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文的秘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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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烟馆门前常常坐了一个年纪四十来岁的妇人,扁扁的脸上擦了很厚一层白粉,眉毛扯得细细的,故意把五倍子染绿的家机布๧裤子,提得高高的,露出水红色洋袜子来。见兵士同伙夫过身时,就把脸຀掉向里面,看也不看,表示ิ正派贞静。若过身的穿着长衣或是军官,她便很巧ู妙地做一个眼风,把嘴角略动,且故意娇็声娇气喊叫屋中男子,为她做点事情。我同兵士走过身时,只看到她的背影,同营副走过时,就看到เ她的正面了。这点富于人性的姿态,我当时就很能欣赏它,注意到这些时,始终没有丑恶的感觉,只觉得这是人的事情。我一生活下来太熟ງ习这些人的事情了。比城市里做夫人太太的并没有什么高下之ใ分的。

住在这地方共计四个月,有两ä件事在我记忆中ณ永远不能ม忘去。其一是当场集时,常常可以看到两个乡下人因仇决斗,用同一分量同一形色的刀互砍,直到เ一人躺下为止。我看过这种决斗两次,他们方แ法似乎比我那ว地方所有的决斗还公平。另外一件是个商会会长年纪极轻的女儿,得病死去埋葬后,当夜便被本街一个ฐ卖豆腐的年轻男子从坟墓里挖出,背到เ山峒中ณ去睡三天,方แ又送回坟墓去。到后来这事为人发觉时,这打豆腐的男子,便押解过我们衙门来,随即就地正法了。临刑稍前一时,他头脑แ还清清楚楚,毫不糊涂,也不嚷吃嚷喝,也๣不乱ກ骂,只沉默地注意到เ自己一只受伤的脚踝。我问他:脚๐被谁打伤的?他把头摇摇,仿佛记起一件极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点儿滚到เ棺材里去了。我又问他:为什么เ你做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当我是个小孩子,不会明白什么是爱的神๰气,不理会我,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轻轻地说:๘美得很,美得很。另一个兵士就说:๘疯子,要杀你了,你怕不怕?他就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你怕死吗?那兵士被反问后有点害羞了,就大声恐吓他说:癫狗肏的,你不怕死吗?等一会儿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那男子于是又柔弱地笑笑,便不作声了。那ว微笑好像在说:不知道谁是癫子。我记得这个微笑,十余年来在我印象中ณ还异常明朗。

船上所见无一事不使我觉得新า奇。二十四只大船有时衔尾下滩,有时疏散散浮到那平潭里。两ä岸时时刻๑刻在一种变化中ณ,把小小的村落,广大的竹林,黑色的悬岩,一一收入眼底。预备吃饭时,长潭中各把船只任意溜去,那份从容那份愉快处,实在使人感动。摇橹时满江浮荡着歌声。我就看这些,听这些,把家中人暂时完全忘掉了。四天以后,我们的船编成一长排,停泊在辰州ะ城下中南门的河岸专用码头边。

家中对于我的放荡既缺少任何有效方แ法来纠正,家中正为外出的爸爸卖去了大部分不动产,还了几笔较大的债务,景况一天比一天的坏下去。加之ใ二姐死去,因此母亲看开了些,以为与其让我在家中堕入下流,不如打发我到เ世界ศ上去学习๤生存。在各样机会上去做人,在各种生活上去得到知识与教训。当我母亲那ว么打算了一下,决定了要让我走出家庭到เ广大社会中去竞争生存时,就去向一个杨姓军官谈及,便得到了那ว方面的许可,应允尽我用补充兵的名义,同过辰州。那天我自己还正好泡在河水里,试验我从那ว老战兵学来的沉入水底以后的耐久力,与仰卧水面的上浮力。这天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记得分明,到เ河边还为的是拿了些纸钱同水酒白肉奠祭຅河鬼,照习俗这一天谁也不敢落水,河中ณ清静异常。纸钱烧过后,我却把酒倒到水中去,把一块半斤ภ重熟肉吃尽,脱了衣裤ไ,独自一人在清清的河水中拍浮了约两点钟左ุ右。

当营上的守兵不久有了几名缺额,我们那ว一组应当分配一名时,我照例去考过一次。考试的结果当然失败。但我总算把各种技术演习๤了那ว么เ一下。也在小操场杠杆上做挂腿翻上,再来了十个背车。又蹿了一次木马,走了一度天桥,且从平台上拿了一个大顶,再丢手侧身倒掷而下。又在大操场指挥一个ฐ十人组成的小队,作正步、跑步、跪下、卧下种种口令,完事时还跑到阅兵官面前用急促的声音完成一种报告。操演时因为有镇守使署中的参谋长和别的许多军官在场,临事虽不免有点慌张,但一切动作做得还不坏:不跌倒,不吃吵,不错误手续。且想想,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三岁半的孩子!这次结果守兵名额虽然被一位美术学校的学生田à大哥得去了,大家却并不难过(这人原先在艺术学校考第一名,在我们班里做了许久大队长,各样皆十分来得。这人若当时机会许可他到เ任何大学去读书๰,一定也可做个最出色的大学生。若机会许可他上外国去学艺术,在绘画方แ面的成就,会成一颗放光的星子。可是到เ后来机会委屈了他,环境限止了他,自己那ว点自足骄傲脾气也๣妨碍了他,十年后跑了半个中国,还是在一个ฐ少校闲曹的位置上打发日月)。当时各人虽没有得到当兵的荣耀,全体却十分快乐่。我记得那天回转家里时,家中人问及一切,竟对我亲切地笑了许久。且因为ฦ我得到过军部ຖ的奖语,仿佛便以为我未来必有一天可做将军,为ฦ了欢迎这未来将军起见,第二天杀了一只鸡,鸡肝鸡头全为ฦ我独占。

少爷,够了,请你上岸!于是几个人便上岸了。有时不凑巧ู,我们也๣会被人用小桨竹篙一路追赶着打我们,还一路骂我们。只要逃走远一点点,用什么เ话骂来,我们照例也๣就用什么话骂回去,追来时我们又很快地跑去。

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๐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看那ว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ณ一副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๐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เ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ว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

逃学失败被家中学校任何一方แ面发觉时,两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打。在学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处罚过后还要对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忏悔。有时又常常罚跪至一根香时间。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像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เ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เ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种种屋外东西上去,反而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处罚的时间忘掉,直到被唤起以后为ฦ止,我就从不曾在被处罚中感觉过小小冤屈。那ว不是冤屈。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像的机会。

这种交换谈话各人真可说各有所得,故在短短的时间中,我们便成就了一种最可纪念的友谊。他来到了怀化后,先来几天因为ฦ天气不大好,不曾清理他的东西。三天后出了太阳,他把那ว行李箱打开时,我看到他有两本厚厚的书,字那么细小,书却那ว么厚实,我竟吓了一跳。他见我为那ว两本书发呆,就说:小师๲爷,这是宝贝,天下什么都写在上面,你想知道的各样问题,全部ຖ写得有条有理,清楚明白!这样说来更使我敬畏了。我用手摸摸那书๰面,恰恰看到书脊ิ上两ä个金字,我说:《辞源》,《辞源》。正是《辞源》。你且问我不拘一样什么古怪的东西,我立刻替你找出。我想了想,一眼望到เ戏楼前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浮雕木刻๑,我就说:诸葛孔明卧龙先生怎么样?他即刻低下头去,前面翻翻后面翻翻,一会儿就被他翻出来了。到后另外又翻了一件别的东西。我快乐极了。他看我自己动手乱ກ翻乱看,恐怕我弄脏ู了他的书,就要我下楼去洗手再来看。我相信了他的话,洗过了手还乱翻了许久。

因为他见我对于他这一本宝书๰爱不释手,就问我看过报没有。我说:老子从不看报,老子不想看什么เ报。他却从他那ว《辞源》上翻出关于老子一条来,我方知道老子就是太上老君,太上老君竟是真有的人物。我不再称自己做太上老君,我们却来讨论报纸了。于是同另一个老书记约好,三人各出四毛钱,订一份《申ã报》来看。报纸买成邮花寄往上海ร后,报还不曾寄来,我就仿佛看了报,且相信他的话,报纸是了不得的东西,我且俨然就从报纸上学会许多事情了。这报纸一共订了两个ฐ月,我似乎从那上面认识了好些生字。

这秘书虽把我当个ฐ朋友看待,可是我每天想翻翻他那部ຖ宝书๰可不成。他把书好好放在箱子里,他对这书显然也๣不轻视的。既不能ม成天翻那宝书,我还是只能看看《秋水轩尺牍》,或从副官长处一本一本地把《西游记》借来看看。办完公事不即离开白木桌边时,从窗口望去正对着戏台,我就用公文纸头描画戏台前๩面的浮雕。我的一部ຖ分时间,跟这人谈话,听他说下江各样东西,大部ຖ分时间,还是到外边无限制地玩。但我梦里却常常偷翻他那宝书,事实上也间或有机会翻翻那宝书๰。氢气是什么,淮南子是什么,参议院是什么,就多半从那本书上知道的。

驻扎到这里来名为ฦ清乡,实际上便是就食。从湘西方面军队看来,过沅州清乡,比较据有其他防地占了不少优势,当时靖国联军第二军实力尚厚,故我们部ຖ队能ม够占据这片土地。为时不久,靖国联军一军队伍节制权由á田应诏转给了他的团长陈渠珍后,一二军的势力有了消长。二军杂色军队过多,无力团结,一军力图自强,日຅有振作。做民政长兼二军司令的张学济,在财政与两方面,支配处置都发生了困难,第一支队清乡๥除杀人外既毫无其他成绩,军誉又极坏,因此防地发生了动摇。当一军陈部从麻阳开过,本部感受压迫时,既无法抵抗,我们便在一种极其匆忙中退向下游。于是仍然是开拔,用棕衣包裹双脚,在雪地里跋涉,又是小小的船浮满了一河。五天后,我又到辰州了。

军队防区既有了变化,杂牌军队有退出湘西的模样,二军全部用援川名义,开过川东去就食。我年龄由他们看来,似乎还太小了点,就命令我同一个ฐ老年副官长,一个跛脚๐副官,一个吃大烟的书记官,连同二十名老弱兵士,放在后方แ的留守部,办点后勤杂事。

军队开走后,我除了每三天誊写一份报告,以及在月底造一留แ守处领ๆ饷清册呈报外,别的便无຀事可做。街市๦自从二军开拔后,似乎ๆ也清静多了。我每天依然常常到เ那卖汤圆处去坐坐,间或又到一军学兵营看学兵下操。或听副官长吩咐,和一个ฐ兵士为他过城外水塘边去钓蛤蟆,把那小生物成串弄回部里,加上香料é,剥皮熏๱干,给他下酒。吃不完还把一半托人捎回家乡给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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