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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拍击下的老农民

“谁?”我大吃一惊。

她的书籍和作业本子静静地躺在桌斗里,墨盒儿寂寞地蹲在桌子的右角上,这些被她的手指抚摸、使用过的工ื具,全都失去了生气,使我看见时就有一种惆怅之感。我挪过那ว只四方形的黄铜墨盒,打开,垫着的丝棉团儿上留下她用毛笔挤压的坑凹,墨汁干了,我把刚刚ธ磨好的一砚台墨汁便倒了进去,干瘪的丝棉团儿被墨汁泡得膨胀起来。我把墨盒合上,重新放到她自己้平常搁置墨盒的固定位置上——桌子靠墙边的右角上。我忽然在桌子与墙的夹缝里发现了一根头发,就用手指轻轻儿抽出来。

她是班委会的负责宣传工作的委员,编排更换教室后墙上那ว块“生活园地”板报。我忙说:“我…当然愿意服务,只是我的字儿写得欠佳。”

我也意识到我的脾性儿变了。我小时爱笑,妈说我长了一副笑面菩萨的脸儿,而且一笑脸颊上就有两ä个酒窝,我爸为我的爱笑没少训过我,说我长了一副没楞角的脸,尤其讨厌我脸上的那ว两个倒霉的酒窝…现在,我改掉爱笑的毛病了,酒窝自然也就极少出现了,我面对一伙性格各异的学生,没有威แ慑的力量是不行的,父亲说绝不能跟学生嘻嘻哈哈,笑了就失掉威势了。另一个ฐ不便说出口的原因,我自打媳妇一娶进门,就笑不出来了。

对于异性的严格禁忌,从我穿上浑裆裤时就开始了。岂止是“男女授受不亲”父亲压根儿不许我和村里任何女孩子在一块玩耍,不许我听那些大人们在一起闲时说的男女间的酸故事。可是,在我刚刚18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决定给我完婚了。他认为必须在儿子走进学堂之ใ前做完此事,然后才能放心地让我去坐馆。一个ฐ没有妻室的人进入神圣的学堂,在他看来就潜伏着某种危险。

我爷爷徐敬儒,对“耕读”精神的尊崇,甚至比杨龟年家还要纯粹。杨龟年的大儿子在县府供职,主要是为官而不从读了,二儿子从军耍枪杆子而鲜动笔杆子了;家里的庄稼全靠长工和短工播种和收割而无需杨龟年动手抬脚。我爷爷徐敬儒,那才是“耕读”精神的忠诚信徒和真正的实践者。

他坐下喝茶,抽烟,说那个老婆的脾气和身世。从他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他是很满意的,说到她的人样,她的长相,他说能看出她年轻时很俊…

“为了砸断封建锁链!我捐三块…”

“再不能容忍我们的姐妹作封建婚姻的牺牲品!我捐一块…”

“为了解放,为了自由!我捐…”

那ว一张张男生和女生的脸຀在我眼前迭印,那一声声慷慨激昂的话在我耳畔响着,永生难忘!大伙不仅是同情田芳的遭遇,而是一种共同的时代要求,刚刚获得解放和自由的新中国的第一代青年,强烈的反封建的意识是共同的要求,这些师范学校的学生,尤其是速成班的学生,来自社会底层,不单是仇恨地主资本家,尤其仇恨封建的婚姻ี,好多人与田芳有类似的遭遇,离婚和解除婚约,在师范学校不仅不会被人耻笑,而会得到普遍的支持和同情。

“你离婚了?”

“离了!”

“完全弄零干了?”

“零干了。你呢?”

“我刚提出来,正离哩!”

“赶紧离了!重新自由á去…”

这是公开的交谈,不会令人议论…田芳这样的引人注目的白毛女,得到热烈的募捐就是不奇怪的事了。

我按按书包,四百块人民币正在手心,我的心止不住一阵发热,隆冬原野上清晨凛冽的寒风也不那么厉害了。

我们三人走进田家寨,几经打问,终于找到田芳家的门口。

两间厦屋,连个围墙也没有,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家十分贫苦的农民。我们三人站在厦屋门口,一个女人走出来,大约四十出头,一眼就可以断定是田芳的母亲,脸形太相像了,她一看见这三个ฐ穿戴不同于庄稼人的陌生人,先愣怔了一会儿,有点惊恐地问:“寻谁?”

王老师๲说明了我们的身份,田芳母亲脸上的惊恐立时消失了,却更加慌,把我们让进屋,却无法使我们坐下来。炕上的一张破烂的被子下,围坐着四个娃子和女子,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可供人坐下的凳子。她擦擦手,闪身出了门,再进门的时候,端着一条长凳,大约是从邻家借来的。不管怎样,我们三人挨排儿在长凳上挤着坐下了。

她张罗着倒水,取烟,取来了一只装ณ着烟未的木盒子,却找不到烟袋。王老师点燃自己的纸烟卷,劝她再甭麻烦了。她在灶锅下的木墩上坐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没有经见过世面,也๣没有和公家的干部打过交道的农家妇女,常常都是这个样子。王老师尽管很和气,问她家里的状况,她头不抬,烧着火,简短地答上一句,半天又没话了。田à芳的父亲拾粪去了,她告诉我们,随之就指使坐在炕上的儿子去找。

老汉回来了,头上裹着一条黑布๧帕子,鼻子冻得红红的,一进门,大声说:“三位先生来了!抽烟——”把那个短杆旱烟袋依次让给我们三人,随之ใ在门槛ນ上坐下来。

“三位有何贵干?”他仰头问。

王老师和他谈起田芳的婚事,给他解释新社ุ会婚姻自由的道理。老汉低着头,抽着烟,做出一种耐心听着的姿态。一当王老师停住口,他仰起脸,做出深明大义的神气,说:“新社ุ会好,咱农民拥护共产党。儿女的婚嫁之ใ事,应该由家里管,政府和学校管这些事做啥?”

王老师又耐心给他解释学校应该管的原因。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田芳的父亲说“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比我懂ฦ得多,我跟人家说下一句话,三媒六证,邻里皆知,而今一水冲了,我在田à家寨还算不算人?”

我心里暗暗吃惊。这个ฐ老农民,一身黑色家织粗布棉袄棉裤,补丁摞着补丁,肘头露出变成黑色的棉花絮子,一脸皱折,鼻尖上吊着清凌凌的水一样的鼻涕๓滴子,捉着烟袋的手指像树皮一样裂开着口子,嘴里却吐出一串一串ธ半生不熟的词句。我早已从田芳口里得知,她的父亲是个一字不识的粗笨庄稼汉。一个大字不识的粗笨庄稼汉子,谈起话来,却要讲信义,夹杂些半通不通的古文词。如果是我的父亲这样讲话,也不足怪,而田à芳的父亲却叫我奇怪了。

王老师索性问起八石麦子的事。

“有这事。”田芳的父亲一口应承“家家的女子都卖钱,家家的儿子订媳妇都花钱๥。我吃了人家的麦子,我不昧良心…”

王老师๲又讲道理,说那根本不是昧良心的事。我也就一手掏出四百元钱来:“这是我们同学和老师的一点心意,目的只有一个,让田芳能安心读书๰,再甭逼她上轿了…”

老汉瞪大眼睛,瞅着我递到他眼前的一厚扎票຀子,愣住了。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们的这个ฐ举动。愣了半天,忽然醒悟了似的,猛地伸出双手,把我的手推开,并且站了起来:“这不能,这不能呀!”

“我们是为了田芳的前途…”我说。

“为ฦ了啥也不能失信!”老汉说。

“你要是不收,我们就——”王老师๲看看说服不下,就使出我们路上商量好的最后的一着“交给乡政府,由乡政府交给大张村那ว家人。当然,这样一来,媒人和你难免就不好看了。你知道,上次抢人,县上扣了大张村三个人,刚刚释放…”

“唉呀!”田芳的父亲颓然坐在门槛上,双手抱住头叹息。

王老师示意我把钱放下,我瞅瞅那ว张破烂的用麻绳扭着腿儿的小桌子,上面摆着盆盆罐罐,把钱放下了。

“我们走了。”王老师站起来说。

田芳的父亲抬起头,看见桌子上的那一摞钱,没有推辞,脸上露出愧疚不堪的神色,张开双手,挡住门:“说啥也不能走…不吃饭了,再坐坐…”

我们又坐下了。

“唉,三位同事…”他摆摆头,一脸诚恳的又是慌愧的神色“解放了,已往的礼性全部不合时了吗?”

王老师笑了:“也不是这么说。你,一个贫农,翻身了,扎实种你的地,把日子往好里过,顾那么多臭礼性做啥?”

“解放了好!确实好!不拉兵了,不抽税了,官人不欺百姓了,确实好!可这新社会——”田à芳的父亲现在显出一个老庄稼的天真来,说“全都没大没小了么?男女不分了么?不顾脸຀面了么เ?”

王老师哈哈笑着,摇摇头。

“你看——”老汉举ะ出例证来“俺田家寨,有五个姓氏,田à姓是主ว,其余是后来添进来的。人说,‘歪胡家,捣秦家,恶鬼出在刘ถ、李家,仁义แ礼智大田家’,而今,田家人也不讲礼义แ了!你看看,那些男男女女,这个离婚呀,那ว个自由呀!闹得全都乱了套…当然,咱连咱的女子也没管得住!”

“你为啥要管人家哩?”王老师笑着问“人家年青人,听啥不听啥,自己้有主意了!你拿那些老封建思想管人家,肯定管不住!”

田à芳的父亲叹息:“咱们人老几辈儿没跟人胡说白道过,穷是穷,可没做下让人指脊ิ背的事…”

“你把我压迫了一辈子!”田芳的母亲说“而今孩子压不住了…才好!”

“你——”田芳的父亲红了脸“我看我活不成了!”

“穷得叮当响,臭礼ึ性倒多!”女人更加壮起胆子“土改时,工作组分给咱一张桌子,两ä把椅子,他呢?晚上悄悄给人家送回去,让民兵抓住了,审了半夜,说他跟财主有勾搭,他只说…我不能白受不义之财…你们三位听听,这就是他的礼ึ性!”

告别了田à芳的父母,我们三人重新返回来。太阳升起在冬日灰蓝的天际,寒气消เ散了,道路上开始松冻,泥泞布满乡间大道。我们三人回味着刚才和田芳父亲的有趣的谈话,说着笑着,走到漫坡顶上。

眼前是渭河平原的壮丽的原野,坦坦荡荡,一望无຀际,一座座古代帝王、谋士、武将的大大小小的墓塚,散布在田地里,蒙着一层雪,他们长眠在地下宫殿里,少说也๣有千余年了,而他们创造的封建礼教却与他们宫廷里的污物一起排到宫墙外边来,渗进田à地,渗进他的臣民的血液,一代一代传留แ下来,就造成了如我的父亲和田芳的父亲这样的礼义之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