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让他外公帮着一起写？”外婆起劲地提议，“他外公字也很好的，从前洋行里做过文书的。”
看见许鉴成，她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大叠塑料纸包好的龙凤喜帖，又递给他一张名单，“都印好了，挺不错的，你写一半，我写一半吧，”她还是微笑地看着他，“记着写竖行的，字不要压住图案。”
她仔细地核对过，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真厉害。”
“都要填。”
“好像…一千多吧。”
允嘉答应了，眼睛转了转，问他，“他们的喜酒多少钱一桌？”
“不要紧。”他说着，但还是坐到她身边去。
她又摇摇头，“我就坐一会儿，”然后指指旁้边的位子，看看他，“你也坐一会儿吧，站着多累。”
那个瞬间，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他的手停在空中，麻木了几秒钟，五个手指热辣辣地痛起来。
鉴成感到自己的手指拍过允嘉小小的耳轮，再重重打在她的脸颊๐上，一声脆响飘散在空气里，允嘉“啊”地叫出来，几缕头发跟着散在了她的腮边。
允嘉工作的酒吧在一家豪华的星级酒店里，那家酒店以“三多”闻名：台商多，二多，野**多。台商需要娱乐场所，野**需要工作环境，二在不受宠幸的日子里也需要地方排遣寂寞或另觅高枝，允嘉的老板一咬牙花了巨เ额租下这个场地开酒吧，看着像“冲头”，其实是英明之ใ举，果然，没出一年，业务越来越好，一个酒保已经不够，就又找了允嘉来帮忙，加上她是小女孩，比较招人喜欢。
允嘉又“嗯”了几声，这才松口，“那你现在就到เ我酒吧来拿吧，xx酒店五楼，过了喷泉，倒数第二家，叫‘嘉ล年华’。”
鉴成口袋里一共只有两个五毛钱的硬币，刚才放了一个进去，眼看三分钟快到เ，又放了一个进去，可是老太太像黄鹤一样去了就不来了，眼看着计时器上一秒秒过去，还剩下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身后又站着邻居家那个浓妆艳抹、嘴巴涂ิ成喇叭花，随时随地吃着口香糖的女孩子端着一个ฐ胶卷盒的硬币在等着跟男朋友泡电话粥。他着急起来，现在就算允嘉来接电话，他也只能让她等着，自己去拿了钱回来等喇叭花打完了再打给她，天晓得她会不会等。
老太太并没听出他的声音，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弄明白他找“楼上啦个女娃子”，问“你是哪个ฐ”，他说“我是她一个亲戚”，老太太“噢”了一声，回答“等等，我去叫她”，然后放下电话，鉴成听见她高声大嗓地喊了几声，又回来拿起电å话“你再等等，我上去喊她”，又蹬蹬蹬走开了。
“那ว我把录音机给你提过去。”他指指手里的袋子。
向晓欧看看他，“不要了，我反正坐车。”
允嘉把几个洗干净的杯子放到水池边，抬起头，看着他。
“还好。嘉嘉——”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有机会和允嘉单独说话。
“你怎么เ知道他们在谈恋爱？”
“许鉴成啊，你是不是应该跟你妹妹说说？太早谈恋爱不好。”
“怎么เ搞的，”向晓欧从许鉴成车上跳下来，声音里不无沮丧，“要它准点的时候从来不准点，现在倒又准点了。真是见鬼。”
七路车站并不远，出校门，过两个街区，朝右转弯就到เ了。一路上没有碰上同学，许鉴成刚ธ转过弯，一辆七路车在他们眼前开过，站上没人，它得意洋洋地喷着白汽绝尘而去。
出了校门，鉴成要转进小路，允嘉ล却坚持要他走大路。家长会结束，很多家长都带着孩子回家，大路上车流滚滚。一路上碰到好几个允嘉班里的女同学，她兴高采烈地和她们打招呼，“这是我哥哥。”
沙沙声没了。
向晓欧手里一片拼图颓然地掉了下来，许久，才说，“那ว就是说，他结婚之前就已经在后悔了，否则，连想也不会这么想。”
她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许鉴成，“你说对不对？”
他望着向晓欧的眼睛，那ว里面透出一种陌生而伤感的东西，仿佛看穿的不是她哥，而是面前的自己。以前，每逢她伤心，他的第一反应总是想办法安慰她；这一回，一种莫名的无能为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突然发现，自己安慰不了她。
已经过十二点，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向晓欧拉过一边的毛衣裹在肩上，轻轻地说了一句，“真没意思。”声音低得他几乎听不见。
“晓欧，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讲。”他微颤着声音开口了，心里像是有眼泉水突然开启了，一股股地往外冒，不知道究竟会冒出来什么，又害怕，却又有点向往。
早先向晓欧那句“你同她可真是一个ฐ家门里出来的”刺๐伤了他的心，那既是贬低他，也是贬低了她。以前，在应该保护她的时候，他没
有做到；时间流逝，世事改变，明知再没有机会，想保护她的愿望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强烈起来。
“晓欧，其实…”他突然想把和允嘉之间的一切都告诉她，不计后果的，就告诉她，他哥并不是唯一一个ฐ王八蛋，他自己也曾经后悔过，看她怎么说。
向晓欧看着他，咬着嘴唇，脸上的血色慢慢的退去。等他说出“其实”的时候，她猛地站起来，“我困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走开几步，又突兀地回过头来，“你也该睡了，”她头发，“我去洗个澡。”说着就快步往浴室走去。
鉴成一个人在客厅地毯上坐了一会儿，浴ภ室里传来水龙头的声音。他喝完杯子里的水，又躺回床上。
向晓欧洗完澡没有上床，却又回到了客厅。他想她大概又去拼图了，后来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她到เ底什么时候睡的，或者是本没睡。
那天晚上，他梦见多年前那ว个寒冷的清晨，和允嘉ล一同从家里走出来，她手里拎个马夹袋，里面装着几件换下来的衣服。他把她送到七路车站。他们一起在从前的家里过了最后一夜，现在终于要分开了。
梦不深，以致于他自己都能ม感觉那是个梦。照理说，既ຂ然是梦，他就可以说“嘉ล嘉别怕，以后一切有哥哥”；告诉她他一到เ周末就会去看她，然后下个周末、再下个周末，一定不让她孤单；告诉她他会带她去看周星驰的电影，而不让她跟她妈去，被那个好强而倒霉的女人骂成小扫帚星；告诉她即使有人那么骂，也不是真的，她是北斗星最亮的那ว一颗。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梦里，他的舌头却仿佛被什么缚住了，该说的一句也没说，他还是站在七路车站的路牌下，朝她微笑着挥挥手，眼看着她也微笑着慢慢被汽车带走。他们之间，是车窗玻璃水汽上的两排脚印。他瞪着眼睛几乎要流泪，却仍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
那是他做过最绝望的一个梦。从此之后，赵允嘉再也没有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过。
第二天，下班回家，向晓欧正坐在桌前，把一张支票放进一张卡片，看见他进门，站起来，“你看。”
那是给赵允嘉的五千美元，夹在一张致的礼卡中，卡片上用花体烫金英文写着“喜得贵子”，印了一个可爱的婴儿。
“午饭的时候在我们公司楼下礼品店里买的，还不错吧。”
他翻了翻，“很漂亮。”又看看她，“谢谢你。”他真心实意地说。
“你的妹妹不也就是我的妹妹。”她微笑着说。她眼睛有点发红，神却不错。
两月底，赵允嘉如期生了个男孩。他在电å话里恭喜她，问，“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看过的人都说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笑着回答，“好像只有鼻子像我，偏偏我鼻子长得又不挺。”
“名字起了吗？”
“叫钟嘉康，英文名字andrew。嘉是我的嘉ล，‘康’就是希望一辈子都健健康康，像不像香港电视剧ຕ里的人名？”允嘉ล在电话里说，“他本来说要叫钟็嘉富，我觉得太难听了，阿富阿富，像在叫小狗。”
“那andrew呢？”
“就是安德鲁王子，家豪说英国皇室的人看来看去，他最‘叻仔’，”她笑着学老公的广东话，转个ฐ话题，“对了，谢谢你们寄来的钱。”
“已经收到了？”
“昨天下午收到เ的，”她顿了一顿，声音轻了一些，“太多了啦。”
“应该的。”
“家豪看见支票吓了一跳，说你堂哥堂嫂怎么这么阔气，我说他们都在纽约大公司大银行上班，赚很多钱的。”允嘉无意的这句话听在他耳朵里，有种难言的味道。鉴成仿佛看见她同她的丈夫抱着孩子坐在床头，看着一张支票感叹，却毫不知情这张支票背后有过一番๘图穷匕见式的较量。
“你跟他说我是你堂哥？”过一会儿，他问。
她静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行吗？”
“行啊，”他说，随后笑了，“不过，那样的话，你爸和我爸岂不成了兄弟。”
她也笑了，“反正大家都隔得老远，也无所谓，”过一会，又轻轻地说，“结婚的时候，以前的事没跟他说…其实没什么，就是觉得麻烦，所以一直都没说…”
放下电话，他默默地陷进沙发里，坐了很久ื。他猜测着允嘉的丈夫会是怎样一个人。据她说的片段，很可能就像个典型的中ณ餐馆老板，身材壮，面色红润，力充沛，天天凌晨起床安排进货，在店里一待十几个小时，厨房缺人顶厨房，楼面缺人顶ะ楼面，外卖缺人顶外卖，高峰时间扯着洪亮的嗓子站在厨房门口吆喝“古老柠檬**炒什菜各样上一盘四号桌单要的素春卷赶快上啦”。哪里都不缺人，就泡杯铁观音，笑眯眯坐在角落边一张空台前，边休息边观察人头涌动的店堂，看进门的客人是否有人招呼，夥计态度是否殷勤，上菜是否及时，有人同他说话，便铺排出一脸喜气，时不时还会伸手在桌布上擦一下。最近这个人春风得意，年轻漂亮的老板娘生了个大胖儿子，长得同他一模
一样，香火有续，祖业有承，他觉得自己的佛没有白拜，或许一声令下给当天所有客人打个ฐ八五折再送杯饮料，给夥计们出“双粮”。收工以后看看电视，把英国皇室成员打量一圈，好像还是安德鲁王子最顺眼，灵机一动，有了，我儿子就叫安德鲁。
允嘉几乎每句话都提到他，看来是很爱他的。这么一个勤劳、实心、带点侉气而不失可爱的人，就是他的妹夫，不，他的堂妹夫。
她大概又说谎了。算了，怎么方便就怎么说吧。
她会把那五千美元存起来，作为小安将来的学费。小安最像母亲的地方แ是鼻子，可以想得见，那会是个小小的，扁平的狮子鼻，鼻翼圆溜溜的，谁看了都不由想伸手去刮一下。
向晓欧的哥嫂最终重归于好，也算“置于死地而后生”：学校放暑假，顾ุ洁真的带着小敏不辞而别回娘家去住，这一来两家人都进入“橙色状态”。向晓欧的妈忍无可忍扇了儿子两个大耳光“你还认我这个娘就马上去把小顾请回来”，向晓欧也在电话里骂了哥哥一顿；顾家虽占理却更着急，乡下消息传得快，出嫁的姑带着孩子“完璧归赵”一天之内四邻八舍都知道，这门婚事原本就有点高攀，一赌气真离了，就算再嫁，多半也是下坡，难找到เ向晓舟那样条件的，于是一边倒反过来劝起顾ุ洁；老婆再不好，骨总是自己的，女儿电话里一句“爸爸我想你”听得向晓舟眼泪汪汪，顾洁思前想后，念起丈夫的好处，加上周围亲戚的压力，慢慢地也就动摇了。
总而言之，等向晓舟被他妈押着出现在顾家门口负荆请罪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像是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可贵的只是和平，至于它是为了什么，已๐经少有人记得。那ว位俄国大文豪多半就是和老婆吵架吵得灰头土脸之ใ后找到的灵感。
小安德鲁百日的时候，允嘉发来几张照ั片，现在她学会了用电å脑，一般就用邮件和鉴成联络。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在邮件最后，她提出请鉴成帮忙给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起个中文名字，“是个ฐ女孩子，英文名已๐经起好了，叫aster，就是星星的意思，她也姓钟็，家里人中文不大好。”
许鉴成从办公室的窗户抬头望出去，曼哈顿ู的夜幕已๐经降临，对面的楼群亮着一盏盏灯，在楼群间的空隙中，调皮而温柔地闪动着一点点星光。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着，“叫‘宇辰’怎么样？宇宙里的星辰。”
下楼的时候，他还在想着“钟็宇辰”。那是一个好名字。
两ä天后，赵允嘉ล回信，说“孩子的父母很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
之后几年有些变化：许鉴成随大流升了一级，然后瞎猫碰到死耗子，跟着一位飞黄腾达的上司调去公司另一个机构，论职位等于又升一级，大公司机构繁复，朝上看看，勾心斗角得水泼不进，他也不是很会钻营的人，当初上司看中ณ他也无非因为老实肯干、专业过硬，会是个可靠的下属，先给了好处，便经常派一些需要到处跑的差事，辛苦的是他，报上去成绩却往往被人家占了先；向晓欧对这点很不满意“你老板是帮过你，可总不能一直把你当长工吧”，她第一年业绩一般，第二年中ณ旬做了个ฐ十分漂亮的案例，从此被刮目相看，上司让她参加和亚特兰大分行的一个项目，这对新า人是很难得的机会，照这个ฐ趋势，发展得好，独当一面指日可待，她说“机遇总是光顾ุ有准备的头脑แ”。
生活上也有一些改变：后妈当年临走时给他缝的内衣短裤某天被向晓欧扔进了废物箱，换成了裤ไ腰上印着英文字母的那种，打头的不是cນ便是z；他们习惯了把咖啡叫做espresso，把加了伴侣的咖啡叫做latte，把可乐叫做sodaທ，把电视节目叫做sho，打开衣柜几乎每件衬衫的扣子都是贝母做的，高兴时不说“爽”而说cool，吓了一跳不说“我的妈”而说ohmygod；当年半夜下楼在冷风里跑两个街区的尴尬再没发生过，床边的抽屉里放着大盒装ณdurex，许鉴成老出差，向晓欧也常跑亚特兰大，一盒能ม用上个年把。
虽然辛苦，起码有了经济基础，心里也定了许多。他们买了辆新า车，许鉴成想买雅格，因为一直记得刚来美国时那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本田车，向晓欧坚决反对，理由是“丰田和本田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开的”，两个人商量再三，最后还是买了一辆低价位的宝马。
开着新车回家时，向晓欧调着车上的cນd，笑着问他，“记不记得我来美国的时候你去机场接我的样子”，然后感叹“当时真可怜，就那么辆破车我也高兴得要命，当时bmw连听也没听说过”，她往坐椅上一靠，惬意地开大空调，“下次再买车就买辆奥迪吧”。
他正开着车冲过一个ฐ黄灯，听见向晓欧这句话，莫名地心里一凛，他转过头去看看她，她也看看他，“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说，接着把车往前开。
他早就明白向晓欧不是一个恋旧的人，她只喜欢朝前看。这无可厚非，只是有时隐隐有些心酸：他珍惜的往事，她好像并不当回事。
他们终于在长
岛买下房子，是咬着牙背了很大一笔贷款的。虽然不大，还是实现了：长岛的房子，好区，环境优美，有海景。没错，在天气晴朗、能见度高的日子里，在他家后院搭个小板凳站在上头，向着东南方แ向眺望，越过大片的屋顶，远远能看见地平线上一条宽约五毫米淡蓝ณ色的边，当然有个四倍望远镜可以看得更清楚。没错，那就是海ร，如假包换。
生活动荡的时候，总是想着要早点安定下来，可一旦ຆ安定下来，日子就不知不觉越过越快，像喝白开水，没来得及留下什么味道，已๐经滚落了喉。
小安德鲁一周岁的时候，赵允嘉写信告诉他，酒吧开张了，后面一个ฐ大大的笑脸，他回信“恭喜发财”。
现在他和赵允嘉偶尔通电子邮件或者打电å话，说说近况，也开开玩笑，像老朋友一样，她说店铺酒吧儿子老公英国的气候布莱顿的海鲜，他说工作出差ๆ老婆纽约的冬天美国的经济。当然，有些话题双方แ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
向晓欧有他电子邮件信箱的密码，允嘉ล的邮件他都留在那里，不知她看过没有，看过也不要紧，反正内容都光明正大得几乎乏味。
但是，几次电话里他想说“有空来美国玩”却总也没说出口，她也从没提过让他们去英国玩。
三十岁那年的生日，向晓欧送给他一只爱马仕手表，“你那ว块表太旧了，戴出去人家会笑，男人的手表相当于女人的戒指，不好还不如不戴”。
他手上那块表已经换过几回表带，的确太旧了，特别是今年以来，走得越来越慢，按时上发条还是每天会慢个ฐ把钟。他脱下表，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打开当年出国时带的皮箱，从里层取出一个zippo打火机的黑盒子，盒子里倒出一颗小小的水钻，尽管一直知道它在那里，水钻碰触手心的一刹้那，还是像是遥远岁月里滚出的一滴眼泪，掉进了他心里深深的湖。
他把手表和水钻一同放进了打火机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