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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作家的战场在斗室 古都·《家》·太平湖

1978年4月的一天,巴๒金忽然收到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件。他感到十分意外,十几年来他和香港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是什么เ人会忽然从维多利ำ亚海边寄信给他呢?怀着激动的心绪,老人拿着那封来信回到他的小楼上,坐在阳光里拆开那ว封特殊的函件,里面竟是一张写满毛笔小楷的约稿信。他再一看约稿者的署名,竟然是他从前在上海时结识的老朋友潘际垌。当年他在上海写小说《家》之后不久,作为文艺编辑的潘际垌就向巴金约过稿子,早从那时起,他们就成了一见如故的好朋友。让巴金尤感意外的是,潘际垌前几年始终住在北京,听友人黄棠说过他,在“文革”期间潘际垌一直在北京自来水公司里参加劳动。

虽然“伤痕文学”在那一时期相当盛行,不过巴金也๣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成为赶时髦的“过往云烟”。他这一辈子的写作宗旨,始终恪守不写则ท已,一但动笔他就必然要写自己熟悉和感人的东西。也许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巴金才感到他有必要对“文革”前写的这部《三同志》进行必要的加工ื和修改了。他太留恋朝鲜战场上的那段生活经历了。他现在越加感激当年自己้受命前往朝鲜前线的历史,他认为ฦ那是自己一生中ณ最值得怀恋的时光。

起初一个月的生活大约不容易过,我得咬紧ู牙齿。但以后就不要紧了。我有决心。而且想到你,想到孩子,想到大家,这会给我增加勇气,我的心里永远有你。在艰苦中,我会叫着你的名字。在任何环境下我要做一个ฐ值得你爱的人。

c,巴金的《三同志》,曾经几历寒暑,增删多次,几乎ๆ浸透着这位文学巨匠的心血。当年他从朝鲜战场回来,脑际中始终都在构思这部ຖ稿子,他希望把《三同志》写成一部催人下泪的作品。

“巴๒老,我是一九三一年在上海出生的,我父亲是勤工俭学留แ法的,回国以后在光华大学教书๰了。”於ไ梨华在巴金这样的大师面前,是以小学生的谦虚在叙说自己的经历。她当然知道坐在面前的白发老人的资历与学识,几乎可以作为她的师长。这因为在於梨华出生的时候,巴๒金已以他那部著名小说《家》在上海滩扬名一时了,所以她才十分渴望与巴金见面。而於梨华在读到เ那部《家》的时候,已是她随家人到台湾以后的事了,所以於梨华当然知道巴金在中国文学史上举ะ足轻重的地位。

巴金在听到这一喜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他正在出版社里参加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在走廊里恰好遇上一位从前作协的党员领ๆ导。那人悄悄在巴๒金耳边说了一句话:“江青被华国锋给抓起来了!”当时,巴金吓了一跳,在十多年中他对那个ฐ叫江青的女人尽管恨得要命,但他无法把一言九๡鼎的她与刚ธ刚听到的传闻联系在一起。巴金心里将信将疑ທ,想转回去再向那ว位领ๆ导打听一下详情,却发现那人带着满脸的喜悦走远了。多年在行动上受限制的巴金,见状也就只好作罢。因为他知道在这人多眼杂的环境里,自己是不该打听这异常敏感消息的。

“现在我必须要把《秋》和《火》两部书写成。”巴金见萧珊也象自己一样对《往事与随想》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心里的创น作欲望就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巴金,你必须交待为ฦ什么要写《激流三部ຖ曲》,你写的《激流三部曲》,就是在为万恶的地主阶级歌功颂โ德!”巴金现在坐在这间小会室里,似乎仍能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喊声。那ว当然是他的幻觉,当然是他记忆深处一时难以消除的烙印。如今,那ว梦魔般的苦日子终于渐渐离他远去了。如果萧珊现在没有生病,如果她还象从前那ว样好好活着,巴金本来对人生还有莫大的希望。现在不但没有人再对他进行批斗,而且也不再让巴金去奉贤五七干校了;不再让一个年迈老人去田à间劳作,这本身就是对他的解脱。留在上海尽管仍要巴金写检查和定期交出思想汇报,但是,这毕竟比过去五年中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强多了。

巨鹿路6๔75号大楼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幢意大利式的花园大楼ä。早在解放初期巴๒金就来到เ这里上班了,他知道这里住着一批中ณ国近代知名作家,他们中就有后来在国内文坛上知名的一批人物,如《红日》的作者吴强、电影《为了和平》的执笔人柯灵等等。巴๒金还知道这幢楼解放前๩曾是资本家刘ถ吉生的私人花园。再以此上朔,这幢造型奇特的小楼ä还是法租界上有名的巨籁达路上的名宅,。由于原主ว人想把这里建成一座赠送爱妻的花园豪宅,所以他就按希腊神话丘比特和普绪赫的爱情传说加以设计,成了有名的爱神花园。巴๒金记得这爱之豪宅变成了上海作协的办公楼以后,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这里诞生的。巴金任主编的国内名刊《收获》,也是在这里挂牌面世的,当那场可怕的飓风刮ุ来之前,这里就是巴๒金理想的家园——仅逊于武康路寓所的写作天地。他知道许多在国内外造成影响的文学作品,就是从这个门口被邮递员送进来,又是从这个ฐ门口以杂志的方式传递出去,震动整个中ณ国文坛的。

巴๒金连忙解释说:“不不,不是的。蕴珍,我早就说过,你比我有才华。只是缺少一点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你的外语水平,有时候你翻释一些外国名著的片断,我看了就是一种意外的享受。虽然说有些释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可是,它们却有着很浓烈的文学气氛。应该说你笔下的译文大都是有创น作性的文学作品,从这些片断的释文中ณ,我已经看到你是有希望的女孩子。在这种

因为萧珊的母亲,并没有成为这对新潮恋人最后结合的障碍。这是因为老人家出人意料的开明让巴金心里感动。萧珊的母亲对初次见面的巴๒金从心里感到เ满意,她并没有依照旧时代的繁文缛节,要求巴金作一些他不喜欢做的事情;也没有让女儿依从家规,必须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才能大张旗鼓的嫁女。老太太当时只出面请巴๒金和萧珊在餐馆里吃了一餐便饭,然后这场婚姻ี便爽然地定了下来。

“是吗?那好啊,你能ม回来就好!”萧珊全然相信他的话,她知道巴金是个一辈子难说半句假话的人,尽管她对当前形势下“工宣队”是否会让一个“老九”写材料也感到几分疑惑,可是萧珊根本不愿意多想。她只盼巴金早ຉ一天从奉贤回来,哪怕从此不当什么作家,哪怕家里生活清贫,守候在她身边也是种难得的幸福。

“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了,他比我还有名气呢。”

两天后,陈蕴珍的信又摆在他的桌上。姑娘๤告诉巴金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让巴๒金心里好笑的是,这个天真又大胆的女孩,竟会把他们首次会面的地点选在“新雅饭店”的二楼。而且,她为防止巴金在赴约的时候认错了人,还在信中附上她本人的一幅玉照ั。巴金这才发现,和他已有一年多通信联系的女学生,原来竟生得如此端庄清丽,秀色可餐。她那圆圆的面庞上,有一双妩媚秀气的大眼睛,她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笑意无疑ທ是真诚而热情的。

让巴金高兴的事情不止这些,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再版他的小说《家》后不久,有关部门又允许巴金的法文本《家》在国外出版发行。当他提起笔来为法译本《家》写序的时候,巴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文学的春天来到了。

去年十月当《上海文学》复刊的时候,编辑部主动向老人约稿,这时他决定把改了又改的短篇小说《杨林同志》拿去发表。这是他从修改了多少遍也不肯轻易出手的中篇小说〈〈三同志〉〉中,精心提练出来的一部情节。应该说这篇〈〈杨林同志〉〉才是巴๒金晚年小说创作中最为满意的一篇。当然,巴金希望的并不是它在文坛上引起什么的轰动,而是想圆他自己多年的一个梦!他总是认为自己欠了朝鲜战场上那些英雄们的一个债,当然是文债!现在老人总算还上了!

巴金感到在过去的一年,他在政治上也๣真正翻了身。十二月底,上海ร市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政协上海市๦第五届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同时举行。巴金又坐在了大会的主ว席台上,当巴๒金的电视画面出现在千家万户的电å视屏幕上时,围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们竟然一片欢呼:

“巴金出来了!”

“没想到他还活着!”

“你们看,巴金老人还象从前那样精神,他没有老,只是头发全白了!”

也就是在自己公开亮相不久,巴金又在《人民日报》编辑部举办的座谈会上,发表了一个题为《除恶务尽》的发言。为篇谈话在报上发表以后,全国读者都看到了久ื违的巴金!巴金又回到了久违的文坛!

一九๡七八年对于巴๒金来说,无疑是个ฐ振奋人心的年头。早在二月下旬,他就从上海来到了首都。巴金又以人民代表的身份出席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了。同月,他的《处女地》新译本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给赴会的巴金心中平添了无຀限喜悦,他感到自己又可以写作了。大会结束已是三月初,巴๒金回到เ上海马上就开始了紧张的写作,他感到从前的时间都荒废了,现在时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紧了,他有一系列庞大的写作计划都摆在面前,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刚刚开始,构思多年的长篇小说也๣仅仅写了几千字,在这时候各报的稿约又频频向他飞来,巴金实在有些应接不暇了。但是,他仍然抽出时间替别人作工作,例如一份上海ร师大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的访问纪录稿《〈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起草经过及其它》就摆放在老人的面前,他必须拨冗审定,老人之所以如此,是他认为自己能为ฦ别人研究鲁迅作一点工ื作是荣幸的。

如今,五月的春风吹绿了塞北大地。巴金只好暂且放下手边文稿,匆忙地赶到北京参加中国文联第三届第三次(扩大)会议了。他在这次会上要发表一篇讲话,巴金已经把这个《迎接社会主义文艺的春天》的发言,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就在巴金修改这个ฐ发言的时候,他敬重的老前辈郭沫若忽然逝世了!巴金感到悲恸,本来他想利用会议休息的机会,前往北海附近的寓所去探望郭老,然而他没有想到同样经受“文革”灾难的文学前辈郭沫若,竟然在国家走向万象更新的时候挥手西去了。

在这种时候,巴金的思想仍然停留在阴影末消的水平上。他希望在自己的这个后记里讲讲自己的错误。他想对读者这样说:“我在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里写作了二十年,写了几百万字的作品,其中有不少坏的和比较坏的。即使是我的最好的作品,也๣不过是象并不高明的医生开的诊断书那ว样,看到了旧社会的一些毛病,却开不出治病的方子。……”

巴金仍然还在写自己的批判!他那时的思想还停留在自省自悟与对灵魂深处封建思想的反思之中。巴金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假谦虚,而是当时的历史背景留给他心灵上的烙印太深太重。他始终感到自己还是一个ฐ有待改造的人物,尽管他的问题早已经得到เ了解决,写作的自由与出席各种社会活动已让巴๒金重新找回了那个淡忘了的世界ศ。然而一遭蛇咬,三年怕井绳的畏怯感与旧时代作家的“自卑”,仍然时时在束缚着他的思想理念。

后来,在《家》再版的时候,巴๒金果然把上面一些想法变成了文字,写进了该书的后记。让读者们读来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巴金在这篇后记中竟然如此严肃地解剖自己้的灵魂:“小说里面我个人的爱憎实在太深了。象这样的小说当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我承认,我反封建反得不彻底。我没有抓住要害的问题,我没有揭露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我对自己批判的人物给了过多的同情,有时我因为个人的感情改变了生活的真实。……”

北京的六月是炎热的。

全国文代会期,让巴金最动感情的还不是他在会议中又见到了许多劫后余生的文坛老友。让他大伤其心的是,参加作家老舍的骨灰安葬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布置了一个既ຂ简朴又隆重的会场,正面黑色的帷布上高悬着老舍那熟悉的遗像。巴金看到เ那张照片,就会想起自己和老舍生前见到เ的最后

一面。那是1966๔年飓风乍ๅ起的盛夏,他奉命从上海来北京筹备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也是6๔月初的一天上午,他忽然在人民大会堂的某一个厅里经过,这时,他对面忽然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舍?!”巴金那次到北京,由于毛泽东已经接连批了两ä个有关文艺团体的重要批示,所以他刚到北京就有一种恐惧感。加之会议筹备的紧张,巴金很少有机会外出,探望在京的朋友。当时,他特别ี想有机会看望一下老朋友,其中就包括老舍。不过巴金为少给别人带来麻烦,还是让这一念头自生自灭了。可是他没有想到,老舍现在竟然出其不意地来到เ了自己面前。

“巴金先生,你好!”与此同时老舍也认出了他,他们紧ู紧ู地握着手,然后来到大厅一隅,悄悄地谈了几句知心话。他看出老舍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紧张,尽管北京的形势已有山雨欲来之势,老舍却依旧处之泰然。他对巴金说:“请放心,我很好。请告诉上海的朋友们,我没有问题。”

“这就好!”巴金听了他坦荡自若的话,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他记得当时这样对老舍说:“我们都相信你!”

那ว次在人大会堂短暂而匆忙的一面,对巴金来说十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但是,他当时决不会想到的是,泰然自若、心胸坦荡的老舍,竟会在与他相见的一个月以后,就猝然惨死在北京的一次批斗大会之后。如今,在阵阵哀乐的旋律中,巴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在经过老舍遗像,向老舍夫人等死者家属走去的时候,脑际里老是浮ด现着在大会堂见最后一面的场面。那ว俨然一个铭心刻骨的镜头,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上了。

巴金在一个金霞满天的傍晚,独自来到เ北京德胜门附近的太平湖。眼前的湖波依然泛起层层涟๣漪,只是当年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他不知当年的老舍究竟是怎样来到这幽幽泛动碧波的湖水之ใ畔,也不知他一个人在太平湖边默坐了多久,才决定结束自己的一生的。巴金也同样经过那种可怖的年月。他对当初在大会堂里那么เ有自信的老舍,最后选择这条路的心路历程,渐渐由不解而转为理解了。巴金知道他和老舍的心是相通的。他们可以没有饭吃,也可以没有车座,甚至可以忍受生活的苦难与艰辛。然而他和老舍却不能ม忍受非人的待遇。尤其是人格的侮辱与践踏。不久前他在上海遭遇到的香港《大公报》删改稿件的难堪,就足以让他更加从心里理解一死了之的老舍了。

太平湖上飘起了霏霏雨丝。巴金仍然一个人静静伫立在湖边,凝思着。

血沃中原肥劲草,

寒凝大地发春华。

英雄多故谋夫病,

泪洒崇陵噪暮鸦。

不知为什么,巴金在湖畔徘徊的时候,心里忽然想起鲁迅1้9๗32年写的那首《七绝·无题》。他在蒙蒙的雨雾中ณ凝思着,湖波依然汩汩涌动,纷飞的细雨越来越稠,巴金的衣服已被小雨淋湿了。他仿佛在雨雾中又看见了老朋友——老舍含笑向他走来,似在向他询问:“巴๒金先生,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