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盘子喜庆，喜庆！”边说边向后挪步，“画如其人，他人长得也很喜庆，大头大脑的。”
田甜侧过身来，看了看，说：
二十年后的佟竹不再有从前的朝气迎人，因为长期在田间做农活，她那张略微有些浮ด肿的脸她那双粗糙的手她那多有皱褶的暗褐色的脖子都使得她青春不再。双眼黯淡，左眼带点斜视，据说是青海劳改农场的风寒所致，不过，她却没有丝毫愁苦不安的神情。她的唇边平添了皱褶却依旧盈满笑意，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却依旧ງ透露圆润。原本头又浓又密的黑发已๐经稀疏且夹杂了白发。走起路来轻声慢步，如弱柳扶风。她整个人显得柔弱温顺。
黄光年回到เ东方大学的同时，校长殷黎明安排佟竹进入德语专业。在过去的二十年，原本只有八位教师的德语专业就只有三位年逾六十的教师留守，其他的，位在被迫下放盱眙之后辗转多处而终于杳无音讯，位转行到南京三五〇三军工厂做了会计，位回老家江西铅山做文化站资料员，另外两位则ท转行到中学教英语。
四位研究生在宽绰的楼梯间阵听听嗵嗵，口气登上最高层——五层楼上，累得吁吁直喘。这建筑学院盖的五层楼相当于般的七层楼高。他们在门边小憩片刻，这才有位男生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等待片刻，门里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他们相互看了看，另位男生又稍稍用力地敲了敲，门开了，是位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必定是师母了。
李崇霄的家在南京城的河西区。他毕业留校时，父母已经回到南京城，住在民国使馆区天竺路七七号。东方大学有项分房规定：但凡父母家在南京人均面积达到เ六平方米的教职工均不可在东方แ大学享受分房权。他父母住的是三层英式小洋楼ä，他自然是无权在东方大学得到เ住房了。好在，他的妻子康郁敏是建筑学院工会的副主席，在单位分得了个六十平方米的大套，左右邻居都是建筑学院的教师职工。不过，在当时看来，房子挺远，三栋灰白色的楼ä房孤零零的，走不到五分钟的路便是农田农舍，再往西，便是长江了。他们的家在最后栋，窗外是片野水和几株大柳树，已๐经是中秋的时节，到处是野草肥美野花鲜艳野树挂红。
“同意了，爸爸就把他们两个小朋友送过去。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是爸爸的同事。爸爸还要跟他们开个ฐ碰头会，你就先回去。乖！”
“爸爸，外公外婆同意。”
“这样吧，你们听听这些名字：夏剑武建民盛凡郑建胡恩金晔倪悲苾殷慧宋忠钟峰费言，感觉不怎么样吧？”他在黑板上写了栏同音字：下贱贱民剩饭证件混液卑鄙送终中ณ风肺炎。整个阶梯教室开始有些马蚤动。在他看来，这表明学生们已๐经开始进入他所设定的话语体系之中。于是，他又接着说：
与他们目光接触，却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可交流的潜力。于是，他接着说：
“她那么个丑八怪，你怎么在她身上这么花心思呢？”司马红革显然不悦，眉头紧皱。
“不不不，发音跟末尾的‘末’样，是三个‘小’组成的个ฐ字。你看，又是末尾，又是小。那可不就不克我们了嘛！”
“这种廉价的瓷砖死灰样的颜色不诱发忧郁症才怪呢！”
“这肯定是南京建筑专业的毕业生给设计的，他们最擅长三种建筑：第，纪念馆；第二，殡仪馆；第三，墓碑。”
“敦实有余，雄伟不足！”
“这简直就是抛尸野外的具被烧焦了的扭曲了的尸体！”
文学院的人，旦打开话匣子，那可就刹不住了。旅๓游大巴停靠在路边，却没有个人愿意下车，方แ面是因为正在施工，建筑周围路面泥泞，大马路上渣土车不断掀起尘土，另方面是因为ฦ没有人愿意去接近这个新建的黑色楼群。
杨小兰感觉不妙，忙不迭地让大家安静，并玩笑说：
“不就是个房子嘛，又不是女人，要它多漂亮有什么用嘛。只要能在里面上课办公不就行了嘛。再说啦，就是丑女人，看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丑了，对不对？”
“农民！”有人紧接着嘀咕了声，因为大家此刻都还比较安静，估计杨小兰不会没有听见。
“我们领导真会选地方，那几座小秃山简直就是残冢！”有人继续表示不满。
“那几座山，到เ时候都要装修的，肯定要把它变成绿色的。”杨小兰随中层干部来这里的时候是副校长吴国杰亲自带队的，没有任何人表示不满意，不料é现在各位老师如此强烈反应，这是她始料é不及的，“吴校长说了，可以把光秃的部分挂上网，撒上层土，种上小草，这不就绿了吗？”
“你赶紧告诉吴大帅哥，那多费事，直接涂ิ上绿油漆不就可以了嘛！”有人讽刺๐。吴国杰是东方大学三大帅哥之ใ首，人称“大帅”。
“这几个建筑只是总体建筑的小部分，等整个都建好了，可能视觉效果就不同了。”
“为ฦ什么学校不把方案放在网上，征求全校师生的意见呢？”
“每个ฐ人想法不同，也很难统的。至少，现在的是建筑设计方แ提出来的，校领导认可，中层干部代表赞同的。说明，还是有人喜欢的嘛！”
“中层干部代表的任务就是告诉校领导：广大教师都认为校领导认可的方แ案是最佳方案。帮傀儡！帮太监！”有人不满。
“这楼盖得好！这种颜色和样式都非常符合我们东方大学的气质。往后到仙林，哪里黑就往哪里走，准是我们东方大学。”有人奚落。
高等学府第二十五章4๒
尚金堂终于从后排站起来：
“这样啊，我认为大家积极发表意见是非常可贵的，说明大家对学校建设的关心。这是好事情。我想，这样，我们请办公室杨主ว任把大家的意见集中ณ整理下，写份文字的东西，递交给校办，由校办再呈报给校领导，你们看看，这样怎么样？”
“好好好！没问题，好在刚建了这么几栋，提意见还来得及。大家把意见发到我的电子邮箱里面，我定按照尚院长的指示，尽早把大家的意见反映给校领导。”
“经过南京大学，能看到飞檐斗角。经过南京师范大学，能ม看到流线舒展。经过南京财经大学，能看到浑圆球体。经过南京医学院，能看到仿生曲线。经过南京建筑学院，能ม看节奏律动。怎么到了我们东方大学，就剩下毫无想象力的黑匣子了呢！”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还他妈天到晚的，要跟人家南京大学比，要跟人家南京师范大学比，比得了吗？恬不知耻！”
“跟底特律的工厂建筑个样式，跟芝加哥监狱样的颜色，跟”有人觉得不说出来难过。
“行吧，都把意见发到เ我信箱吧。”杨小兰提高嗓门，“外面施ๅ工现场，灰尘太大，我们就不下去了。我们调头，去汤泉，尚院长安排大家泡泡温泉，吃吃特色菜，喝点好酒，怎么样？”
“快走吧，赶快离开这座墓地。眼不见，心不烦！”有人故意捏着嗓门，华丽男高音咆哮。等泡了温泉出来，老师们的脸，各个都红扑扑的，吃饭喝酒的时候，便交流是茶温泉好呢，还是酒温泉好；是玫瑰温泉好呢，还是芦荟温泉好；是纯温泉好呢，还是活鱼温泉好。酒足饭饱之后，便没有人再提及那黑色的火柴盒建筑了。
尚金堂认为ฦ这次活动安排得非常好，知识分子，总要让他们说话，说完了，也就完了。杨小兰也轻松，秋游之后个月，没有收到เ份关于仙林校区建设的意见书。
所有的教师，谁也不会想到，等着他们讲课的数十间文学院的教室居然都是没有窗户的，从外墙，到室内，黑黢黢的，真是黑透了。有老师在校车上愤怒骂娘：
“娘希皮的，真他妈的跟在山洞里样，把我们当山猴子了。”浙江口音。
“不有灯吗？开灯就亮了嘛。现在都不靠自然光自然气候，全是人造光，人造气候。”有人搭腔，徐州口音。
“他娘的校长办公室怎么不用人造光啊？怎么知道要落地大玻璃门大玻璃窗啊？”又有人接话，山东口音。
“搞设计的，简直他妈的大脑进水了！”南京口音，“讲台设计的跟被告席样，要写板书，连身子都转不过来！”
“什么进水了，根本就是他娘的泡在水里！”河南口音。
突然，车上所有的人都被狠狠地颠簸了两下，准是遭遇了大坑。片惊喊乱叫之后，密闭的校车便就此沉寂下来，没有人再说句话，就只听得车身轰隆隆的，往南京城的方向运行。杨小兰在情感上对尚金堂的疏ຕ离却也没得到段龙山的温暖。然而，段龙山的冷淡并不妨碍她将他挂在嘴边，常常跟同事们念叨起“我们家段龙山”。
那天，在去仙林的路上，她的话特别的多，直在跟同座的研究鲁迅文学的赵利民教授说着：
“我们家段龙山，最不想当官了。没办法，找到他了，有什么办法呢！他能当到部ຖ长主ว任的，全靠他自己，真的唉，全都靠他自己。你看，原来把他调来的老部长刚ธ把他从淮阴调来，他自己就走了，调到北京去了，再也没回来过。我们家段龙山，全靠他自己干出来的，哪有人管他唉——真是个靠山都没有。不干怎么办呢？事情总要有人干吧！”满脸做出副无奈的表情。
高等学府第二十五章5
“出类拔萃，出类拔萃！”赵利民兴趣无多，从前就已经听她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你们研究鲁迅文学，可以待在家里，闭门造车。我们家段龙山就不能这样了，要了解国情民情，要写各种报告，要起草各种文件，个字都不能错，他们部ຖ里的工作可不是那么好干的。你看，他天到เ晚的，成天在外面忙，家里都是我管，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样都不能ม少。你都不知道，我们小阴阳街号大院里的房子，整个都是我个人装ณ修的，根本指望不上他。唉——我跟你讲，他就是这么忙！别人请他去开会，去做报告，不去不行哎！我跟你讲啊，就是忙成这样，他还写了本书。”说着，她从包里掏出本革命者的精神——做人民的儿子，为人民服务，递给赵利民，“你看，这么厚，全是工作之外忙里偷闲写的。送给你吧！他可是省里有名的支笔唉！”
“好，谢谢！定拜读！”赵利民很随意地把书放在坐椅旁边，却没有在意书滑落到เ座椅的下面去了。
“我们家段龙山每年都得出国。他哪想出国哎？他们单位那么多事情，回来还不是他的事情嘛。然后，我跟你讲噢，省委书记找到他，你说，省委书记都找他谈话了，他不去能行吗？回来以后，我跟你讲啊，他啊，还专门写了份报告，交给省长，把他了解的国外的情况直接报告给省长省委书记。”她已经松弛的脸部呈现不无得意的表情却同时做作出虚情的愁眉。
“省长省委书记不出国吗？”赵利民有些耐不住烦了。
“省长知道什么，都是走马观花的。我们家段龙山专门去拜访州ะ长，得到第手的资料，报告给省领导。”杨小兰从秘书那里听到的星半点全都成了她的谈资，“人家州政府有独立的立法权，这个，我们家段龙山全都跟省委领导汇报了。”
“当别人是弱智吧！”赵利ำ民已经不屑说出口了。
段龙山越来越冷落她，她却越来越多地说起“我们家段龙山”。
然而，回到小阴阳街号家属大院，上楼，开门，随后，她总是用身体关上身后的门，总是在门边靠上会儿，才开灯，把钥匙挂在门边，换了鞋，慢慢腾腾地走进如冷酷地狱般的家——没有人气，没有温暖，没有快乐，连夫妻吵架都成为种奢侈。简单地煮ุ点面条，有的时候，干脆在外面吃点小吃再回来。之后，便慵懒โ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频繁地转换频๗道。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关了电视，关了灯，窝在沙发里发呆或是打瞌睡。在家里，好久没有人跟她说话了，她也便没有了说话的欲望。由于女儿的抵触情绪，上了高中，便开始住校。原本晚上还给几个朋友打打电å话，后来，觉得实在是无话可说，也便懒得再跟他们联系了。
只要进到家里，她就盼着天亮。天亮了，她便能出门，去学校工作。
高等学府第二十六章1้
东方大学在进行土地扩张的同时也开始着手系科重组，在学校和系科之间，增加个学院制ๆ度。于是，几个系科组合构成个ฐ学院，有了理学院商学院地科院外语学院公共管理学院新า闻传媒学院工程院，研究生处自然提升为研究生院。当时的哲学系宗教系中文系历史系合并成立个人文学院。
对于增加个行政层次，不少教师表示不理解。他们呼吁：这是大学，是教学研究的地方，不是机关单位。他们感叹：机构臃肿，简直就是在大学里面！校方为了做通教师们的思想工作，在各系开座谈会。最后，校方表示：全国的高校都在升级，我们东方大学决不能落后，要，也是全国性的，绝非我们东方大学独此家！
是呵，如果这是的表征，那ว么，为什么所有的同行都可以，偏偏就东方大学不能ม呢？如果所有行政行业的人都能ม，那么，为ฦ什么เ偏偏就教育系统的知识分子不能ม呢？话已经说到เ了这步田地，教师们便只能缄口不语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来当人文学院的院长呢？宗教系和历史系都是小系，基本上没有话语权，更没有参与博弈的权力。中ณ文系的尚金堂和哲学系的李崇霄便成为两ä位颇具竞争力的人选。同时，谁来当这个学院的党委书记呢？司马红革跃跃欲试。
与李崇霄相比，尚金堂的竞争力毫不薄弱，他的学术成就与李崇霄也是旗鼓相当的。但是，司马红革轻易成为人文学院的党委书记，那么，在权衡尚金堂和李崇霄升任院长的选择中，尚金堂自然出局。堂堂的东方大学，无论怎样，也不能让人文学院貌似夫妻老婆店啊！
九九二年九月，李崇霄正式升任人文学院的院长，尚金堂为常务副院长，历史系的赵跃和宗教系的唐修凡任副院长。尚金堂力推杨小兰成为院办公室主任。从人文学院的整体来考虑，李崇霄的工作自然需要得到各系主任的支持。而上任半年之中，尚金堂首先架空了李崇霄，让他徒有虚名。从学术研究来说，尚金堂和李崇霄都已经是学术界头角峥嵘的人物了，各自都已๐经出版了含英咀华的巨เ著。尚金堂延脉中国乾嘉学术传统，从实证出发，点点滴滴，在学问的奇山异水中ณ抒发自己的感悟和思想，他是快乐而闲在的。李崇霄却不同，他在黑格尔造就的大系统的旁้边再造了个框架体系，从理论出发，将深刻的思想精密地编织为个整体，华丽ษ恢弘而沉重。他是忧世伤生的，关怀天下，关怀国人。尚金堂以为ฦ，深刻思想的零星迸发高于空洞的框架理论。李崇霄则以为，零星的感悟或智慧闪光不成体统，更不足以构成思想。
对于尚金堂之流的学术做派，李崇霄自然是不屑，倒也表示可以理解，毕竟，不是每位学者都能够具有思想的能力。而尚金堂在工作之ใ中的种种不作为ฦ不配合，倒是让李崇霄觉得不可理喻。正当他筹莫展之时，接到เ邓影的举报信，她是尚金堂指导的博士生，即将毕业。她举ะ报
玄武湖
尚金堂在她攻读博士学位期间胁迫她发生性关系。个星期之后，又接到校党委书记姜武武转过来的举报信，还是邓ฑ影的。副院长赵跃唐修凡也收到เ了同样的举报信。照理，司马红革肯定也收到份，但是，始终没有听她提起过。而此时的她已经人在旅途——参加省厅组织的“红色旅行”，到เ革命老区西柏坡去接受红色教育。李崇霄跟赵跃唐修凡商量，决定约了院办公室主任杨小兰起讨论，她毕竟是中ณ文系的人，跟尚金堂也走得比较近。在高等院校里，这样的事情颇为棘手，似乎ๆ没有可以依据的处理规则。
高等学府第二十六章2
他们四个人在人文学院的小会议室碰面，赵跃还没有坐下，便满含义愤地说：
“现在有些女博士，毫无廉耻，勾引博导，利用博导，达到她们轻松获取博士学位的目的。也有些博导师德缺失，不自爱，不自尊。这种情况各个ฐ院校都不少见，这已经是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了。性病在高校的蔓延呈激增的态势。对这个问题，确实已经到了不能无动于衷的地步了。高校是文明之地，不是野兽的天堂。我建议，推迟邓影的毕业时间，审查她的论文是不是独立完成”赵跃平时挺温和的，就是不能遇到事情，遇到เ事情，他便怒火中烧，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眼球，眼袋又青又肿，头浓密的头发僵硬地挺翘着。
“当然，不能够期待高校的每位教师和每位学生都充满了美丽的道德，都充满了精致的创造，都充满了圣洁的灵魂，都充满了新颖的思想。在品质上，他们不可能个个灿烂如同鲜花，个个纯净如同婴儿。在高校，从来就不缺少道德的无产者流浪者，从来就不缺少行为的颓废者偏激者，从来就不缺少情感的挥霍者播种者。但是，没有人会愿意高校变成动物农场，无论是高校里的人们还是高校以外的人们。”李崇霄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