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俗

我在离她三二步远的草地上坐下,拘束得手脚不知该怎么摆着才好。她似乎ๆ很自在,双手拘着膝头,坐得很舒服,看着我,像欣赏一只惊疑不安的小兔子。她说。“想请你给咱们的‘班级生活’板报写字,你愿意服务吗?”

两月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秩序正常,执事杨步明对我父亲几次夸赞:“栽培有方!”父亲自然很欣慰。我的自我感觉也๣甚好。我从村中走过去时,可以踏出缓急有致的脚步了,再不紧张了。我在教桌前端直坐一晌,看书或授课,不再觉得腰酸腿困了。人说,我活脱就是二十年前我爸的原样儿!连脾气也跟我爸一模一样了。

所有这些训导,对于我这样一个刚刚ธ十七八岁的人来说,虽然很艰难,毕竟可以经过日渐长久的磨练,逐步长进,最使我不能接受的,是父亲对我婚姻选择的武断和粗暴。

杨徐村另一户能修得起砖木门楼而且名副其实的“耕读传家”的人家,当推我家了。

我很乐意地接受了老师的邀请。

没有了田芳的速成二班教室里,也显出明显的差别ี来。往常上课之前,教师走进教室门之前๩的三分钟的等待中,田芳领大家唱歌。她从我的耳畔唱出一支歌的头一句,叫声一、二,于是教室里就腾地响起歌声来。我分明感觉到她口中掀起的轻柔的气浪ฐ对我的耳朵和脸颊๐的冲击,随之ใ就跟着大家唱起来。今天,第一节课前,因为没有人领ๆ唱而默然了,第二节课开始前,由班长临时代替田芳领ๆ唱,我总觉得有点别ี扭,燃不起大家唱歌的热情。纵然唱起来了,歌声却死气沉沉,缺乏生气。

我坐在课堂上,眼睛瞅着在讲台上讲得满头大汗的老师,心里却想,田à芳病得一定很重,她那样热情奔放的人,怕是不病到เ十分厉害的境况,是不会躺下的。宽大的集体女宿舍里,现在只躺着她一个人,一定很孤寂,我要是陪坐在她的床边,肯定会使她的心情宽舒一点。我也乐于坐在她的旁边的。

我决定在时去看她。好容易上完四节课,草草吃完午饭,我回到教室,放下碗筷,班级篮球队长拉住我,要我写几张篮球比赛的布告。我只好埋头书桌,拔开毛笔。

球赛是一场校际比赛。由á我们速成二班对县中的校队。我们班的篮球队是师范的冠军,威震县城。我们的篮球队队长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要征服县城里的所有单位的篮球队。我已经迷上篮球运动了,虽然我的球技水平根本不够上场的资格,却是这支生龙活虎的球队的一个ฐ不可或缺的成员。我每次写海报,我的字是可资赢人的,即使在藏龙卧虎的古县城里,我写的海ร报前常常围着一堆并不喜欢篮球运动的遗老遗少,品评我的墨迹,使速成二班的篮球队也增加了半分光彩。我的主要职责是替运动员们当衣服架子,他们上场时,匆匆地脱下衣衫或裤子,甩到เ我的怀里,我一律搭到肩上,不会弄脏ู,也不会丢失。我从开场一直看到结束,从不中途退走,让运动员放心。篮球赛结束后,我替他们用网袋背球儿,和他们一边议论着刚刚结束的战斗,走到小镇街道外边的小河里,洗一洗。为此,篮球队长破例吸收我为篮球队的球员,虽然根本不是指望我上场。我穿上了一个ฐ最大号码——26号的背心;胸膛上有两个用红布๧轧成的大字“速成”既ຂ是我们班的班名,又意味着在赛场上速战速决的作风,自然是我的笔迹。

写完海报,我就急忙往女生宿舍走去,下午有球赛,我不能ม不去,缺了我,队员们的衣服搁哪儿去!走到เ女生宿舍门口,我有点犹豫起来,那个门里是女性的独立王国,即使再开通的人,甚或是冒失鬼,也๣会在这个门前放轻脚๐步,思考一下。我从来也没有进过女生宿舍,倒有点丧失勇气了。

“噢呀!慎行,快来!”我们班的王艾艾正好出门来倒水,看见我,快嘴快舌“田à芳刚ธ才还问你哩!”

我的所有顾虑全都在王艾艾的几句话中烟飞云散了,跨上台阶,跟着王艾艾走进门,由她引着我一直走到เ田芳的床铺边,我却急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倚在被子上,向我笑笑,说其实并不要紧,明天就可以上课了。我己学得稍微聪明了,知道女同学有些不便说出口来的疾病,也就只是关照她按时服药,悉心养息,不问病症。

我坐在她旁边的床边上,看见她的脸຀色有点黄,眼圈上有一道模糊的晕圈,头发有点散乱地压在被子上,病容的脸颊似乎更加婉丽动人,令人徒生怜惜之情。我忽然想到เ我早晨拣到的她的那根头发,不由地心悸了一下,竟然觉得鼻腔酸渍渍的,看着左ุ右坐着的本班的几位女同学,我强忍住涌动的眼泪。

“我刚才还问你哩!”她淡淡地笑笑。

“有啥要我做的事吗?”我问。

“离元旦剩下一月时间了,校学生会要各班给元旦晚会准备节目。”她款款地说,忽然眼睛一亮“咱们班出四个小节目,一个大节目,想排《白毛女》,让你参加演出…”

“啊呀!天爷!我…”我惊慌地摆手。

“其实,你的嗓子挺好的,只是没有训练。”她并不急,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依然缓缓地说“把嗓子练顺了,声音挺好。”

几个女同学也都附合着,说我的嗓门不错。我从来也没想到过登台演戏,很不踏实,仍然推辞。几个女同学七嘴๨八舌,简直说成了非我莫属的情况。王艾艾问:“派他支哪个角儿呢?”

田芳笑笑说:“黄世仁,怎么样?”

“不行不行!”我腾地红了脸຀。

“他不用排就会迈八字步!合适合适!”王艾艾冲着我,在走道上转起八字步“慎行呀!演吧!”

“这次演出要评奖。”田芳说“咱们要给速成二班争取荣誉。”

我忐忑不安地垂下头。

“我病好了咱们就开始排练。”田à芳说“你甭怕,我给你排戏!”

我吱唔一声,自己也๣没听清说的什么。我想推辞,又怕她不高兴:接受吧,又实在觉得是笨鸭子上架,太难为ฦ了;想到在排戏的较多的课余时间里,我可以和她在一起,又觉得十分快乐,于是就算默认了。

我坐在她的床边,明显地感觉到女生宿舍的异常气氛,比男宿舍干净,整洁,飘着一丝淡淡的粉脂的气味,诚恳地劝慰她安心养病,我就告辞了。

晚自习时,我隐隐得知,田芳的家里大约出了什么事。她的父亲昨天到学校来找她,送走父亲时,有人看见她和父亲憋着气,晚上在宿舍偷偷哭过,今天早晨就起不了床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给谁说过,属于一种猜测。

我想不出她会有什么เ大不了的事。

第二天早晨,她来上课了,我的心里竟是一种急切的期待之情。上早自习了,好多同学从教室里走到เ外头去,在庭院里的柳树下,在学校的围墙根,朗读或者背诵语文课文。我也喜欢在院子里早读,空气清爽,也不干扰别人。今天早晨,我没有出去,就坐在位子上,我在暗暗等待着田芳来上课。

她来了,走进教室时,屋里的几位同学都和她打招呼,问候她的病情。她笑笑,一律表示感激,说自己今天精神好多了,不要紧ู了。

她向自己的座位走来,我已经早早ຉ站起,像是迎接她归来。她走到เ我跟前,照ั例笑着,坐到靠墙的位子上。我忘了问她病况,也随之坐下,心里很踏实了。

“头不疼了吧?”

“不疼了。很好。”

她说她好了,我就再也๣找不出什么问候的话,不说又觉得心里别ี扭,很想说上一番热心的关照的话:“天气凉了,要注意冷暖变化,甭大意。”

她有那么不长不短的一会儿时间,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听我说话,忽而眼睛一闪眨,那种异样的光消失了,又恢复了和一般同学说话时一样普通的神๰色,那ว种异样的目光出现的时候,我的心忽闪忽闪跃动了,胸腔里阵阵发热,像一束电石的火光闪灼了一下,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奇妙的心灵颤๶动。

“谢谢。”她说这句话时,虽然是诚恳的,却没有那ว种撞动我的心灵的目光。

又过了两天,晚饭后,她召开第一次排演会议,所有参与演出的演员和伴奏、服装、道具人员都参加了,四十来名学生的速成二班,几乎人人都派着了用场。伴唱组的女生,伴奏组的拉胡琴的,打大鼓的,敲锣打梆子的,人才应有尽有。那个拉头把胡琴的打大鼓的,男同学,原先当过吹鼓手,喇叭和饶钹,全都能来两ä下,由他负责伴奏组的训练,缺少的人材由他教导。

我被分配演黄世仁,竟然成了真的。田à芳饰演喜儿,在剧中ณ我和她处于两ä个对立的阶级的地位,毫无感情上的共鸣,使我很遗憾ย。我甚至忌妒起班长刘建国来,他演大春,正面人物,脸上抹红,又有许多和喜儿表示特殊感情的戏剧情节。我还是服从了田芳的分工,使她不致为ฦ难,再去调整扮演角色,浪费时间。而要在一月稍多点的时间里排出这一大本戏来,真是够紧张的。

田芳表现出她的对于文娱工作的非凡的组织才能。她要求在五天内全部背过唱词,一周后在一起对词,下来花十天时间排演动作,第四周结合伴奏全面排演。她精神振作,热情极高,同学们都愿意听她的吩咐。

她是够忙的了,既要指挥大家排演,又要自己้支角儿,而且是贯穿全剧ຕ的主角。我们每个演员,在背会唱词以后,就给她打招呼,向她面背一遍。然后,她一边弹风琴,一句一句给我们教唱词,一句一句纠正音韵不准的唱段。我看不到她自己背诵喜儿的唱词的时候,但我并不担心,似乎ๆ整个ฐ剧本早就扎在她的脑子里。

黄世仁的唱词儿不多,却有点怪腔怪调儿,唱起来十分咬口。《北风吹》和《红头绳》两段,几乎ๆ每个同学都会哼会唱了,而生活中ณ很少有谁喜欢哼一哼黄世仁的腔调的。我对扮演黄世仁这个角儿的兴味提不起来,音调更觉得唱不准了。

“甭急,慢慢来!”

她用脚踩着风琴踏板,双手按着琴键,侧过头来,对我说。大约是看出了我的不耐烦情绪,反倒不厌其烦地和着琴声,唱了一遍又一遍,给我示范,给我纠正。我一边跟着独唱,一边盯着她弹琴的动作,端庄,自然,优美,我的心情很快就稳定下来。

我的热情陡地高涨了,精神异常兴奋,心情特别舒畅,几乎每天晚饭后总是第一个ฐ走进学校的小礼堂,这个临ภ时借用的排练场,替她做些组织工ื作,做些零碎的杂事。由á她提议增补我为剧ຕ团的副团长,大家一致拍手赞同。我和大伙相处得很好,进入我来到师范学校之后的最佳精神状态。

“新年临近了,排练也进入最后的关键时刻。一场意料不及的事发生了,田芳——我们剧团的团长,《白毛女》剧中的灵魂,被什么一时搞不清的野蛮的家伙绑架了,在师范学校酿成了一场严重的‘田芳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