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村街上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这好说，好说。今晚，您就在舍下休息晚，职业的事，明天商量。好说！好说！”
道静高兴了。虽然从谈话中使她感到这位校长有点儿庸俗，酸溜溜的不像个校长倒像个绅士。可是不管这些，在这里只要能够找到职业，找到安身之处，该是多么令人高兴呵。
“谢谢您，余先生。不用住在您家里，要是可以，我就住在学校里。”
“好，好，好！”余校长连答应了几个好，便在前领ๆ路，把道静领到学校去。
校长走角门绕到学校里面把醉老头喊醒，安置道静住在间教员宿舍里，他便眨动着眼皮殷勤地问起道静些北平城里的事情和她家里的事情。道静没有告诉他关于自己出走的原因，只说家里不能再供她念书，所以找表哥来谋职业。她希望能够找到个ฐ小学教员的位置。
“哦，哦，好说！好说！”余校长又连说几句“好说”，大声笑道，“敝校的教员人位已๐满，您别着急，我半天就要进临ภ榆城去见县长，跟他说，包管什么事都不成问题。敝县这位鲍县长，跟我交情最好，又最爱护青年，个教员位置不算什么，包管说就成。”
林道静欣幸自己้遇见了好人，也欣庆自己渴望的职业有了着落。
这夜，在陌生的古庙里，道静睡得很香甜。静静的海浪，聒耳的蝉声，全在她的梦里幻成了美妙的音乐。
第二天大早，她就被海ร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催醒了。那ว有节奏的雄伟的浪涛声，有力地诱惑着年轻的对人生充满着幻想的林道静。她匆匆吃过看门老头端来的早ຉ饭，就个人跑到海边去。
“海，神秘的伟大的海洋呵！”道静站到潮湿的沙滩上，心头充满了喜悦的激|情，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大海。早ຉ晨，天气晴朗，天边淡淡地飘着几朵白云，海水就像天色样蔚蓝ณ明净，锦缎般闪着银色的光辉。远远的，就在这样平静的沉睡般的海ร面上，许多只挂着白帆的渔船随风荡漾。对着这雄伟辽阔的大海，林道静几天来紧ู紧压缩着的痛苦的心，渐渐舒展开来了。她掠了掠轻轻拂动的短发，掏出了她心爱的口琴——云儿飘，星儿摇摇，海——早ຉ息了风潮。
她吹奏着儿时的歌曲，沿着海滩走下去。
吹着口琴，她还随走随拾着沙滩上各色美丽的贝壳。左个，右个ฐ，像天真的孩子样，高兴地会儿匍伏下身子，会儿又跳起来向衣襟里面装着贝壳。鞋子在渗着水的沙滩上浸ฤ湿了，头发沾上了许多细碎的沙子，但是她点也不觉得。
杨庄是个荒凉的沿海ร小村，周围除了沙丘，青翠的树木是很少的。但是当她走着走着，沿海滩走出了几里路之后，情况就渐渐变了：葱郁的树林，鲜艳的结着累累苹果李子的果树，簇簇整齐地出现在山巅在低洼的小峡谷里。合欢树上飘着清香的娇羞的花朵，就在这些美丽ษ的绿树中ณ间葳蕤地到处盛开。
极目望去，在这些绿树鲜花中间还迤逦地出现了幢幢各式各样精美的小洋楼。那些白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或者红色的楼顶，在大海旁้边的树丛中间猛出现时，真使她惊奇极了。过去，她除了见过北平的灰尘滚滚的街道，就是跟徐凤英到古北口外收租时见过那险峻的山峦和穷僻的乡村。而今，在阳光下面，在这魅人的大海旁边闪着光彩夺目的美丽的别ี墅，她可从来不曾看见过这般幽美的所在。
她站在个小山的顶端，默默地对这些奇丽的景色望了阵，接着由于种年轻人好奇的冲动，使她跑下了山巅，向紧靠海边的个ฐ个ฐ的红色小木屋奔去。
在这儿，在这世外桃源的仙境中，有了人世喧嚣的声音。
片平坦的海滩上，游泳者的笑声闹声和娇็声娇气的呼喊什么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有钱人避暑的海滨区。
她站在稍远的棵老松树下好奇地观望着。群群的外国人和中国的少爷小姐，穿着各式各样颜色鲜丽的游泳衣，有的躺在海滩上，有的好像白鹅张着两臂，嬉笑着扑到海水里。停在岸上的只有少数外国老太婆，和中国的太太们。她们撑着洋伞，有的还带着小狗，悠然地坐在铺着洁白被单的沙滩上，欣赏着海景谈着闲话。还有个女人把杯白色的||乳|汁，可能是牛奶，倒在只洁白的盘子里喂给小狗吃。道静正看着，忽然听见个女人尖声地喊叫起来。她向那ว边望：这是个年轻的中国女人，站在个老太婆的洋伞旁边，服装阔绰而妖艳，特别是双珠子耳环，远远的就望见它在阳光下闪耀。这时这个ฐ女人正跳着脚大声叱骂着什么人：“小挨刀的！洋伞这半天还没拿来呀！晒死人，你这小贱货赔得起命吗？”
这时天色已将近中午，炎热的沙滩上，个短衣女孩子正向这个骂人的女人跟前急步跑着。但是沙地是软的，她越急越跑不动。那女人就跺着脚大骂着。好容易女孩子跑到女人跟前了，喘吁吁地正把把粉红色的绸伞递给她——啪啦两个ฐ耳光打在女孩子的脸颊๐上
道静不看了，她扭身向回走。出来了这半天，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她的心情已经不如出来时那ว么轻松愉快。但是还好，随便走，就开了这么多的眼界ศ，欣赏了北戴河的美丽风光。她沿着来时的路途走着，还不时弯下身来采几朵崖上的野花，哼唱两句歌曲。
“绕过去！这里不能走！”突然，个ฐ男子粗野的喊声把她吓了跳。她抬头看：山崖上矗立着幢巍峨而富丽的洋楼，楼周围是堵坚固的围墙。个好像镖客模样的男人在围墙外雄赳赳地站着。他瞪着眼睛对闯到这儿来的道静挥着手，并且指指旁墙上钉着的大木牌。
道静站住脚，心里又气又恼。可是她还是好奇地随着镖客的粗大手指看了看那块木牌：华人与狗不得通过
她这时才看清面美国国旗正在这幢楼前的高高的旗杆上迎风飘舞着。她向这木牌，向这旗杆和旗子使劲瞪了两眼，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什么狗世界！外国人在中国耀武扬威”她心里突然像堵上了块铅板。
她没有心绪再看下去，只想赶快回到เ杨庄。
中午的太阳在岩石上沙滩上播散着炙人的暑热，虽然海风阵阵吹拂着，但走不会，她还是热得汗水淋淋的。想擦汗，看手绢包着贝壳，她就坐在块岩石上，解开手绢擦着汗。这时她开始有点儿心慌——今天还没有去见余校长谈个着落，就孩子气地跑到海ร边游逛起来。从小她并不爱贪热闹，可是为什么到了北戴河却立刻这样热烈地迷上了海ร洋，以致把什么เ事都忘掉了呢？她懊恼着，并且焦躁地眯起眼睛向四外眺望：她歇憩á的这个地方แ是个荒凉的沙丘，没有树木也没有人烟，远处像有个村庄，像是杨庄，却又不大像。
来的时候，只顾蹓蹓踧踧地东瞧西看了，现在回杨庄的路却弄不清楚。在城里长大的人，出了城，到这辽阔的天地简直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想问问人，可是这寂寥的沙丘上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管它呢，走吧！”她沿着起伏的沙丘走下去了。从小她自己个人常睡冷屋；七岁起每夜几乎ๆ都要替徐凤英上街买东西，所以胆子是大的。她大步走着，远远的望见有几个ฐ灰色的帐篷孤岛似的立在沙滩上，估计那里会有人，她就朝那儿跑去。可是跑到帐篷跟前看，个人影也没有。从帐篷外面散乱地放着的鱼网鱼钩，和沙滩上几个翻晒着的小破渔船看来，这些帐篷可能ม是渔人的临ภ时住所，这时大概是都下海打鱼去了。道静扫兴地伫立在沙滩上四面观望了会儿，忽然，挨着帐篷不远的块岩石后面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道静惊异地听了下，就急忙朝那里跑去。
个中年的脸色好像黄蜡般的瘠瘦的女人，坐在块岩石旁้边的柳树底下，她边给个瘦小的婴儿喂奶，边还拿着细绳补缀着破烂的鱼网。孩子吃两口奶又哭起来，她还是不停地补。道静走到她跟前，她紧蹙着双眉，并不觉得有人在跟前。
“小要命鬼呀，别哭啦！”这中年妇人用干哑的喉音对小孩喃喃着，“大人吃不饱，你，你就得受点委屈呀！乖๔乖”
小孩吐出了奶头，哇的声哭得更凶了。显然因为瘦弱的母亲没有奶水，饥饿折磨着这像小柴棍样的孩子。母亲见这情景，把没有补好的鱼网扔，突然向张着小口干嚎的孩子生起气来：“小要命鬼，你死！死！跟你那穷爹起死去吧！老天爷呀！”母亲猛地把头伏在孩子的脸上，轻声地啜泣起来了。
道静本来是想向这女人问路的，见这情形，她僵住了。
那女人身上穿的不是衣服，只是片片的污脏的碎布。肩膀露在外面，破裤ไ腿上还露着污黑的膝盖。
“大嫂子，请问你”道静愣了下，低声向这个女人说了话，“别哭啦！看压住小孩。”她不知道说什么เ好，只想用手去扶起那个压在小孩胸上的蓬乱的头。小孩子是这样瘦弱，大哭了两ä声就只能轻轻喘着，张着小嘴不出声了。
女人受惊似的抬起了头。看是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面前，她怔怔地望着道静嗫嚅着：“你你要干啥？”
道静这时才听出这女人是山东口音，她的声音里带着惊慌和恐怖。忘记了问路，道静不安地说道：“是外边来的？怎么这样？”
女人两眼是枯涩的，好像鱼眼样的暗淡。她呆呆地瞅着道静，才要张口说话，又赶快拿起鱼网补缀着。半天才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俺老家是山东的。年景不好跟男人逃荒到这里。有人说在这里给洋人做工挣钱多，俺家三口就来了不到เ三个月，他他给洋人盖避暑的洋楼ä，就，就摔死啦！”女人的手不动了，她直直地瞪大眼睛瞅着道静，木然的没有表情的神情，反而比哀哭更凄惨。“老家也回不去，要着饭，给打鱼的补网”这女人似乎感觉到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学生，还不嫌她脏，不嫌她穷，于是喘了口气，轻轻摇晃着将要睡着的孩子，无力地说：“小姐，俺也活不长啦，孩子也快啦——病，没的吃早知道，家子死也死在老家呀。”
“不要紧。能ม够活下去的。”道静也喃喃着。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小狗吃牛奶的情景。她望望眼前这个干瘪的女人，又看看她饿得奄奄息的孩子，心里难过极了。
“唉，死了好，省得活受罪。叫洋人有钱人享福去吧！唉，小姐，您是避暑来的吗？看，那边海ร滩上他们玩的多乐่和呀。”
“不，不是！”这女人最后的两ä句话，像针似的刺了道静下子，她顾ุ不得再说什么赶快走开了。
破旧的帐篷，起伏的沙丘，咆哮的海涛，飒飒的杨叶，海ร滩上的小狗和洋伞，美丽ษ得像仙宫样的避暑别墅，别墅跟前“华人与狗不得通过”的木牌，全闪电å似的在她脑际旋转，她心慌意乱ກ急急忙忙地跑回了杨庄。
第四章
“林先生回来啦？敝处靠着大海，风景无比，您就好好观光观光吧！”
林道静刚回到เ关帝庙的住屋门前，余敬唐就从屋里迎出她来。他满面含笑，连那不住眨动着的眼皮，也像笑着。
没容道静开口，他又炫耀似的告诉道静：“今天早，我就进城去见鲍县长啦。这位县长年纪又轻又有德望，我们是老同学，可惜他到省开会去了，没有见着。不要紧ู，您就暂且在敝处委屈几天，等他回来切好办。”
道静听了，望望余敬唐那黄瘦的窄脸默然无语。
余敬唐急忙解释道：“请不必着急，不必见外。您只管住在这儿等着。您不知道，我可是最爱交朋友的人。”
“您不必为难。如果不成，那我就回北平去。”道静说。这时，她心里七上八下糟乱得很——表哥表嫂不在这里了，工作又毫无着落，回北平吧，连路费都不够，而且回去后又怎么เ办呢？她望着摆在桌子上的堆贝壳不禁出起神来。
“林先生，您千万别ี见外。将来我到北平去，不是样要打扰您？”余敬唐说得那样诚恳，仿佛熟ງ朋友样，使得道静又稍稍踏实些。半天，她点点头说：“谢谢您！鲍县长能够很快回来就好了。”
“那当然哪。快！快！慢不了。哦，哦，您出去半天还没吃饭吧？早给您预备好啦。”他连忙唤着看门老头，“喂！老高头，给林先生端饭来呀！”
老头把饭端了上来，余敬唐就弯弓着背走出去了。林道静看着八仙桌上的白面烙饼摊鸡蛋，心里饱饱的，点儿也吃不下去。
临离开北平前，她住在王晓燕家里的时候，曾嘱托了几个接近的同学和老师为她寻找工作。但是个星期过去了，北平托人寻找的工作没有消息，而余敬唐校长等待的鲍县长也消息杳然，道静开始对余敬唐那“哦，哦，不成问题”的乏味的声音感到了厌烦和怀疑。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问题——鲍县长就要回来啦。”
“哦哦，请问——不揣冒昧，林先生结婚了吗？有未婚夫吗？对不起，随便问问。”
每天余敬唐都要来探望她两次，而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翻来覆去千篇律的乏味的东西。
“他为什么留我住在这儿？说是替我找工ื作，可是又总要等什么鲍县长，他总问那ว些结婚没有未婚夫等等干什么？”
道静对余敬唐的行为怀疑起来了，她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里，但是，世界ศ虽大，而又无处可去。在无可奈何中，她只好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杨庄继续住下来。
十天过去，当给北平的同学老师写的寻找职业的信仍如石沉大海，而余敬唐的“鲍县长”又总不见回来的时候，道静的神情天比天沉郁๗，面色天比天苍白了。为了躲避余敬唐的唠叨，为了打发这难过的日子，她就整日滞留在海边，和海做了亲密的朋友。
她每天吃点早饭就到เ海边去。看见那蔚蓝色的无边海水，看见海上闪动着的白色孤帆，她沉重的心情就仿佛舒服些，就仿佛有只温暖的手掌抚慰地贴在心上。虽然，她再没有刚来那天的兴致——吹口琴，拾贝壳，游山玩景，可是她还是热爱着海。不管它是风平浪静时，美得像瑰丽的锦缎，还是波浪滔天，咆哮得好像凶暴的野兽，她都整日坐在块浸在海水里的巨大的岩石上，挨着海，像挨着亲爱的母亲。这时她忧郁的眼睛长久不动地凝视着海水，有时她会突然垂下头来低低地喊声“妈妈！”——自从王妈向她讲过了妈妈的命运和遭遇，她的眼前就时时刻๑刻浮动着她的影子。
她这样整日坐在岩石上，附近的农民和孩子们都惊异地望着这浑身素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轻姑娘。
有天，这种沉默单调的情况被破坏了。傍晚，她正对着汹涌澎湃的晚潮呆望着的时候，个声音把她从迷惘的梦境中唤醒来：“该回去吃饭了，老高头等着你呢。”
道静扭头看：个黑黑瘦瘦的青年，含着微笑站在她身边。这个人她常看见，在海滩上，常见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แ蹓踧，可是他们谁也没跟谁说过话。
这时，她睁大眼睛望着这个青年，她并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回去吃饭吧，留神把身体饿坏了。”青年和悦的声音好像对熟朋友说话样，又说了遍。他留着短分头，穿着黄|色卡叽布学生制服，眼睛虽然不大，却亮亮的显着灵活和聪慧。这样的人在农村里是少见的，道静不由得对他注意起来。
可是，她只看了他眼，说了句“谢谢！”便转身跑走了。
从此，在海滩上，她常常看见那个青年学生的踪迹。有时他走近她身边想跟她讲话，可是，也许因为ฦ她那冷冷的神情，他没有张口，慢慢地又走远了去。
在岩石上坐烦了，有时，道静也顺着海ร边走下去。而且不止次地又走到เ了海滨的游泳地方แ，走过那仙境般的别ี墅旁边。天，她无意中又看见了那几个灰色的帐篷，望见了岩石后面的大柳树。这时，她想起了上次坐在树下补缀鱼网的女人和她的婴儿，就朝着帐篷跟前走过去。
“有个ฐ生病的补鱼网的女的上哪儿去啦？”柳树下不见了那个女人，道静看见几个ฐ渔人正在帐篷外面支着锅子做饭，她就走过去问其中的个老头。
“谁？”老头扭过头惊异地瞅着道静，“这儿没有老娘们，你找谁呀？”
道静说明了女人和她那骨瘦如柴的婴儿的情形。
“唉，她呀！”老头儿停止了烧火，扭脸对道静说，“完啦——投海死啦。这样人死了也好，看她受的那份洋罪。可惜了那个孩子，还是个小子呢！前几天她抱着孩子块儿跳了海ร。家子算全完啦。”
几个渔人，好奇地拥过来围住了林道静。奇怪个女学生，怎么เ会关心起这受苦的穷女人。闹得道静又窘又难过，她像逃脱似的赶快走开了。
她急急地在松软的沙滩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