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搬迁的最后期限终于来临ภ了。
双水村的秧歌是全石圪节公社最有名的。在这个秧歌传统深厚的村庄里，大人娃娃ใ谁都能上场来几下。往年，一进入冬天，这个村就为正月里闹秧歌而忙起来了。所有的家户都在准备招待秧歌队来为自家“转院”时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机会来夸耀自己้的“门户”好。有的家庭，仅仅因为一回秧歌招待得好，来年就有好多人家给说媳妇。因此，就是光景最破败的家庭，也要省吃节用，把那些红枣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来，准备撑这一回门面。一旦进入正月，双水村的人就象着了魔似的，卷入到这欢乐的浪潮中去了。有的秧歌迷甚至娃ใ娃发烧都丢下不管，只顾自己红火热闹。人们牛马般劳动一年，似乎就是为了能快乐这么เ几天的。
不一会，五大三粗的福高就回来了。
按说，他年轻力壮，一年四季在山里挣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过土地，可到เ头来却常常是两手空空。他家现在尽管有三个好劳力，但一家人仍然穷得叮当响。当然，村里的其他人家，除过少数几户，大部ຖ分也都不比他们的光景强多少。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这世事难道就不能ม有个改变？
坐了一会，金俊武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脸，准备扛着柴草回家，忽然看见正在井子上担水的俊文搁下桶担，烟锅挖着烟袋，从土坡的小路上向他这里走来。俊文显然是找他来的，他就只好等着他哥上来。
好在不论怎样选择坝址，看来还不会伤到金家祖坟；如果让那ว一片死人“搬家”，整个姓金的人家都会出来反对的。但让那几家活人搬家又谈何容易！
田福堂想了后果，又想眼前的现实；想来想去，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他难过地看见，儿子现在一天也没多少话，在家中走里走出，只是个抽纸烟。本来他很反感儿子抽烟——年轻轻的，就抽成了一副老烟瘾，这还了得！弄不好将来和他一样，成了气管炎。但他又想到娃娃ใ苦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抽就抽去吧！他发现，他搁在家里的纸烟，都让这小子抽完了，可他仍然烟不离嘴。奇怪！他买纸烟的钱是哪里来的？慢慢一想，他才估计到是他妈偷偷给他塞钱哩！唉，也难怪，他老两ä口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从小娇惯了这么大。就是儿子开口问他要钱买烟，他也得给！
眼下高老正在南面几个县搞调查。苗主ว任考虑原西县是高老的故土，又是他这次重点调查的地方，因此昨天又亲自赶到原西县来。他一到原西，先单独和冯世宽交换了意见；今天又出席了县常委会，和县上的同志们一块研究接待工作的细节。
那大背头售货员见她进来，立刻说：“下班了！”她只好乞求似地说：“我只买几块手帕，能不能麻烦一下呢？”
田à福军被现在队长引到家里吃午饭。队长的一孔土窑象个ฐ山水洞一般黑暗，大白天进去竟然看不清家里有几个人。他坐在烂席片炕上向生产队长询问村里的情况。队长的老婆在锅灶上做饭。不久他才发现，这家人六个孩子一个ฐ比一个大点，都挤在门圪崂里惊恐地看他。孩子们几乎ๆ不穿什么เ衣服，也分不清男女，一律剃着光头——大概ฐ是怕生虱子。午饭端上来后，田à福军拿起一个玉米面馍。他刚准备吃，发现这黄馍上沾些黑东西。他一下从炕上站起来，走到后炕头上揭开锅盖。他看见，锅里只有两个ฐ玉米面馍，其它都是糠团子。他的喉咙顿时被堵塞了。
毕业的花费少说也得二三十元钱。他在暑假的时候，为ฦ了攒够这笔钱，和妹妹兰香挖了二十多天药村，才勉强够应付现在这局面。
他突然想：干脆ะ让我离家一段时间，让润叶一个人呆着。在她这段独处的时间里，也许就会开始想念他，盼他回来。当他再返回家时，不要他去找她，她自己说不定就会迫不及待地扑入他的怀抱。
的确是这样。
白明川和几个人给每个圆桌旁้加了一把椅子后，迎面碰上了柳岔公社主ว任周文龙。文龙虽然和他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但文革初期，文龙是造反派，他是保守派，两个人一直很对立。后来他们参加了工作，现在又都成了公社主任，因此面子上还能过得去。两ä个人在走道里寒喧了几句，互相邀请对方แ到自己้的公社ุ来转转，然后就各坐在各的桌子上去了。徐国强和一群老干部挤在一桌上。他们吃不成硬东西，只是喝茶抽烟，说过去的一些事情。当老中医顾健翎到เ来时，医院领ๆ导刘志英亲自扶着他，也来到了这桌上。老干部ຖ们都纷纷站起来，迎接这个经常给他们看病的老神仙。他们立刻不再拉谈过去的事情，争抢着和顾ุ老先生讨论各自的身体和疾病。
润叶撒完这个ฐ谎后，她二妈遗撼地说：“你刘阿姨ถ昨天就给我安顿，让你明天一定到เ她家里去吃饭！”
这女娃娃给他回答说，她还小，先不想考虑这事……嗨，二十大几的人了，还小？记得他和爱云她妈结婚时，两个人都才十六岁半！现在提倡晚婚，这是政策，他不反对；但不能晚得没边没沿嘛ใ！女人年纪一大，生个ฐ娃娃都困难哩！
她最后一次和少安分手后，尽管少安在她的追求面前畏怯地向后退缩，但她自己并没有死心。她理解少安的难处。尽管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总还在县城呆了几年，相对而言，她并不认为爱情就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不如两个ฐ人有情有意。可少安哥和她不一样，他一直在农村，家里光景也不好，因此看来没勇气答应和她一块生活。她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想通的。她知道他心里也是爱她的。再说两个人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坚信他最终一定会响应她爱情的呼唤的。因此在村里的偷水事件发生后，她借回去看望生病的父亲，想再和少安哥好好拉谈一次——上次本来是个好机会，但让她父亲无端端冲散了！
当她把这意思先给她的好朋友金秀说了以后，金秀马上难过得眼圈都红了，说：“你一定不能退学！如果你们家供不起你上学，我就哭着央求我爸我妈，让我们家供你！”兰香笑了，说：“你憨了，秀！怎能让你们家供我呢？再说，这上学也不顶ะ事，将来还得劳动，迟回去不如早回去。你和我不一样，你爸在门外工作，高中毕业了，说不定还能ม在黄原给你寻个ฐ工作……”
几天以后，孙玉厚家的硷畔ึ上，就传来了刺耳的猪叫声。村里的生猪把式金俊文把袖子挽起，牙咬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正准备为孙玉厚过喜事而宰他家的那ว口肥猪。玉厚和少平一人捉着两ä条猪腿，把猪压在硷畔ึ的石床上。兰香端着个脸盆，准备接猪血。
他匆匆跟着晓霞走，先不便再问她什么เ了。看来晓霞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而显然在稠人广众面前也不好说。
他确定无疑地认为ฦ：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在原西县的严重反映！田福军一贯搞右倾机会主义แ，和张有智一唱一和，与坚决执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冯主任对抗。他在上大学之前就知道县上两条路线斗ç争的严重性。现在看来这斗争更加尖锐了！
“可不是哩！周主ว任一上任，王法就硬了。现在会战工地上被劳教的农民有四五十个哩，都是从各村拉来的。”“为ฦ什么เ劳教这些人？”田福军问。
玉亭一进门，先关切地问田à福堂：“病得不要紧吧？”田福堂欠起身子，咳嗽ณ了一阵，说：“大概不要紧ู。”他爬起来，把衫子穿上，坐在被窝里，给嘴里塞了两片药，喝了一口温开水。
少安亲热地对她说：“你先回去，春节前我就寻你来！”“再让我住上几天……”她央求说。
“那好！叫他两ä个先到前面坝梁上去，咱两个先等一等。我已๐经叫金成和田à海民两个到后村头照水去了。等水一出来，咱再到前面坝上去。”
“那你还得简单过个ฐ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妈还说起少安结婚的事。估计要办事，你们现在手头比较紧张。你看需要不需要钱？需要的话，你就开口，我家里能拿出来哩！”孙玉厚一下子对俊海ร夫妻俩能ม这么入微地体谅人的困难，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正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你们就先说这话……唉，我麻烦你们太多了，歪好开不了这口……”
不多一会，大小队干部ຖ就先后来到了大队部ຖ。除过一队长孙少安出门在外，村里所有负点责的人都来了。大家似乎都意识到这会议的内容是什么——解决水的问题。但没有人抱什么เ希望。
秀莲看再留不住他，就向他提出：她也跟他回去！她说她去少安家住几天，然后再返回山西家里。等过春节时，她就和她爸一起来双水村，和少安结婚。秀莲一家人都支持她这意见。
“我发现你这个ฐ人气质不错！农村来的许多学生气质太差劲，比如那个ฐ比我大三天的润生哥，一点头脑แ都没有！”
“噢！”孙玉亭几乎要笑了。他原来以为他哥听见外面有传他和外村女娃ใ娃有不正经关系，才这样盘问他哩，他在这一刹้那间很紧张，他生怕他哥当着贺凤英的面说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让他下不了台。原来是这！
他越来越清楚，他要是答应了润叶，实际上等于把她害了。象她这样的家庭和个人条件，完全应该找个在城里工作的人，她现在年轻，一时头脑热了，要和他好。但真正要和他这样一个农民开始生活，那苦恼将会是无尽的。她会苦恼，他也会苦恼。而那时的苦恼就要比现在的苦恼不知要苦恼多少倍！
“可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家啊！”
星期天下午，她焦急地等待着少平回来。她想，这次要是少安哥来，她就不会象上次那样害羞了，她什么เ话也敢对他说！
这一天遇集，全公社ุ的脱产干部和各大队、各生产队的主ว要负责人，都被调到公社院子里，批判五个“走资本主ว义道路”的生产队长。尽管不是群众大会，但阵势也不小，公社院子里黑鸦鸦坐了一大片人。批判会由徐治功主持，孙少安和另外四个人站在台子前。批判发言的人通过那个包一块红绸子的话筒，轮流上台照稿子念一遍——话筒因为经常使用，红绸子已๐经被人试音时用手指头弹得稀巴烂了。此时，在石圪节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户的喇叭匣上，都转播着这个ฐ批判会的实况。孙少安和另外这四个人顷ั刻间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户晓的人物。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他们——从本人议论到เ家里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顾养民立刻意识到这些人是和他专意过不去。但他又想不起来他什么เ时候把这些人得罪了。他在班上平时对同学都很和气，和谁也没吵闹过一次啊！
他就站在脚地上说：“玉亭，我明天想到城里看一下我的气管炎，这几天队里的事你就给咱照看着点。罢了见到金俊山，你给他说一声就行了……这几双旧ງ鞋放下你穿去吧！”他说着就把胳ฑ膊窝里的鞋放在炕边上。玉亭的三个孩子一扑上来，从报纸里把鞋拉出来，一人拖拉一双，在烂席片炕上绊绊磕磕跑着，高兴得呜呜直喊叫。
回到宿舍后，她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的干粮袋里还有几块白面饼。夏收开始后，她星期天回去常出山捡麦穗，母亲就用这麦子磨了点面给她烙了几张饼。她吃了几块，剩下的这些舍不得吃，一直放着。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愿望：把这几块饼连同书一块送给孙少平，以弥补她没有及时还书的过失。
回家后，他在星期天上午给家里砍了一捆柴，结果把那ว双本来就破烂的黄胶鞋彻底“报销”了，他只好穿了他哥少安的一双同样破烂的鞋。至于那ว双扔在家里的没有后跟的袜子，父亲说，等秋天分到一点羊毛，再把后跟补上；袜腰是新的，还不能丢，凑合着穿个两ä三冬还是可以的——要知道，一双新袜子得两ä块多钱啊！
她进了电影院，找到自己的座位，脸突然“呼”地一阵发烫。她看见李向前正紧挨着她的座位坐着。他早ຉ已热情而紧张地站起来，招呼她入座。她没有犹豫，转过身就往外走……
此致
在这期间，润叶回村来的时候少了。但不论是她上中学的那些年，还是后来当了教师，只要她回村来，都要给他祖母拿着吃的，到เ他家里来看望他们。往日友谊的暖流依然在他们心间涓๑涓๑流淌。每次见面，他俩总要在一块说许多话。她给他说城里的各种事，他给她说乡里的各种事。不管他说什么เ，她总是非常有兴趣地听他说……不过，一切也都仅此而已了。记得小时候，不光娃娃们，就是有些村里的大人，也开过他们的玩笑，说她是他的“媳妇”。可是，当他真正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这的确是个玩笑。村里人以后也不再开这样的玩笑——甚至忘记他们还曾开过这样的玩笑。总之，谁也不会再记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了。是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一个ฐ人和一个人可能有家庭条件的区别，但孩子们本身的差ๆ别并不明显。可一旦ຆ长大了，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会有多大的差ๆ别呀，有的甚至是天壤之别！
润叶坐在他旁边，没有动筷子，只是亲切地看着他吃。
“噢……”师傅用铁钳拨弄着炭火里的铁块，说：“你要是实在没去处，不嫌俺这地方，可以凑合一下，不过没铺没盖。可这地方还暖和……”河南人由于自己经常到เ处飘流浪游，因此对任何出门人都有一种同情心；他们乐意帮助有困难的过路人。
因为晓霞和润叶还没回来，因此徐爱云先没上菜，窑里这三个人就坐下喝茶拉话。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场所，而是一个大批判会。
玉厚看玉亭这样没出息，才知道他半辈子辛劳，企图给孙家造就一个光宗耀祖人物的指望落空了。但他心平气静，并不为此而过分地懊悔。是啊，这是命运。正如辛劳一年营务的庄稼，还没等收获，就被冰雹打光了，难道能懊ิ悔自己曾经付出的力气吗？
“行！”兰香也早ຉ在这里呆不住了，想回村事情究竟如何凶险。
少平在心里不尊敬这个长辈。当这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女人来到他家门上后，就把他们一家从祖传的老窑里赶出来。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仗着念过几天书，根本不把这家人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拿很脏ู的话骂他母亲；并且把他早ຉ已亡故的爷爷的名字也拉出来臭骂。直到少安哥长大后，在一次她又骂他母亲时，哥哥把她狠狠揍了一顿ู，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她后来才停止了对他们家这种放肆的辱骂。后来，他们弟兄都大了，哥哥又当了生产队长，在村里也成了一条汉子，她和二爸就更有点怯火了。二爸二妈两个ฐ人穷积极，在队里都负点责，一个是大队支委，一个是妇女主任，黑天半夜开会，三个ฐ娃娃ใ撂在家里没人管。他们光景一烂包，二爸经常穿着烂衣薄裳๙，饿着肚子还常给别人讲革命大道理。村里人明不说，背后谁不耻笑他们！
在阳历年前的一天，田晓霞象她说过的那样，如期地回到เ了双水村。
她到了大爹家的当天，就让润生把少平叫来了。田福堂两ä口子都为ฦ弟弟的这位千金到来而高兴，他们忙碌地为侄女备办乡下的稀罕吃食。而田晓霞却在另外一孔窑洞里，和少平天南海ร北谈了个热火。润生才学平庸，插不上多少话，只是似懂非懂ฦ地在一边认真听他俩说。
在晓霞和田à福堂一家人的热情挽留下，少平在润生家里吃了一顿午饭。吃完饭后，他和润生又带着晓霞到山上转了一下午。城里长大的田晓霞，对山野里的一切都感到เ新鲜ຒ和激动。因为跟着个呆板的润生，他们也没放开乐่。要是把润生换成金波，那他们一定会忘情地疯一疯的。
第二天，少平给家里人打招呼说，他要请晓霞到เ他们家来吃饭。
小儿子第一次带客人回家吃饭，玉厚老两口又高兴又熬煎æ。他们高兴儿子长大了，已经在社会上有了交情，并且引来作客的是尊贵的田福军的女儿！但发愁的是，他们穷得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儿子的客人。
少平对两ä个ฐ老人说：“就吃饺子！让我到石圪节给咱割几斤ภ羊肉！我身上还有几块钱哩！”
于是，等少平买回羊肉后，这家人就忙碌地开始准备了。这正是个星期日，兰香也在家。妹妹细心地把这孔破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二哥的客人。少安夫妇因为ฦ忙孩子的事，在饲养院那边抽不出身过来帮忙。不过，他们都为ฦ弟弟能ม将县上领导人的女儿引回家吃饭，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
一切齐备以后，少平立刻๑到田à福堂家去叫晓霞。晓霞就愉快地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到เ他家来了。在两ä个人经过村中的时候，许多人都站在院边上惊讶地观看和议论着。人们似乎ๆ意识到，他们村不知不觉地又出了一个人物！
在少平带着晓霞走了以后，田福堂心里也犯了嘀咕。他怎么เ也不明白，孙玉厚的两ä个儿子，身上是不是都有魔法？他女儿曾经那么迷恋过孙少安；现在，他的侄女怎么又和少平搞得如此热火？
唉，这个ฐ世事啊！这些年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