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机枪手还在射击,射击的硝烟已熏得他漆黑如鬼,身边堆积了密密的弹壳。
过午的日光把欧阳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脚下,他盯着自己的影子,似乎想从中ณ找到一个答案。答案是没法从影子中找到的,欧阳也明白这一点,他又试图攀上身边的树再看看被地平线遮没的沽宁。碍事的长衫加上虚弱的体格,欧阳一脚踩滑摔了下来,这一跤倒摔出了一个决定,欧阳爬起来拎着箱子开步,不是朝着操安,而是走向沽宁。
“小昕,花不是那样拿的,”何莫修在她身后纠正着“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如果您被人这样倒拎在手上…”
这是1938的沽宁。这是沽宁城里的一户人家。
&ุquot;龙副官,鬼子在哪儿,你在地图上给我指出来。&ุquot;
龙文章愣了一下:"我…怎么知道?"
"๙那就忍着,我何尝不知道共党跟这事没相干,可这种两眼一摸瞎的仗怎么打?我只好从姓共的那ว里找个头绪,谁让他们知道咱们不知道的…"
一名马弁进来:"司令,高会长…&ุquot;
高三宝进来,行色匆匆,面有忧容:"用不着通报了,我想蒋司令不会把我这老废物拒之门外的。&ุquot;
蒋武堂站了起来:&ุquot;高会长…"他看着高三宝脸上的伤疤,&ุquot;高会长无恙乎?"
高三宝抱抱拳:"先说句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再一句,有什么地方我能效力?&ุquot;
高三宝毫不掩饰的急切神情让蒋武堂有些感动:&ุquot;您就该在家里好好将养…"
"高某的老哥们儿一天内十去八九,高某的女儿死活不走,说什么同生死共存亡,要说昨天你我还分个ฐ彼此,现在就没那个ฐ了,危城之下,保国就是保家,高某明白这个道理。"
蒋武堂苦笑:"我今儿请所谓的上司往沽宁派架侦察机,那边说飞机宝贵,几十个ฐ师在前线浴ภ血奋战,哪有工夫管你小小沽宁?哈哈,踢了一世皮球,这回倒也干脆ะ。"
"谁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沽宁人自己了。"๙
"靠什么?沽宁是人人自危,民心大乱。我这是无兵无将,背水一战,靠什么?"
高三宝有点茫然:"…我有钱。&ุquot;
蒋武堂哑然:&ุquot;钱在这时候是管不得用了。"
&ุquot;钱总是有用的。"高三宝看着屋外漆黑的夜,他的神情如在够一根救命稻草。
2
往常的这个时候,沽兴车行已是一片繁忙,但因时局紧张,今天往外出车的并不多。
四道风端着缸子在漱口,老小馍头拉着车往外走,老馍头又在鼓劲想央告四道风退车的事,四道风先一眼瞪了过去,老馍头唉声叹气地走开。
四道风看不过去:&ุquot;行了行了!下午回来把车退了!逃你的小命儿去吧!"
老馍头感激涕零:"四哥您真是…"
&ุquot;滚远点!不想看见你!"๙
老馍头知趣,拖了小馍头走开。
四道风接着漱口,一双眼睛又盯上了跟着两馍头往外走的一个ฐ生人,那ว人整套黄褂圆帽,走相做派十足一街头混混。四道风晃晃水缸:"穿屎黄的那个,过来!这是大马路吗?你进来晃什么?"
那人过来,老远便唱个无礼诺:"๙正找四爷呢,四爷有礼ึ。&ุquot;
"别ี扯,我今生也不是什么爷。"
"我们爷有请四爷,您知道,闹个和头酒。"
四道风厌恶地转开头漱口,一口水喷得阳光下虹光泛射:"๙你们爷是哪个会的?"๙
"我们爷…"๙
"闭上嘴走吧你,告你们爷,我烦人抢到刀把子就骑穷哥们儿头上,甭管他啥会。&ุquot;
那ว陌生人看看他,抱抱拳离开。四道风把洋铁缸子一甩,从窗沿上看欧阳睡的屋子,日头高照ั,被子下边一个人形一动不动,他回身揪住皮小爪:"爱抬杠的没死吧?怎么这个点还睡?"
皮小爪道:"教书匠啊?两个点前就起了呀。&ุquot;๙
四道风愣了一下,跳进屋里一脚๐把被子踢飞,被子下边是一个被卷。四道风看看车行门外:"你借他一身屎黄的衣服?&ุquot;
"就你特烦那身。"๙皮小爪从窗边拿起堆破布条,&ุquot;๙你瞧他这身,扔花子堆里也没人要。"
"你这个胳臂都长不全的笨蛋!&ุquot;他狂怒地抓过那把布条扔了,往车行大门跑去。
黄衣圆帽的欧阳早已๐拐进小巷,妆化得实在粗疏ຕ,半撮胡子已๐经快掉下来。他一边走一边修复着,从另一条巷子里出来时胡子已๐经复原了,巷口有两个士兵,欧阳在墙上蹭了蹭脊背,一脸无赖相地看着他们。
士兵厌恶地将脸转开,欧阳又磨蹭了一会儿才通过哨卡,他走向沽宁的街道。
一家药店出现在欧阳眼前,他想也没想便进去。店里没有客人,他指指架上的一种瓶装西药,伸了四个手指头。那是他常吃的止痛药。
店伙吓了一跳:"๙先生,这药一年也吃不了几瓶的。&ุquot;
欧阳摇摇头,只管把钱递了过去,他把药揣进口袋,把找的钱仍留在柜上:"小师傅,跟您打听个人。"
店伙看看那找钱,点头。
"有个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总来贵店买这种药…&ุquot;
"她可有几天没来了,这兵荒马乱的…&ุquot;
"我知道。&ุquot;他把找的钱推给那店伙,有两ä张纸币已经被他折成了长条,交叉着放在一个ฐ最醒目的位置。他满怀希冀地看着对方。
"…给我的?"
欧阳把钱推给对方,他只看到一个小市民的贪欲,但他还没有绝望:&ุquot;这有镰刀和锤子吗?"
这种暗语已经接近赤裸裸了,店伙仍只是疑惑地摇头:"我们…只卖药。"
"有人来买外伤药吗?"
"那就多了去啦,鬼子刚闹完,您瞧这儿。"๙
欧阳看看那空出整大块的药架,外伤药早ຉ已卖光。他正打算离开,却又转过身来,热切地看着店伙:"如果她来了,如果买这种头痛药的人来了,告诉她,我没走,暂时不会走,我在找她,我…所有的朋友都断线了。如果她知道,给我个ฐ信,不用管我,怎么都行,只是让我知道…她还好。&ุquot;๙
店伙莫名其妙地点着头,仿佛欧阳是个疯子。欧阳看着他的表情沉默下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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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小馍头坐在街头等活。可今天的活并不多,两辆车现在还是个空载。
"爹,咱真要走吗?"小馍头有点心不在焉。
"走,驴子才跟这沽宁耗呢,趁他今天说了松动话,等拿回那三块大洋的押车钱…"
"四哥一直对咱们挺好的。"
"好是他说了算,坏也是他说了算,咱是草民,这条命得靠自己抓着。"
小馍头不吭声,蹲在车边有些冤苦地扒拉车轮子,老馍头二话没说给他一下:"我知道你打见那帮无法无天的心就飞了!他靠不住!你想吧,分文不挣穷快活!车行说话就倒!四道风?到时候你们跟他喝西北风去!这都不说了,还跟鬼子打?玩去!等鬼子退了咱回来了,可保这车行都平啦!"
"可四哥是真英雄…"
老馍头冲着儿子又是一下:"可今天锅里该有的还是没有!他是英雄你又不是英雄!小王八乐意饿死?要不让鬼子挑死?"
小馍头咬了咬牙:"乐่意。"
老馍头又想打,神态却瞬间变得恭敬。他的视线里,龙文章领着一小队军人和一个民间鼓乐队正过来。高三宝、高昕、何莫修和沽宁幸存的几个ฐ士绅跟在后边,有人还带着伤残。所有人都沉默着,这支队伍看起来有些凄惶。
龙文章挥了挥手,那些人停下,鼓乐队将手头的各种乐器一齐奏响,并不和谐,龙文章烦躁地又挥了挥手。所有的乐器都停了,只剩下瘦削老头罗非烟在奏一曲《十面埋伏》,他的胡琴对沽宁长大的人是有魔力的,琴声中有人聚拢,有人开了门窗,人们渐渐围了上来,死气沉沉的街道上终于有了些活气。
曲终是沉默,龙文章身后的守备军不失时机展开一张纸,大声念道:"字谕沽宁民众,敌寇来犯,兵临城下…"
龙文章一伸手把那张纸抢过来揉了,他拄着拐杖跛行两步,白净的脸上泛着杀气:"什么字谕不字谕的?人都死整条街了。两ä天前我在这说过,我有一千发子弹留แ给日本鬼子,现在还是这话。再添一句——鬼子再来,三百人挡不住,谁跟我一块儿打鬼子?"
人群沉默。老馍头把直勾勾看着的小馍头又拖了回去。
龙文章看着沉默的人群不由得有些恼火,他往身边叫了一声:"高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一边的全福把一块红布揭开,那是整筐成色十足的银洋,另一块揭开,露出一口装设在木架上的大号铜锣。
龙文章听着人群里发出的惊叹和窃窃私语大声道:"这钱是高会长捐出来的。敲一响这锣,十块银洋拿走!敲一响这锣,上城外跟兄弟吃几天军粮!别怕,用不着怕,鬼子脑袋敲起来不比西瓜结实多少,只要你不怕。"他看着靠前的小馍头问,"๙小兄弟,怕吗?"
小馍头张嘴就答:&ุquot;谁怕他?鬼子来我们那抢粮,我六叔一手一个给他们扔粪堆里了。"
龙文章总算笑了笑:"原来是英雄世家?小兄弟哪里人?"
小馍头看看老馍头,老馍头一双乌珠子快给那筐银元吸过去了,根本没管他,小馍头道:"承德。"
"你那英雄的六叔呢?快请出来给大家见见。&ุquot;๙
小馍头干吧吧地说:"死了。他扔那俩鬼子都有枪。&ุquot;
龙文章忽然有些沮丧,可是他仍然坚持着:"๙你不想给你六叔报仇吗?不想回你的家乡吗?&ุquot;
小馍头再不敢说话了,掉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龙文章转了身,他对这般麻木的人性表示彻底绝望,他寄希望于人群:"๙沽宁人,鬼子来了要毁的是沽宁,高会长倾家荡产要救的是沽宁,鬼子来了血流成河的是沽宁人,打跑了鬼子咱保住的是自己้的家。那么เ,谁来救沽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