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并不能让她对将要去的地方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依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真实感。周围的人正在交谈，广告牌上的大幅的标语交错辉映，海关的人员跟她交谈，她从容作答，不过依然觉得隔阂。
“费夫人不在伦敦，在西北边上的阿尼克，会有人来接我们。”
薛苑礼貌的笑笑：“哦，是么。”
在场有位叫谭瑞的同事，因为尚不了解情况，或者有觉得能跟毫无架子的总经理一桌吃饭余有荣焉，情绪激动，聊着聊着就把玩笑开到了薛苑身上：“小薛姐，我忽然发现，你跟我以前的女朋友很像呢。”
张玲莉摇头：“我的车就在楼下车库，不用再送我了。”
“不着急，我没什么事情，”萧正宇脸上保持着那种完美妥当的万年微笑，“我就在隔壁办公室，你拿了东西叫我一声，我送你回去。”
她变得莫名的忙碌起来。一到周末，她都会去学校的图书馆翻箱倒柜查找资料，把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李天明的书都翻出来再看一次。她深深体会着“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正是暑假，学校图书馆每周只开放一天而且不能ม外借，她坐在桌前，右手边摆放着一张张便签。这是若干年学习生涯积累下的习惯，是有效帮助记忆的办法。在这个并不看重文化课成绩的美术学院的学生眼底，她的这个习惯总是为ฦ她招徕很多视线。
她不止一次的回想她和田建飞的那场谈话。是的，那场谈话让想起了一些事情，开始怀疑某些时期。她经历的这一切发生了问题，就像一个完美圆环，始终缺少了一角，不能ม成为一个圆。
她忍气吞声：“不等张总回来？”
薛苑差不多要暴跳如雷，这不是把她当秘书用又是什么？而且凡事让她出面，用意可想而知。
“不过我们也真是把这个总经理忘得差ๆ不多了。”
何韵棠这人对各种八卦熟悉的好像是自己的手掌心纹路一样，但是居然对这个传说的总经理半点不知情。对此薛苑深感诧异。
因为天气太热，两人脱了学士服，交还到เ辅导员手里，然后站在报告厅外的钢琴旁้等黄湾过来。
薛苑忍不住拥抱她：“没关系。”
“你的朋友？”李天明忽然来了兴致。他走到เ墙边摁了几个开关，屋子里顿时亮如白昼，幻觉的化为真实，一切无所遁形。在昏暗中人总是会莫名的警觉和谨慎，在光明中一切人却能ม得到了勇气和某种大无畏的神。
薛苑深呼吸，正欲开口，结果却被萧正宇抢去了话端：“她是我的一位朋友，叫薛苑，她很喜欢您的画，她对您的今天展出的新า作存有疑惑，我就带她来见您，希望您不要觉得唐突。”
隔着人墙看过去，他似乎ๆ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声音倒是格外清晰：“……我感觉很复杂。依现在的目光去看，《土地》这幅画有很多的地方都有缺陷，很多补上一笔，或者可以减去一笔会更好，但是那幅画毕竟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实主ว义的油画创作，代表着人生的一个阶段，有不一样的意义。三十年前的事情，很多我都忘记了，但我看到《土地》这幅画，还是能想起那ว时候我所有的心情。艺术作品永远反应了作者的人生观，这点是肯定不会变的……”
似乎有记者问了他什么问题，大概与最近他拍卖出去的某幅幅作品相关。
两个ฐ人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吃送来的外卖，在萧正宇的带路下，他们去了附近的小餐厅。去之前萧正宇已经点好了菜，两人刚刚在饭店坐下，菜就上来了。
如果此时拒绝，那刚刚ธ缓和起来的气氛绝对会破坏掉。薛苑顾及此节，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再看者那群骄横的法国人：“你们回国后可以去找一下原画对比，因为这幅画在中国并不出名，不会有很多人知道；对比后你们就会很清楚，我刚刚说的有没有任何一点失误。如果你们喜欢美术，如果你们尊敬这些绘画ฑ作品，那么你们更应该尊重创造这些作品的画家，艺术家的灵感有时候会重合，创造出相似的作品——但这两幅，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幅画。因此我们拒绝把这幅作品从展示ิ区撤走。如果你们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们会尊重你们的意见，但是那之前，希望看到法官的判决书。”
“你们站的地方是中ณ国的地方，这次艺术展览会也是中国人办的，请相信，我们对艺术的热情比你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里展出的每一幅作品我们都会经过严密的审查。我记得你们刚刚说很了解杜沙，那就更应该清楚这些细节处的差别，可依我看，你们对杜沙的原画并不太清楚。不过恰好我知道原话的模样，”她停了停，转身面对所有参观者，又指着墙上的画，“《命运》和《祷告中的双手》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第一，《祷告》这幅画里，这双手五指并拢，掌心合十；而《命运》这幅画，双手拥抱成拳；第二，《祷告》这幅画中ณ，停在双手前的物体是圣母像；而《命运》中，则是一把钥匙；第三，背影相差甚远。祷告的背景，是灰蒙蒙一片，《命运》的背景是一栋中国传统的房屋，房屋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有许多深刻的含义。这还只是最显而易见的差别，置于构图上色的，双手、钥匙在图画中的位置也相差ๆ很多。这些差ๆ别，让这两张绘画的意义แ完全不一样。”
她走得慢，杂七杂八的想起很多事。之前的大学里也有这个这样的湖泊，每到响荷花艳丽半池水，那是文人墨客的笔下的净土和灵感的来源；那时的同学，一个ฐ个不是上研究是工作了……那些似乎都太远了，随即想起今天的搬家，那个住了四年的宿舍，今天彻底搬出来了，她对那个宿舍并无多少感情，可还是觉得有种怪异的缺失感；本来就混浊的脑แ子给湖风一吹，脚步竟然有些踉跄，干脆ะ把鞋子一扔，扶着人工湖的围栏，在草地上坐下来。
夜色也可以没有月亮，工业文明造成的奇迹有时候并不逊于自然的美妙。道路的一侧是博艺画ฑ廊，这栋只有四层占地面积却相当可观的建筑在夜色中ณ静静的矗立着，它里面藏着艺术品，外表看上去更像是浑然天成的艺术品；道路的另一侧则ท是市内最大的人工湖，湖水清冽，柳树的枝条轻轻搭在围栏上，别有一番诗情画意，跟这座崇尚时尚的大都市惟妙惟肖的融合在一起。
“好。”
正是五月底，天气炎热；何况薛苑正在搬了家，热得满头大汗，张玲莉无意与她多客套，说：“不用客气，好好工作就可以。你先回宿舍里洗个ฐ澡，在过来陪我看过后天展览会的那批新画ฑ。”
小女孩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伸出那只五颜六色的小手拉扯着他的军装，很兴奋的说：“叔叔，你也跟我妈妈一样，是军人吗？”
“是啊。”
“太好了，”小女孩拍手一笑，“你们认识我妈妈吗？”
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曹建平发觉自己眼眶一热，很慢的回答：“认识的。”
“我妈妈呢？为什么不回来？”
曹建平和董江脸色难看的一变，本来就凝重的表情就更凝重了。他们是军人，表情比普通人严å更肃是正常的，但这么郁还是让人觉得揣揣不安。
王婶发觉气氛不对，看向薛卫国：“卫国啊，你是怎么招待客人的？不论什么话，先让人进屋去说吧。”
薛卫国仿佛刚刚想起这件事情，慌慌张张的把人迎进房内。这是那种一望就知主ว人清贫的屋子，用来待客和休息的客厅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墙壁略显灰暗，到处都显得杂乱无章，桌子上是一大卷纸，墙角有数堆各种颜色且数量惊人的石头。
曹建平见多识广，一下子就发现那是矿石。发觉来人的视线在石头上，薛卫国腼腆的解释“用来配颜料的，”，说着，他又去找茶杯倒水，被曹建平拦住了。
“你不用麻烦了。”
董江配合着从随身提着的包里拿出一张红线捆着的纸卷和一个ฐ草绿色的书包放在客厅的方桌上。
曹建平进屋后一直没坐，此时朝薛卫国深深的鞠了一躬，说：“我们来，是把你的妻子叶文捷烈士的遗物和抚恤金送回来。”
晴天霹雳。
薛卫国本来就苍白，现在更是毫无血色。不过从刚刚开始起的动作，已经全部ຖ凝固，他目光停在空中的某个地方แ，仿佛曹建平刚ธ刚说的那番๘话变成了飘浮在空中ณ的文字一样；那时跟着一起跟进屋的王婶呆了呆，脸上满是迷茫的神色：“烈士？什么烈士？”
并不是第一次上门报丧，所有人的反应都在预计中，董江想开口解释，曹建平猛一挥手臂制ๆ止了他。他随后上前一步，除了保密范围内的信息，从头到尾讲述了事情经过。包括叶文婕平时是如何认真工作，跟大家的关系是如何融洽，以及最后那天的流弹是怎么出乎意外的袭过来，统统都说了。
王婶边听边哭：“战争？不是早ຉ就结束了吗？不是说和平了吗？”
长久的悲悯浮上曹建平的脸，他摇摇头，然后又点头：“我们在尽力维护和平。对不起，没能保护好她。”
屋子又是死寂，王婶的抽搐声在屋子里格外响亮。
仿佛是被这些抽搐声惊到，薛卫国终于有了反应，他嘴唇哆嗦，问：“她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没有时间。”
曹建平拿起方桌上的包，在手里掂量了下，来到薛卫国面前，双手递给他：“文捷她没有留แ下什么东西，只有这几件衣服了。”
薛卫国垂着视线，缓慢的伸手接过那只军用包。像是对这里的空气再也无法忍受，他猛然背过身去，阳光就顺着他的头发滑过来，照耀得他的脸色白了青，青了白，最后完全扭曲起来。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转身就进了卧室。
察觉到有人拉着自己的衣袖，曹建平低下头去，对上了小女孩清澈的眼睛：“我妈妈，不会回来了，是吗？”
曹建平艰难的点点头。
小女孩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眼泪打湿了整张脸。那ว么小的一个ฐ女孩失去了母亲，怎么难过都不过分。曹建平虽然有个儿子，但几乎ๆ没跟儿子接触过，完全没有什么เ哄孩子的经验，他回忆着别人是怎么เ哄孩子的，试探着把她抱到เ自习的膝盖上，擦干她的泪，问她：“你叫薛苑，对吧。你妈妈很喜欢你的，总跟叔叔说你多么เ可爱。”
薛苑忽然就不哭了，擦擦眼泪，然后想通什么เ一样又重重点头，很清晰的开口：“其实我就知道的，前几天晚上我梦到我妈妈了，她说她要走了，让我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爸爸。”
曹建平悚然一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你妈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她很勇敢，很聪明。你要跟她学习”
“嗯。”
多年之后他还记得薛苑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勇敢而坚定。
那ว天他们离开时，薛卫国依然没从卧室里出来，彻底拒绝外界ศ的打扰。久等无用，两ä人终于离开，临走前拜托院子里所有的人家以后好好照ั顾薛苑。其实哪怕他们不说，这些街坊邻居也会这么做，不过仿佛不这么强调一句，就不能安心似的。
他们顺着来路往回走；董江忽然回头，用留แ恋目光的看着这里的小桥流水。正午的阳光带着暖意，也些微了他的眼睛。早上的见闻让他难过，“也不知这父女两，今后的日子要怎么เ过下去。刚刚ธ看到那个家，乱七八糟，最后薛卫国居然去屋子里躲起来，实在不像个会照顾人的父亲。”
曹建平摇头：“希望这些邻๑居们多多帮忙了。我们到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而且明天，我们也不知道在哪——”
忽然有歌声打断ษ了他的话，两人驻足聆听，那把清秀委婉的声音远处飘来，擦过水面，慢慢回荡在空气里：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两位军人都是战场上磨练过来的，对人有着准确的判断力。
他们担心的问他变成了事实。
如果说薛家父女俩之前的生活还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得到叶文捷去世的消息之后，彻底没入了黑暗之中。薛苑年幼无知，她一直没有母亲，也不太懂ฦ得母亲的意义แ，每天照样开心的玩耍，用手指蘸着颜料é在白纸上画画。
薛卫国的情绪一落千丈，妻子去世，连个骨灰都没有，那一张烈士证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但他小心的收好，放在了在柜子里，然后再也没有碰过。
一定程度的悲伤是肯定的，但是他的情况是，过了度。妻子离开的两年里，薛卫国并没有每天都记挂着她，她离开后，以前的总总事情就再也没从他脑子里离开过。
认识叶文捷时，两个人都还小，她是个可爱而淘气的的姑娘，爬到树上，那棵树正对他家的窗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笑起来，她不解的问，你一个ฐ男ç孩子整天呆在屋子里写写画画什么เ呢？多出来玩吧。
后来，他因为画画ฑ得好，有写得一手好字，被领导看中了工艺美术厂，称了一名国家工人；而她开始准备复习参考高考，她复习的地方在那片桃树林，她靠着树看书，他靠着另一棵树在一旁安静的画画ฑ，暖风吹得她昏昏欲睡，他为她取下粘在头发上的树叶；
她考上大学，离开的时候，他一路送她到省城的火车站，沉默地看着绿皮车厢把她带走，也带走了他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曾经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可她还是回来了。
六七年时光如水，回来的时候叶文捷变成了军人。她完全脱去了少女时期的婴儿肥，穿军装时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穿常服时宛如三月狄花和流水般楚楚动人。
唯一没变的，也许就是那份感情了。他本没有奢望跟她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没想到เ叶文捷肯嫁给他。他们的婚姻羡煞ย了所有人，摆喜酒的时候，同龄人都恨不得掐了他的脖子。
她微笑：“离开的时候，我就说了，会回来，让你等我。”
叶文捷如此重情重义，时至今日他才明白。
再次离开的时候薛卫国完全没有担心，很安心的一等两年多，最后却等到了一张烈士证书。
有半年的时间，薛卫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他有一顿没一顿ู的吃饭，薛苑也跟着挨饿；神不好，工作的状态也越来越差。厂里的效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人生仿佛终于走到了困境。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他不是本地人，代表的香港某企业，跟沅镇工ื艺美术厂合作，定制了一批木雕和画架。
作为这批产品的设计者之一，薛卫国跟庄东荣交流较多。薛卫国不是那种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庄东荣比他略大几岁，文质彬彬，带着一副眼镜，善于谈话并且谈吐不俗，对艺术品颇有见地。在薛卫国平常和乏味的生活里，很少能见到เ他这样富有学识并且举止得体的人物。很快的，两ä人从认识变得熟悉。
那几个ฐ月，庄东荣一直住在沅镇，薛卫国很自然的邀请他到自己家中一叙。
庄东荣笑着应允。
房子并不大，一厅二室，小房间是女儿的卧室，毗邻河边，窗下就是潺潺流水；大房间是他的卧室，与其说卧室，不如说画ฑ室更恰当一点，颜料画卷堆积在墙角，几乎要以捆来计算。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墙角，斑斑点点。
庄东荣蹲下身，一幅幅油画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已๐经是瞬息万变，完全是不可置信：“你怎么有李天明的这么多画ฑ？”
虽然那时国内的油画市场规模不大，但不等于油画不值钱。李天明的作品一直都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负担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