无所知。
许稷忽不再说话，她伸手端过案上茶碗，将余下冷水一饮而尽，随即低了头。
她做事比预想中ณ要可靠得多。
“从沂河直接过来的吗？”
王夫南心思不在这上面，他盯着许稷看了好久ื，这家伙一走就是好些天，一看就是没吃好睡好，看起来真是潦倒。
王夫南瞥一眼她低下去的脑แ袋，忍住按她头的想法，心平气和道：“你这般行事在地方上或许行得通，但回京之后最好收一收，我知你与阉竖有仇，但与他们争权你比不过他们不要脸，小心为ฦ好。”
“知道。”许稷也不着急起身，自动放低姿ู态道：“大帅可是要指点一二？某洗耳恭听。”
许稷伸手一拦，仍看向叶子祯ງ：“某怕也没用，有些事早ຉ晚都要商量。”说着手一伸：“请吧。”分明是她到访，却完全像个主人，叶子祯ງ被兔子气完又被许稷气，心实在是好不起来。
“参军不要与他废话！直接抓了就是！”校尉说着上前一步。
其余三位参军闻赶紧回到เ自己้案前坐好，于是许稷进门时，便瞧见司户参军正低头整理案上乱七八糟的计帐，而其他人则ท也是装模作样埋案做事。
沂州公廨内一片静寂，寥寥吏佐出入，各曹参军则在公房内下棋，矮窗旁一排秋菊冶艳盛开。司户参军一抬头，便看到许稷自窗前飘过，忙丢了棋罐子，同僚佐道：“来了来了！”
“有细作。”瞿以宁略๓侧头同许稷低声道，“许侍郎带陛下从后门走，出门后往西南方向走，八十三里后看到驿亭就停下，明日大部ຖ队会与侍郎碰头。”
他在方位和地理上拥有绝对权威，许稷没有理由á质疑，遂立刻分头行事。
许稷骑马带着几个侍卫及晕乎乎的小皇帝朝西南方向飞奔而去，一众西戎兵却径直朝馆驿杀来。
这一路狂奔并无遭遇什么不测，但此地会有什么人出没根本不可预测，许稷撑足了精神，不敢掉以轻心。
至四更天，前路却被宽阔水域截断ษ，车马不能行，只能游过去。
许稷下马，将小皇帝ຓ抱下来，正要嘱咐侍卫护小皇帝过河，却忽有马蹄声逼近。
那马蹄声急骤得很，许稷顿ู觉不妙，一支箭却瞬时飞了过来。
“快过河！”许稷下令的同时，小皇帝却忽然扑倒在地。
箭头没进了他的身体，他虚弱的躯体支撑不住了。许稷要抱他下河，然他却推开许稷：“朕也想，做一个好皇帝，但朕、朕等不到长大的那一天了。”他眼睛通红，单薄的肩膀不住发颤：“侍郎、侍郎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