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到了现在这当口，万历已然相信沈默葬身海底了，看来是天父帮着自己收了这个妖孽。但是群臣不肯相信，他们说搜索的范围太小，要朝廷派船，去日本，去吕宋，甚至去欧罗巴仔细寻访。这是要重演郑和下西洋么เ？万历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他认为这是那些狗奴才，不能接受主子的身故，惶惶如丧家之犬，在自欺欺人罢了。
这似乎能够说明，船队在海上出事了，但中国人习惯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年没有找到建文帝的尸骨，让永乐皇帝一辈子不安生……万历算是体会到他老祖宗的纠结了。
如果没有明朝军队及时入朝作战，驱逐日寇。日本一定可以在朝鲜站稳脚跟，并长期的经营下去，这已经在三百年后被证明了。
腐朽不堪的李氏王朝，在张牙舞爪的日本侵略者面前毫无抵抗力。很快国都汉城陷落，随后开城、平壤相继失陷。仅两ä个月零两ä天，朝鲜三都十八道全部陷落，两个王子被俘，朝鲜国王李昖逃到鸭绿江边……最后是李如松提领ๆ八万大军入朝作战，用了数年时间，把日本鬼子都赶下了海。
艇上的人担心会被掀翻了船，也不顾袍泽之情了，纷纷举起船桨在手，近船来的，一桨一个，劈头盖脑都打下水去。但禁军士兵，多父子兄弟，也有那父亲在船儿子落水，哥哥弟弟上下相望的。一时间船下哭号，船上也乱起来，有人想拦着不让打，有人想把水下的人拉上来，有人不想让拉人上来，场面混乱之际，还翻了两条船。
这时候，倾斜的甲板已经立不住人了，小艇也都被抢光，船上的人无计可施，只能下饺子似的跳入水中。水军都知道，沉船的时候会产生吸人的漩涡，因此甫一落水，便拼命往那些小艇游去。
三娘子被侍女请到里间盥洗，沈默在外间，除下身上的孝服。焦志站在那具黄花梨洗脸架前。架上摆着一只白云铜面盆，已装好温水，一块雪白的凇江棉布脸帕一半搭在水里，一半搭在盆边，他绞了热毛巾，奉到沈默面前，恭声道：“叔父先洗把脸，待后让她们伺候您老沐个ฐ浴，再到外面开席。”
紫竹林本来就是官船码头，设有几排营房，为往来官员及随从歇脚候船之用。这次天津方面为了迎接沈太傅及其家眷，不仅把几间上房收拾得清爽怡人一尘不染，精心做了布置。
“哦？”王崇古不相信，张四维能拿出比沈默更好的东西来。
“我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张四维摇头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挽救晋党，不能让他们跟东南帮走上灭亡”说着冷冷一笑道：“我明白舅舅的意思了，你是说，我如果反对工ื商，就会被自己人抛弃。这一点我早就考虑到了，您大可放心，我会给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让我晋商一枝独秀，相伴大明始终的”
这是他深思熟ງ虑后走得一步险棋……能成为ฦ杨博的继任者，庞大山西帮的掌门人，张四维自然不会真是庸人。他对局势看的很清楚，张居正改革，触犯了太多官员和豪绅的利益，现在好不容易有让他滚蛋的机会，众人是不会放过的。这时候反其道而行之，必会为众人唾骂。然而横竖百官已经不把自己当盘菜了，索ิ性便亮明车马的支持皇帝。
就像张居正夺情那件事，他从自身利益着想，决不想张居正继续在阁对他呼来喝去。然而，皇帝一示意，他便毫不犹豫地上疏力挺夺情。
“我也不知道，也许皇帝想让我死得明白……”沈默摇摇头道。
“这就太奇怪了。”余寅诧异道：“皇帝没道理在动手前，还要这样提醒大人。”
“怎么，今年的粽子不好吃么？”陈太后奇怪道；“记得往年，皇上都能吃**个ฐ的。”
一家人说了几句话，宫人便请移驾用膳。今天一天，宫里的主食都是各式各样的粽子，膳桌上的粽子堆成一座小山，因此也叫‘粽席’。万历皇帝小时候，最喜欢看粽山，吃粽子。但今天，他却只吃了一个小小的一个，便停了箸。
“……”沈默心一沉，半晌才点点头道：“让他到เ直庐等我。”然后也不急着回去，点起灯来继续办公。
这天阴得厉害，沈默接见完派去各省监督赈灾的轮班御史，外面就已经黑沉沉看不清脸了，他刚要命人掌灯，外面疾步走进来他的侍卫长，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余先生来了。”
这是一场以自己被击倒为结束条件的无限会合拳击赛，虽然自己才四十四岁，但在这个首辅位子上已经八年了。尽管自己尽量避免树敌，但坐在这个位子上，本身就是罪过，天生就有无穷尽的反对者。八年的首辅，已经是严嵩之后的最长记录了，要想再干八年的话，非得像严嵩那ว样臭了牌子。到时候二十六岁的万历皇帝ຓ，却可以以成熟君王的姿态登高一呼，自然有反对自己的人跳出来跟自己打擂台，早晚有把自己้击倒的那一天……
原因只有一个ฐ，因为对方的身份是皇帝，是站在这个纲常社ุ会顶点的人，就是这个世界ศ的天而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乌ไ云而已，固然可以一时遮天蔽日，但总会云开日出的。
结果在最初各算小账的混乱后，文官武将们都意识到，没有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好的结果了。况且在证明死的确实是鞑子青壮，而不是汉人后，朝野声讨的浪ฐ潮，一下小了很多。原因很简单，近百年来，蒙古人反复侵略北方各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从没对汉人客气过。所以别说两千冤魂，就是两万，也引不起民众的愤怒来，反而会说杀得好，谁让他们不长眼……没有舆论的压力，那些大臣更加胆大妄为，终究是把一桩惊天大案，办成了年轻人犯的错误。这样一来，辽东的一干文武逃出生天，京城的大佬们也颜面无损，可谓皆大欢喜。
对于沈默的老练手腕，万历还无法完全体会，所以稀里糊涂地，便又成了文官抱团和他这个皇帝作对的局面。其实，这种事应该快刀斩ล乱麻，不能留给那班大臣沟通贸易的机会。当然皇帝也没有那么快的刀……
吕调阳走后，褚大绶拿着票拟好的几份奏章过来，让沈默过目。
调阳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表明，便出去了。
万历一直很困惑，大臣们明明把‘圣心**โ’、‘乾纲独断’挂在嘴上，自己这个皇帝却为何什么都做不了主？原先他以为，那是因为自己้还小，不够资格担当国务的缘故。但大婚之后已经数月，还是没有任何改观……早ຉ朝依然是走形式，所有的奏对都是程式化的。
但讲道理是大臣的专长，辩论一百次，皇帝也不可能赢一次。因为他的年龄、学识、经验乃至权谋，都全方位的不敌于那些历经三朝，精明的如妖孽般的大臣。
诸大绶一看，捻须道：“看来是我错怪弟妹了。”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沈默只好把那张纸条推到诸大绶面前，道：“看看吧，什么叫谣言猛如虎，连你这样的至交，都以为她不能ม容人了。”
“可怕十倍。”张四维的立场很微妙，他既想把沈默踢掉，又不想将真相过度透露，因为他不仅是一名官员，还是晋党党魁，山西帮的朝中代言人。晋商与东南商人，有太多的合作和利益关系，拔出萝卜带起泥，所以朝堂之外的事情，还是少说为妙。想了想道：“沈默之ใ于徐阶，乃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徐阶提出‘三还’，自己้并未当真，却被沈默贯彻下去了。他把‘以政务还诸司，将用舍刑赏还公论’当作国策执行了数年，这两条看似放权，实则制造了一种山头林立，错中复杂，只有他能控制得住的复杂局面。这就是微臣说，牵一发动全身的意思，您要动他，朝廷上下都会不安……”说着不禁摇头感慨道：“还有地方แ督抚，也是同样的道理，这天下只有他能ม控制得住。皇上要想避免局面不可收拾，对沈默只能徐徐图之，至少这次绝对不能ม动手。”
“那么沈默呢，难道他比徐阶还要可怕？”愣神良久，万历才缓过劲儿来问道。
万历看看周必正，那双像极了乃祖的狭长双目微眯道：“昏死，那就是还没死……”
周必正赶紧过来禀报说：“皇上，李全已昏死过去了……”
最终万历没有下令抓人，而是两眼直直的看着受刑的四人包扎完毕，被抬上担架，在百官的簇拥下离开了长安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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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吧。”张居正心说，嘴巴在你身上，我能堵住不成？
“你……”瞧着张居正振振有词的样子，朱衡顿觉灰心，但拯救善类的责任感让他再一次劝道：“太岳，有一句话老夫不能ม不说，但说出来，恐会引你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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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差ๆ不多……”李太后终于点头道。
前两种且不提，单说这师生关系。这种师生如父子的官场lun理，关系到每个人的利ำ益，大家都需要它来维系这种关系……新า官根基不稳，背靠大树好乘๖凉，才能比别人升得快，出了事儿也能从轻发落。大官同样要建立自己的势力，在朝争斗时，需要有冲锋陷阵的马前卒；等致仕后，还需要门生们罩着，以免被政敌清算，好安度晚年。
有人就奇怪了，这种所谓的师生关系，不过是一次阅卷，偶然点中而已，怎么就成了‘一日为ฦ师、终生为ฦ父’了呢？说到底，还是脱不开‘利益’两个字。仕途凶险，想混下去不容易，要想混好了，就离不开‘关系’两个ฐ字。本朝的官场关系网，包括同乡、同门、师生。这三种关系有个共同的特点，那ว就是双赢。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批生在嘉靖三十五年以后的年青人，虽然历经三朝，却只见到一个整天躲在宫里修道的老皇帝，一个整天躲在宫里采蜜的中皇帝，和一个整天躲在宫里读书的小皇帝。所以在他们心里，皇帝ຓ就该是躲在宫里享福，把天下交给大臣治理的样子。因此对于皇帝这次的‘越界行为’，这批年轻官员显得尤为反感，更认为自己有义务纠正皇帝的错误，一致君尧舜。他们这次聚会，正是为这个目的而举行。
这日下朝以后，那些个ฐ早就约好了官员们，便在各自衙门换了便服，然后乘๖小轿往博伦楼汇集。这些人大都是万历后的进士，年纪也在三十岁左右，正好是商业繁荣、风气开化、社会变革、思想解放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同时，他们又亲历了东南倭乱ກ，又经过收复河套这一壮我人心的伟大胜利，因此心中匡时济世的心念，和舍我其谁的气魄，是前辈的官员所不具有的。
冯保死后，锦衣卫查抄了他在京中的外宅，不仅发现大量的僭越之物，还有他指使东厂寻找胡神医，借不知情的孟和进邪ิ燥之药给先帝的一连串罪证。最后三法司给冯保定了大逆的罪名，碎尸、夷三族，东厂也因为成了谋害先帝ຓ的帮凶被彻查。结果查出的不法之事罄竹难书，从上到下几乎ๆ都被法办。
一切都是源自那个噩梦般的日子——隆庆六年八月初ม一，她在大臣的威แ胁下，为ฦ了自保杖杀了冯保。本想是用这个奴才的死，换得一分安宁，然而谁知冯保的死，却只是噩梦的序章
然而就在两ä人拍桌子瞪眼，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沈默登时拉下脸道：“怎么搞得”
真正让他措手不及的，是昨天发生的一桩事。当时他和张居正正在文渊阁中争吵。这些年来，为ฦ了新政的事情，两ä人没少吵架，不过都算顾全大局，只在私下里争吵，且就事论事，过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因此这种时候，是严å禁任何人靠近值房的。
“这世界本来就是个俗世。”沈默撇撇嘴道：“你也不想我好容易来一次，全讲空话废话吧。”
散会之后，沈默到เ徐渭的值房中ณ休息，徐胖子摇头连连道：“通篇没有说一句忠君爱国，勤政恤民，全都是官途啊、前程啊、命运啊……俗，真俗，这些年你可是越来越俗了。”
“考成法”张居正道：“这些年，我在南直、山东、江西、两广推行条编和清丈，都是靠这个法子。这么好的办法怎能不用呢？”
“加什么呢？”沈默看他站在地上，也不点破，依然虚心问道。
第三，任何残留แ的人头税，都将并入田à赋之中。而纳税人可以通过分期支付单一的、固定的白银来履行对国家的义แ务。这将极大的刺激商品经济的发展，从而吸纳由前两条而解放出的剩余劳动力……天下承平二百年，大明朝已经是人满为患，现在缺的是土地，是先进的生产力，是良种的农作物，而不是远远超过土地负荷的劳动力。
他不知道原先的历史上，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具体是什么เ样子。但这不妨碍他用后世的知识，去审视自己所知的一切。在他看来，如果一条鞭法被不折不扣的完美推行，那么首先，赋役被完全取消；同时，里甲体系，不管在形式上，还是实质含义上，都不再存在，即是说，几千年来土地对百姓的人身束缚将不复存在。
“呵呵……”沈默轻啜口茶，顿了顿才苦笑道：“八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沈默丝毫不以为意，请葛守礼ึ进了会客厅，把正座让给了他，自己打偏坐在右首。喝了几口茶后，葛守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江南，咱们这算是朋友闲聊，我请问，这个首辅已๐经当了半年，感觉滋味如何？”
皇帝ຓ看后，深以为ฦ然，命内阁主持廷推商议为ฦ官员加俸。经过激烈的辩论后，直接加俸的方案被否决，因为那有违祖制。取而代之的，是以‘职务津贴’的形式贴补官员的生活，每年的元旦、清明、端午、中秋、重阳、乾元六个节日发放。而且这笔资金并不从两京十三省的赋税中支出，而是由朝廷在安南和吕宋的收益发放……这笔钱，原先是给隆庆皇帝花差的，现在皇帝ຓ还小用不着，就先给他的大臣们解燃眉之ใ急了。
沈默在给皇帝上书中说，薪俸过低，使但有职权者，无不吃拿卡要，曰不如此无法养家也。然而大多数官员并没有贪赃枉法的机会，生活极为寒酸，甚至要妻儿做工贴补家用。这就造成了一种怪现象，只有敢下黑手者才能ม过上好日子，越是清廉自守者，就越发清苦难捱。遂使贪污受贿为正途，使清廉自守为无能。长此以往，风气大坏，传之地方，则百姓亦深受其苦也。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沈默却浑不在意道：“商君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牺牲大贵族的利ำ益，造就了大批新贵，这些新贵掌握了军队和政府，大贵族想退也退不回去你呢，多少人会因为你的改革得利ำ？又有多少人，哪怕你不在了，也会继续打着你的大旗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