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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部分阅读

第二天医院传来消เ息,上海女知青生下一个女儿,母女平安。大家对这个喜报激动不起来,悲观的情绪像虫子啃啮他们的心脏,要知道,产妇和婴儿对这群人来说意味着多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原先还梦想越狱,你能背着孩子越狱么?你能把产妇孩子扔下不管么?!

一个ฐ太阳光金灿灿的日຅子里,战友聚在一起喝闷酒,都是北京知青,气氛压抑,情绪悲观。于小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盯着大家说:“切·格瓦拉是怎么死的?”

我大喜,冲动地站起来想同他握手,他却把头转向一边,弄得我很自作多情。他吐着烟雾说:“你当然知道是你那本书打动了我,这是一个原因……但是你不知道,我一直坚持写诗。在金三角这个鬼地方,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包括吸毒抽鸦片杀人放火都不奇怪,好像都很正常,但是写诗却是一件令人费解的怪事,就像你精神不正常。没有人理解我,包括我老婆,她只有一半中ณ国血统,说汉话,不识一个汉字。昨天晚上,我从你的书中突然惊醒,就像一个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我应该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虽然我是一个已经很堕落的人。请不要吃惊,我会慢慢告诉你原因……我是凭直觉接受你的。”

他的脸上现出惊愕的神情,这种吃惊一点不亚于我这个绝望的俘虏,他和我的问号都写在脸上。

渐渐地我认为,阿祥反应还是敏捷的,其实我没有告诉阿祥,我有十几年摩托车驾龄,是国内较早ຉ一批摩托“发烧友”,曾与外国跑车一道飙车。但是我看出阿祥๷渴望在我这个陌生叔叔面前๩露一手,所以我尽量鼓励他,以增强少年人的自信心。大约因为ฦ载我吃力,我从后面看见他的颈子上渗出许多亮晶晶的汗珠来。从美斯乐转向满星叠路口,我又看见树丛中露出军营特有的绿色铁皮尖屋顶,岗亭有哨兵站岗,营房门口竖着“stop!禁止通行”的警告标志。阿祥๷夸张地说那ว是国防军“黑虎师”,经常要做打仗演习的。从前小米说这是进入满星叠的最后一道军事防线,我想军队防范谁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

金三角鸦片走私,自六十年代风起云涌。随国民党军队撤台,一统天下被打破。军阀、土匪们经过几年的火并,主要剩下坤沙和罗星汉两大势力。

钱๥运周带领特工大队,个ฐ个披着蓑衣,头上扣一顶尖竹笠,冲锋枪藏在蓑衣里面,远看像一群马帮,乘着黑夜悄悄返回勐萨。钱大宇外公,那个ฐ十代相袭的勐萨大土司刀栋西,因为投靠国民党残军而得罪政府,终于在这场绵延不断的战乱中ณ彻底败落,他那一大群妻妾还有管家仆人兵丁,因为ฦ主人破落而作鸟兽散,剩下一个小女儿也就是钱大宇母亲瑞娜无路可走,带着孩子与父亲相依为命。

曾将军眼里溢出泪水,他知道败血症病毒正在侵入自己大脑和心脏,山林外面传来军马凄厉的哀鸣,那是粮食告罄,士兵不得不宰杀忠心耿耿的军马维持生存。军马挣扎的长啸和抗议像刀片一样划破挤压在帐຀篷里的沉闷空气,让活人心脏为之一颤。

接下来播种,锄草,间苗,看青。为防止雀鸟和野兽糟蹋,还得轮流住在山上守夜。那年天旱,雨季早早收了场,太阳把泥土全都烤成粉末,罂粟本属耐旱ທ作物,也都长得又黄又瘦。头人请来巫师捉鬼。巫师打了一个鸡卦,然后念念有词地说,树鬼山鬼,不要跟人争水,你们去背西边的泉水来浇地吧。

采访结束时,我问,你最大的苦恼是什么?

我来了兴趣,我说:到底杀什么人?谁杀谁?怎么เ杀的?还有你们掸族寨子,又为什么也被烧光了?老板只管摇头,弄得我一团糊涂,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重新า盖房子?你是这里人,还是从外面迁来山寨的?

金三角功臣李国辉撤台后,退役当了一名以养鸡为生的农场主ว。

一个官至云南省主席兼兵团司令的国民党封疆大吏,一个ฐ官场练达,宦海沉浮几十年的政坛老手,面对大批西方แ记者的照相机镜头和闪光灯,他难道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话?哪些话当说得,哪些话不当说,怎样遣辞造句,哪些话要惹大祸,他难道不知道?“出言谨慎”、“祸从口出”的古训他难道忘记了?何况外交场合不是儿戏,不是自己家里,容不得乱说一气!

李弥义正辞严地回答:“这要视形势和需要而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点历史知识,金三角萨尔温江以东,腊戌以北地区,历史上一直属中国所有,清朝末年永昌府保山和腾冲府还派有中国官员管辖。我反共救国军想在那里住多久就住多久,这不过是我们继续行使曾经中断的领土权利。”

老人是云南玉溪人,话不多,基本上一问一答,当然他没有拒绝采访就是万幸,所以我准备了足够耐心来与他周旋。他说他并不是什么副官长或者参谋长,那ว是外面讹传,他不过是李主席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幕僚。

一路晓行夜宿,士兵百倍警惕,不敢稍有松懈。这天他们来到一座险要山隘,前面叫起来,说有土匪拦道。

我在国内查阅的史料书籍中ณ均无钱运周这个名字,足见得他是个不入史册的小人物,一粒草芥。与大名鼎鼎的李国辉、李弥、柳元麟、段希文、雷雨田不同,历史记住并书写他们的业绩而忽略๓草芥的存在。可是在我采访所到之处,我明明到处看见钱运周那活跃的身影,听到เ他呼风唤雨仰天长啸。无论崇山峻岭,山道马帮,在金三角每处战场旧址乃至每个角落,我仿佛都能听到钱运周出生入死搏击命运的巨大回声。我私下认为ฦ这是个巴顿式的人物,或者像汉高祖麾下的大将韩信,如果缺少他,李国辉将不成其为李国辉,金三角也不成其为金三角。

一个古希腊神๰话:大神赫淮斯托斯用泥土和水做成美女潘多拉,命其将一只盒子带给诸神,嘱咐不得中途打开。潘多拉的任性和女人好奇心占据上风,她偷偷打开盒子,于是各种灾难、疾病和战争就飞出来降落人间。

队伍的足迹继续在无人区延伸。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士兵把命运交给长官,问题๤是长官也不知道出路何在。显而易见,逃出国境只是权宜之计,他们非法闯入别人国家,别ี人肯定不会欢迎武装入侵者。兵团主力已经覆灭,军、师长不知去向,没有人指挥他们,他们该上哪里去接受命令呢?到海南岛,到台湾去?那要横穿整个东南亚,姑不论你是否走得出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走完长达数千公里的漫长路程,就是作为主ว人的那些主权国,他们允许吗?不允许怎么办,靠武力行得通吗?区区一千人,打不赢怎么办?比如眼前,如果缅甸政府不允许过境,对他们实行强制缴械,等待他们的就是当劳工和做苦役!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想她是汉族๣,尽管她的衣饰是掸族๣,她的身份应该是他的孙媳妇之类。她凑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化石慢慢睁开眼睛,这次我看见他的目光并不十分浑沌,也就是说还没有老到糊涂昏聩不知人世的地步,这一发现令我暗暗高兴。老人目光并不到处费力寻找,而是像苍蝇一样准确落在我的脸上,我相信他是凭感觉,或者凭气味嗅出我的陌生气息。火塘的光亮反射在他枯萎的眼窝里,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更像一个木乃ี依。我恭恭敬敬献上礼ึ品,中年妇女立刻๑替老人把礼品收走了,然后对我说,你跟他说话大声些,他耳朵背,你坐过来挨着他。

这时主人主动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我们的手终于跨越千里握在一起。

见面的时刻终于来到了。那一天很不凑巧,太阳还未落山海上就起了风暴,渔船游艇都躲进避风港。不多一会儿,堆积在泰国湾上空的浓云挟带雷鸣闪电吞没了海洋和陆地,大树弯了腰,热带风暴像发怒的巨人在空中大声咆哮,豪雨如注,天黑得像锅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硫磺燃烧的刺๐鼻气味。来接我的是辆出租汽车,当地出租车都是那种不带棚的轻便“皮卡”客货两用汽车。我后来体会,发明将这种汽车用于出租的人一定是个ฐ恶意的贩奴主义者,因为司机躲在驾驶舱里,相当于客人,客人则暴露在货舱,相当于货物。有棚的好一点,接我的这辆恰恰不带棚,头顶只有半块帆布,于是我只好像个受难的耶稣,蜷缩身体听凭暴雨将自己浇成落汤鸡。

第一章历史的禁区

我心头一震,体会到其中难言的酸楚。我问他:“做编辑收入怎样?”

他摇头说:“这个国家,有两件事至高无上。一件是敬佛,另一件是做生意。我是华文编辑,报纸发行量有限,收入就少。太太做点小生意,这两ä年经济危机,生意难做,四个儿女都在读书,忙于养家糊口,这就是生活啊。”

我默然,也许生活本该如此。后来他教我喝炒米茶,把世界闻名的泰国稻米炒得黑糊糊的,再放少许红糖,兑米酒,总之我觉得像一味中药汤。我说:“恕我冒昧,听说你在从前第五军知青中ณ算混得不错的,因为你是段希文侄儿。你能给我讲讲知青的故事么?”

他看看我,爽快地答应道:“这样吧,就算听故事,有些事情我也是听来的,至于你要怎么写,那是你的事情对不对?……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你提问好了。”

于是我们就彻夜长谈起来。身在宝藏的人,自己必然也๣是宝。我跟随他语言的指引,渐渐抵达历史深处。我不断提出问题,他则有问必答,我的采访本很快记满两本。后来我心情沉重地问他:“知青为什么要参与走私贩毒,他们不知道那ว是一种堕落和对人类的犯罪吗?他们最后的精神防线,也可以说是道德良心何在?”

老段回答:“这就是环境改造人呀!人能与社ุ会抗争么?在国内,我们这代人都曾是狂热的红卫兵和知青,谁能例外?在金三角,任何人都不能逃脱另一种命运,那ว就是生存,为生存不择手段。”

我反驳说:“难道我们这些曾经有过革命理想,受过文明教育的一代知青,就甘心堕落到出卖灵魂,人性死灭而不察的地步?从前的革命理想教育,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雷锋、王杰,都忘得干干净净,一笔勾消เ,一点作用也不起?他们搞窝里斗,互相残杀,并且心狠手毒,甚至比起贩毒集团也决不逊色,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段长叹一声,我看见痛苦的眼泪从这个ฐ男人布满沧桑皱痕的脸上流下来。他说:“邓贤老弟,不瞒你说,我也常常这样扪心自问,有时半夜突然醒来,睡不着,就想起那ว些长眠地下的老知青,心里难过得不行。我们都是同龄人,我们所做的一切,今后都有历史为我们作证。可是历史为我们作什么证呢?证明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是文明教育么?证明我们的狂热、愚昧、野蛮和堕落是与生俱来的吗?我们灵魂已经下了地狱,因为我们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对人类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可是想想,这是我们的错么เ?但是我们自己就没有错么?……一想到เ过去那些可怕的岁月,我的心就缩紧了,我天天都要烧香,替那些已经进了地狱的老知青赎罪啊!”

我无຀声地流下眼泪,泪水模糊我的眼睛。人说男人的眼泪如金,如今两个男人泪如雨下,眼泪在洗涤一代人的灵魂污垢。

后来老段感慨说:“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同人谈过这样多话,因为没有人理解我的痛苦。在家里,我跟太太孩子常常要靠比划手势来交谈。今天初次见面,我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讲出来我觉得很快活,谢谢你。”

我们互相拍拍对方肩膀,男人之ใ间,信任才是金子。我问老段:“你回过老家吗?”

他的笑容消เ失了,嘴角咧了咧,额๩头皱纹又连成一片。他说:“我想是回不去了。有些事,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不是不想回去,是回不去,有人替你付路费也不能回去。”

我不解,问为ฦ什么?他叹口气说:“……道理很简单,你们在外面混了几十年,有人混出模样,有头有脸地回去,那是展览人生,衣锦还乡,是考中状元,荣归故里,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如果你混得猪狗不如,一副落魄惨相,有什么เ脸面回去呢?还不如悄悄在你那狗窝里呆着。我常常怕想这件事,一想起就心疼,像刀子在割。不回去不肖,回去更不肖,鲜花从来为成功者而开放,这不是势利,是社ุ会准则,是千古不变的硬道理。”

我突然明白,在金三角,许多老知青至今没有回过故乡,没有见过日思夜想的亲人。不是关山阻隔,也๣不是意识形态和国界的作用,而是在他们心中ณ,或者说这个古老民族๣的心中,有许多障碍阻挡了他们的脚步。人心难逾啊!

后来我与老段遂成很好的朋友,常有书信往来。

许多年前,在我曾经考察过的美斯乐国民党残军总部,在那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深处,每年都要例行三、五军联席会议。随着与台湾关系疏远,两支兄弟队伍已经分道扬镖,就像两个分家的兄弟。这次李文焕带来一大摞过期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还有各种传单和红头文件,这是情报人员在大陆边境搞来的珍贵情报。李文焕坐下来就说:“大陆闹‘文化大革命’,越闹越邪门,连国家主席都打倒了,那些元帅๩将军部长省长都挨斗争。到处打派仗,搞武斗,工厂停工ื,铁路中断,学生下放农村。我真搞不懂,毛泽东是怎么想的?江山坐腻了?……要是早十年这样闹一闹,我们的日子也不至于这样难过。”

段希文笑道:“要是依李军长所言,再提早十年国共战争也不用打了,他们自己在延安就搞垮了。”

李文焕感慨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看那些位极人臣的大将军大元帅,远的不说,就是民国三十九年1้950年在蒙自元江打败我们的那些共军将领,哪一个ฐ又有好下场?他们决然想不到,不是我们在战场上打败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搞垮自己。”

段希文问:“莫非李军长还想光复昆明?”

李文焕连忙摇头说:“台湾报纸说,照此下去要不了几年,共产党不打自垮,光复大陆只是迟早的事。我看他们大概忘记了,共产党还有五百万正规军和一千二百万民兵。谢天谢地,我倒不想做这种美梦,我那点人马,还不够共军打牙祭……不过共产党内讧,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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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扯了一会儿闲话,话题都离不开大陆形势。虽然国民党残军流浪ฐ金三角,为生存而战,但是无论大陆还是台湾的一举一动还是牵扯他们的神经。段希文暗自叹口气,他前妻和儿女都在昆明,隔绝二十年了,不知道她们处境怎么เ样?

会议中ณ途,钱运周低声向段希๶文报告,有一个从云南边境来的下放学生,名字叫段学明,口口声声自称总指挥侄儿,一定要面见总指挥。

段希文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一阵,印象中竟没有一个ฐ叫段学明的侄儿,可是他抗战前就离开家乡,屈指算来已经三十多年,段姓在宜良是名门旺族,他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这样一个侄儿。于是他小声吩咐:“带他来见我。”

这是个ฐ面容瘦削的青年,只有十八九岁样子,个ฐ子不高,背却有些驼,穿一件蓝布中山装,那ว双不安的眼睛里,闪动着期待和惊恐的光。青年听说面前这个ฐ矮个子男人就是总指挥,立刻๑很激动地抽噎起来,哑着嗓子连叫几声“大表叔”。

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彼此的本家和家族๣关系理清楚,青年的父亲是段希文姑姑的外侄,也姓段,但不是本家,也算沾着亲戚。大陆兵败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亲戚千里迢迢闯过国境来投奔他,这使他多少感到有些激动。侄儿在昆明念中学,对宜良段家的事知之ใ不多,这又使他感到有些失望。他说:“你好好地在昆明念书,到边疆来干什么?”

侄儿恭敬地回答:“毛主席发表指示,全国大中学生都要上山下乡,到农村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段希文疑惑地问:“不念书了?”

侄儿诉苦说:“不念了,当一辈子农民。都觉得没有前途,灰心得很,所以我才跑过来找您家。”

段希文突然心中一动,仿佛听到一个喜讯,心中闪亮起来。他吩咐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