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逸因说吃过了药。老太太道，还是要当心，你爷爷没事——你病着，又坐了这么远的车，让你姑姑带你回去歇歇罢。
当晚便接到之城电话，笑吟吟地问，丫头，你不回来啦？
花就在不知不觉中谢尽。有时候到黄昏，会忽然觉得无比凄凉。不知道自己何以这样博命，争取的却是完全违背自己้心意的生活。
身子还是虚弱下去。
姑姑说，曾薇想必是同意的，你没看前一阵子她跟着跑？这边你七叔含含糊糊，意思不太想定，你爷爷也没敢再问那边的话。说起来这边是都看上了曾薇，模样家境都般配，格也温柔，又是个律师，她哥呢，在法院，上一回也帮了大忙，将来一定很尽心，就不知道你七叔犯了什么邪——都三十的人了，也没见他有别的什么人哪，你帮着问问他？
许文已经离开，学校又没有熟识的人留下。每到黄昏时分，便觉得分外难过，在窗户边坐下，看着外面的车，想，会不会哭出来呢？会不会冲下去，拦住一辆车，回涡城？然后找到他，告诉他，她也不要这样？
之ใ城说，你姑姑没事了，我看你睡了，就没叫醒你。他笑了笑，哑着嗓子说，走，咱们去吃点东西，上去睡会儿，你姑姑这会儿还在睡着。
云逸觉得窘迫，忙说，我一会儿就扔掉。
晚上之城打电话，问她身体，她便把这件事说给他。之城笑说，小丫ฑ头总算开窍了，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就应该撒一点小娇็，看着这么个娇娇的女儿，你妈还能ม忍心说重话？
他说，也是。忽然明白过来，哎丫头，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好歹是个长辈哎，搞得好像你是我叔叔一样。
云逸接口，十分红处便成灰。
云逸摇摇头，你知道，我跟这儿的人不熟悉，没人告诉我。你和什么？
沈之ใ城说，小丫头，你今天把人都吓死了，以后要注意身体了，这要是在外头可怎么办？
嘉ล兰说，云逸，你就留在上海，陪我三年。她保研，长日清闲，正是最值得享受的时刻๑。
沈之城翻她的画来看，云逸就透过窗子看外面。葡萄架，横一院子的青翠，嘟噜垂着一串ธ串ธ的果实，闻得见香甜似的。心砌的鱼池，蜿蜒一带，水从外头引进来，青砖的底与沿，她知道里面有红色金鱼，茜纱裙一样透明的尾巴。夏天可真好。
那时候还是四月初。云逸刚ธ刚接了一家公司的单子，每天在人民广场换乘๖。她看到那个留แ言版的时候，上面已经差不多写满。
云逸笑笑，姑姑就辛苦些好了，她年龄大了，又生病，难免脾气大一点。
姑姑道，我也没什么辛苦的，她不耐烦见我，我去了，就说我身体也不好，叫我回来，我气什么，横竖看你姑父的面子。
云逸说，就是这么说。
姑姑又道，我看，多半是因为你七叔跟曾薇的事，老太太住院好几天了，搁以往曾薇过来三四趟了，这次连头都没露，曾荃也没来。
云逸咬住嘴唇，笑笑，问，那姑姑，我用不用往家打个电话？
姑姑道，不用，打什么？你姑父都没提要跟你说，你就当不知道就好了，自己当心身子，我们也没指望你一定考研究生，你也不用太刻苦自己้——你娘怎么说？
云逸道，我妈妈也没说要我一定考上。
又聊了几句，就挂上电话。她很惊奇自己้的若无其事——其实也不必惊奇的罢，这几年，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口是心非，什么เ没学会。她自嘲地摇摇头，去吃饭。
但终究是有改变的。
许文给她打电话，聊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怎么เ一直笑？她诧异道，有么？我自己没觉得。许文沉默一下，道，你别那么เ笑，没声音，跟吹气似的，云逸，我听着，心里有点毛。她马上哈哈笑，说，你也变得多心了，女人。许文道，云逸，这也不是你，你怎么了？她叹口气，微笑，没什么啊，我开朗些，不好么？半晌，许文道，我但愿如此。
从前听到这句话，大约会哭。可是那一刻，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说，别多想。
晚上临睡前看《红楼梦》，黛玉跟宝玉说，今年只是觉得心酸，眼泪仿佛比往年少了。不觉一笑，把书推开。
躺了一会儿，还是下去开了电脑。过了一阵子，上了线，仿佛有一点期待什么เ。果然刚上线，他便发来消เ息问，你这几天怎么样？怎么เ一直不见你？
云逸笑笑，答，我很好，你怎么这么晚不睡？
看着对话，又觉得好笑起来。这是何苦，明明都到了这时候，偏偏还这样相敬如宾。
之城说查资料é。然后又问了一遍，丫头，你好么？
她不知道说什么，索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依然很快回复，没有。又问，你听到什么了？
云逸顿了顿ู，回复，没有。他便回复说，没有别的事情，我妈已经好了，我也就在忙诊所的事情。
她说，那就好。
隔一阵子，他问，小云，你怪我么？
她想了想，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送我来办调剂手续，我跟你讲巴金的《家》？
他说，对，有这回事。
她说，当时我说，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是高觉新，你还很奇怪。我当时跟你说，喜欢他，是因为感同身受。我能理解他处于那种处境里，作为一个ฐ长子所背负的期望与责任，也能理解他的无奈，虽然无力回天，可是，自己้那一份责任，总是要尽的。换成是我，我会与他有同样的选择，也许他不及觉慧那样决断ษ，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觉慧何尝不是自私的，何尝不是不负责任？
过一会儿，她说，因为我自己身上也负着属于我的责任，所以，我理解，你明白么เ？
他说，明白，可是丫头，我始终觉得，我对你，也是有责任的。只是，不论我怎么做，都会伤害一些人。我一直很矛盾，也很自责。
她笑，这话奇怪，你对我，有什么责任呢？我们家好歹也有几个叔叔，你怎么说，都是外姓人罢了。
过了很久，之城说，小云，真的对不起。
云逸看着那ว句话，无声地笑，手指在键盘上拂过来，拂过去，终于回复，你跟我，何必说这句话。
对不起。
若要仔细想，这三个字于她，有什么用呢？何况她不愿去想。
去图书馆看书是正经。心不定的时候，做微积分题，一道一道，导数偏导二阶导，所有的脑细胞都用上，终于什么都不想了。艺术生不学数学，要到这时候，才知道它的好处。
原以为时间会过得很慢，没想到，一眨眼也就开学了。大四了，找工作的大多四散寻觅去了，留下的，除了保研的，便是他们这些考研的。
过了九月之后，考研的气氛越发紧张了。每天早ຉ晨六点钟，天还黑着，图书馆门前已๐经排起了长队，人人背着硕大的书包，抱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摩肩接踵。人被夹在这样的队伍里，各自有各自的惶惶不安，交织在一起，却莫名其妙地安慰了单个人的不安——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等到六点半，图书馆门一开，人流便潮水般涌进去，几乎是飞奔到那个ฐ熟悉的座位旁，放下书包，取出一本本书帮同学占了座位，再出去吃饭。
这整个的过程，像打仗一样，有一股子隐藏的血腥。血腥是好的，有活着的人，才有那种热气腾腾的腥。
云逸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自己也有自习室，然而那一阵子，仍是去挤图书馆——贪的，大概就是那股子气息。在人群里，头发上有后面人呼出来的热气，有人被挤得一个ฐ踉跄，踩到脚。但是都是不知道的。她仿佛抽离出去，高高地在空中，俯视着这一个躯壳，看她跌跌撞撞，看她抱紧怀里的坐垫像护住珍宝，看她与人冲撞仍旧在嘴边雕刻๑一个笑。真好笑。
也有人约她出去。便出去，在避风塘，含笑听他说话。他说什么，她都笑着点头。天冷了，前一夜下了雨，白天竟忽然结了冰，人在街上走，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她嘴边的笑纹就深了一点。对面的人说，张云逸，我是不是很好笑？她点头，俄而明白过来，又摇头。
后来他说，我们回去罢。这次她听明白了，立即站起来。他看着她手上，手套已经戴好，苦笑，你真的，那ว么急着走吗？她就笑。过马路的时候，他要去扶她，她下意识闪开，说，谢谢。
回到学校，在大门口，有人叫她的名字。是美术社的师弟。她与那人道别，径自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里呢？师弟答，去跆拳道馆上课，才回来。云逸才想起来他念体育系，原先是跆拳道选手，比赛受了伤，保送过来的。以前开玩笑，他还曾说过做她的免费教练。
师弟指指离去的人，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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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ว个……什么时候换了？
云逸楞了一下，才想到原先在这里，他见过之城一次。嘴角那个ฐ笑，颤抖几下，终于是维持不住了。匆匆说了再见，转身就走。师弟在后面叫，张云逸，张云逸！她只是不理。
学校竟然有这么多人。
她坐电å梯到十二楼，转到เ楼梯口，才终于清静了。坐在楼梯上，眼泪到底止不住。也不是难过，心里很平静，甚至觉得好笑，但是身体悲伤。她隐约地想，也许，悲伤本同心没有关系，只是身体分泌的一种物质罢了。
也不过那ว一阵子过去了，便平静下来。擦了泪，一抬头，看见师弟站在门边，看着她。
张云逸，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他尽力把语气调得轻松一点，像开玩笑。
云逸笑笑，道，别叫我张云逸，我是你师姐。
那孩子耸耸肩，道，我不是你们系的，用不着叫你师姐。
云逸道，论美术社，你也不能叫我名字。
他说，别岔开话题，我问你为什么哭呢？谁惹你了？我把丫骨头拆了。
云逸看着他，他忽然脸一红，云逸笑笑，道，我自己想哭，没人惹我，你谁的骨头都不用拆——不过，还是谢谢你。她站起来，也不去坐电å梯，顺着楼梯往下走，又回头说，以后要叫我师姐。
她听到那小孩儿在后面说，好罢，师姐师姐，师姑姑也没关系。
从那天起，她再不出去。
日子平静无波，持续到1月份研究生入学考试。她报的本校，并不难，做完卷子，心里仿佛大雪后的地面，只觉得轻松，再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从考场出来，接到班长的电话。说是班里晚上组织活动，学院的两个老师都去，可是同学们都回家去了，只剩下七八个男生。班长说，云逸，你陪我去罢，这种时候我不能ม不去，可是你要不过去，就只有我一个女生，实在很尴尬。
班长是个爽朗的女孩子，与云逸平素也不错，云逸想了想，便答应了。
那天十几个人，大多数是学生干部，与两ä位老师平素多有交往，因此气氛很热闹。云逸一贯并不往院办去，倒是其中ณ一位秦老师，原先与之城同学，当时调剂过来找的便是他，也还算熟ງ悉。
云逸因为话不多，便一直含笑听他们交谈。该她喝酒的时候，她也不推辞。是第一次喝白酒，才咽下去，那股子灼热就腾地烧起来，冲得眼前一花，两颊滚烫，心口怦怦地跳，她便不由自主抓紧衣领，死死按住。
秦老师就笑道，张云逸，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跟我们院的林黛玉似的。另一个老师跟着笑道，张云逸本来就是我们院林黛玉呀，是不是张云逸？
云逸脸越发红，说，老师笑我呢。旁้边班长拉一下她，小声说，给老师敬个酒罢，你还没跟他们喝呢。玩游戏的中间已๐经有好几个人敬过酒，云逸也知道既然来了，敬酒是免不了的，不过前头班委团委的人尚未敬完，她觉得轮不到自己罢了。此时班长既然提醒了，她也不打算推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