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革委会的大门外，一辆挽结着红绸带的黄吉普车正等待新娘的到เ来。本来县革委会商县招待所只有几百米远，但为了排场，李登云动用了全县所有三辆吉普车中ณ的两辆——当时吉普车就是县上最高级的车，准备专车把新娘新郎接到招待所。
润叶想，这几天她也没课，干脆请几天假，到黄原莉莉那ว里去散一散心，同时，她也很想把她的不幸告诉这位好朋友，这样她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这不幸只能给莉莉叙说，因为她了解她，也能理解她的痛苦。
徐国强老汉无聊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福堂这旱烟就是好！不硬也不软，又香又顺ิ气，晚上睡觉还没痰。徐国强不无遗撼地想：这人营务旱烟的确是一把好手，可他自己้有气管炎，竟然不能抽烟了。
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饱食终日的庸人。不，我们的润叶对自己本职的工作始终尽职尽责，甚至充满了激情。她热爱孩子和教师职业，为了给学生们教好书，备课常常废寝忘食，有时直至夜半更深。至于工ื作中的一切规定、要求和任务，她更是模范地执行，兢兢业业地完成……勿容置疑，她是一个ฐ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气质、感情，优点和缺点，都是属于普通人的。但普通人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只不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ไ的内心世界……此刻，田润叶的内心正如同汹涌的波涛๙一般翻腾着。少安的突然结婚，向前对她的没命追求，她二妈徐爱云和向前妈刘志英的轮番围困，现在又加了一个老将徐国强出马……如果少安没有结婚，不论有多少人进攻，她感情的阵地仍然会固若金汤。想不到，她在前方的战壕里拼命抵挡。但她为ฦ之而战的后方却自己้烧成了一片火海……田à润叶坐在这河岸上，望着春日里东去的流水，忍不住又勾起往日的情思来。她想起去年的现在，是她和少安两ä个人坐在这地方。她当时心儿是怎样嘣嘣地欢跳啊！可是一年以后的今天，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胸膛里象装着一块冻冰。抬头望，桃花依然红，柳丝照旧绿；低头看，青草又发芽，水流还向东。可是，景似去年景，心如冰火再不同！
就在这一年，兰香扯开了身条，象一棵小白杨一般端庄和苗条；尽管穿戴破烂，面有菜色，但一看就知道能出挑成个漂亮姑娘。
当然，闲在最多的是地主ว成份的金光亮弟兄几家。但他弟玉亭文革开始那ว年，带着贫下中农造反队在人家家里刨元宝和“变天帐”，把弟兄几家的院子挖了个稀巴烂，现在有什么เ脸再开口问人家借窑洞住呢？
现在，他没有事的时候，就仍然看课外书。晓霞还象以前一样，从她家里拿许多书来让他看。他们每天也在学校操场的报栏前不期而遇。星期六的时候，晓霞还把她爸订的《参考消เ息》给他拿来，他星期天就哪里也不去，兴致勃勃地看这些外国通讯社ุ的电讯稿，脑子里在许多国家游荡老半天。
周文龙听后就象头上被人打了一棒，坐在椅子里楞住了。刘ถ志祥补充说：“田主任走时吩咐我，叫你把捉回来的那ว两ä个人也放了。说他和张主任过一两天还要到เ柳岔公社ุ来。”“人没捉回来，还放什么哩？让那ว两个ฐ坏蛋逃之ใ夭夭不就行了？”周文龙气愤地把脸往旁้边一扭。
仅此一点，就可以说明这公社的先进名不虚传。
金俊山一时不知俊文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马上把自己一颗年轻而热情的心，交给了这个远路上来的小伙子。当少安一再说他家如何如何穷的时候，她连听也不想听。穷怕什么！只要你娶ດ我，再穷我也心甘情愿跟你走！
金俊武的确是个周到人。他甚至指导另外两个ฐ人不损坏罐子村的水坝。他们只是在坝与河岸的衔接处挖开一个不大的豁口——俊武估计这豁口流半夜水已足够盛满双水村的坝了。
孙玉厚坐在这里，心里忍不住感慨万端：十五年前，他为弟弟的婚事，就是这样难肠地到เ别人门上去借钱。十五年后的今天，他又为ฦ儿子的婚事来向别ี人借钱了，庄稼人的生活啊，什么时候才能有个ฐ改变呢？
在他出了自己院子的时候，他老婆撵出来说：“你还没吃饭哩！”
他到柳林后，先找了他父亲早年间的拜识陶窑主。但不巧的是，“干大”在半年前刚刚ธ离开了人世。干大的几个后人，知道他们的父亲在远路上有个老朋友，现在见干兄弟上了门，也就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你怎敢这样说呢？”孙少平惊恐地问她。
“什么เ事也没。”孙玉厚开始用烟锅在烟布袋里挖旱烟。
如果中午不在山里吃饭，他回家吃完饭，碗一撂，就到เ自留地去了。他要利用中午别人睡觉的时间来营务自己้的庄稼。这一点自留地，他宝贵得不知种什么好，从庄稼到蔬菜，互相套作，边边畔畔ึ，见缝插针。种什么都是精心谋划的——有些要补充口粮，有些要换成零用钱……他一年不知要在这块土地上洒多少汗水。不管他怎样劳累，一旦进了这个ฐ小小的天地，浑身的劲就来了。有时简直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倾注一腔热情。是的，这里的每一种收获，都将全部ຖ属于自己。只要能切实地收获，劳动者就会在土地上产生一种艺术创น作般的激情……
少安鼻子一酸，竟冲动地趴在高粱地上出声地哭了。在这一刻里，在父亲的面前，他才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护和温情，他也得到了这一切——唉，让他哭一阵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阵！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的……
润叶的脸红了。她说：“大婶，他没回来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事。等我再回村里时给他说……”
可是那天他从县城回来，在石圪节碰上田福高，听了福高姨夫的事后，田福堂突然心一动，觉得他给孙少安找下一个ฐ让后生下不了台的好茬口。于是他调转自行车去了一趟公社，给徐治功露了话，让他去查一下他们村的猪饲料é地。他并且提醒徐主任说，不要光查他们队的，其它村子也查一查，以免让人怀疑是他田福堂反映的。
顾养民进了这个宿舍后，一个男生就把门一关。顾养民有点莫名其妙。他见许多人站在脚地上，很不友好地看着他。他还发现有几个人不是住在这个宿舍的。他就问大家：“你们叫我有什么เ事哩？”
他老婆不解地问：“做什么เ哩？”
起先，她和孙少平一样，因为ฦ自己้家庭贫困，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最使她窘迫的是，她吃不起好点的饭，顿顿都是黑高粱面馍。女孩子爱面子，她不愿在大庭广众面前领自己那ว份不光彩的干粮，顿顿ู饭都是等别人吃完后她才去。
侯玉英一跛一跛地走到人群里，大获全胜地扬着头，讽言讽语说：“贼不打自招！”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ฦ她的躲避就完结了。那ว一天下午，二妈从医院里回来，给了她一张电å影票，说是他们医院发的，她晚上要做个ฐ手术，不能去了，让她去看。
“我不是找我爸，我来找你和白叔叔。”润叶说。“什么เ事？”白明川和徐治功几乎ๆ同时问。
他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嘶”的一声——又破了！
她买回来一堆饭菜，摆了一大桌子。
“行！”铁匠师傅用铁钳夹了一块红炭火给他伸过来。少安赶忙凑上去点着了那支烟棒。他听口音，知道铁匠是河南人。黄土高原几乎所有的铁ກ匠都是河南人。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全国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见这些不择生活条件的劳动者。试想，如果出国就象出省一样容易的话，那么全世界也会到处遍布河南人的足迹。他们和吉普赛人不一样。吉普赛人只爱飘泊，不爱劳动。但河南人除过个别ี不务正业者之外，不论走到เ哪里，都用自己的劳动技能ม来换取报酬。
他两个说笑着进了吃饭的边窑。福军给登云递上一支“牡丹ล”烟，又开始给他沏茶。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一九四七年，玉亭十三岁。当时这一带正处于战争状态。玉厚参加了村里给解放军送粮的运输队，同时还得种地，东跑西奔，忙忙乱乱ກ。但他仍然惦记着玉亭上学的事。可当时这里战火连天，学校都停办了。眼看玉亭岁数已经不小，再不念书就晚了。他突然想到，前几年他去柳林镇驮瓷的时候，有一次一家姓陶的窑主家发生了事故，他冒死救了陶窑主ว的性命。老陶感激他，和他结了拜把兄弟。陶兄一再说，以后他有什么难事就来找他，他一定全力相帮。玉厚当时想，我为ฦ什么不把玉亭送到เ柳林镇去读书呢？
孙少平一下子感到又急又难受。他知道这件事会把他们家在全公社扬臭。这年头，老百姓尽管少吃缺穿，但非常看重政治名誉。谁家的一个人给糟践上这么เ一次，家里另外的人跟集上会都有人指着后脑แ勺说长道短。更不要说，以后公家在农村需要个人，家庭成员有政治问题，那就只能靠边站了。另外，他姐夫平时就遛遛达达不好好劳动，家里光景一烂包，全凭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ฐ孩子。要是劳教，丢人不算，还不给工分，一年下来又不知要出多少粮钱——现在他们家多年的粮钱都堆在一起还不了帐。
王满银先顾不得什么，急忙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抓了一个黑馍，狠狠咬了一口，几乎ๆ没嚼就往下吞咽，噎得他脖子一展。
他在门门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在等他回来。
这时候，老太太更急了，指着脚地上吃糖的猫蛋说：“是……猫蛋？她不是好好的吗？”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ว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开了。
这真是太不象话了！
他们一年夏季分那么เ几斗麦子，除过几个重要节令，一家人谁也不吃，都是留แ给老祖母的。祖母年老多病，牙口又不好，她根本不能ม象其他人一样吃这又粗又黑的东西。再说，老人家受了一辈子苦，儿孙们应该尽量照顾好她的晚年。这是人之ใ常情！
其实，奶奶一顿也吃不了多少；每一顿饭，母亲给她老人家做一小碗细面条，她都吃不完。另外，有时候在他们蒸黑面馍的锅上，捎带着给她蒸几个白面馍，每顿饭她掰着吃一块。
今天母亲又给奶奶蒸了五个白面馍，秀莲竟然给他拿出来一个ฐ！他们家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奶奶的白面馍；就连猫蛋和狗蛋，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吃他老外婆的干粮！
秀莲太过分了！先前给他碗里捞稠饭，现在又把奶奶的白面馍拿来让他吃，这简直不能再让人容忍！
少安匆忙地把自己้饭碗里的黑面馍吃完，又把吃饱的猪吆到圈里拦好，就端着那ว个白面馍回到เ窑里。
他脸阴沉沉地把那个ฐ白面馍又放回到馍篮里，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门外走。本来他还没吃饱，但连稀饭黑面馍也不想再吃了。这件令他难堪而痛心的事，已使他无法继续在窑里呆下去。
在他出门的时候，母亲拿起那个ฐ白画ฑ馍追出来，偷声缓气地说：“死小子！这是妈让秀莲给你拿的！”
少安头也不回地只管往出走。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是为ฦ了让秀莲好下台。
他出了院子的时候，听见窑里传来秀莲的痛哭声。哭就哭吧！谁让你把事情做得这样令人失望！
少安第一次没有和妻子一块相跟着回饲养院他们的家。
他心烦意乱地一个ฐ人回到田à家圪崂这面，进了自己้住的窑洞，连鞋也没脱，就倒在了土炕的铺盖卷上。
少安的额头象感冒一般发热。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家后的烦恼。
是的，这是一个征兆。随着秀莲进了家门，矛盾已经开始露了头。他多少年和父母弟妹生死与共，秀莲即使是因为ฦ爱他而伤害了家里的人他也不能原谅。他是一个成熟的庄稼人，绝对不会象农村的有些年轻人，如俗话说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不！牺牲自己而全力支撑这个穷家，这是他多年来的一贯信念，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哲学。也正因为ฦ如此，他才没有从无数艰难与困苦之中垮下来，甚至因而感到เ自己活得还有点意思……
天很晚的时候，秀莲才一个人进了家门。少安知道她回来了，也没睁开眼看她。
他感觉熟悉的，温热的手在他腿上轻轻碰了一下——不是无意，而是专意碰的。
他睁开眼睛。
血立刻๑呼然地再一次涌ไ到了他的头上！
他看见，秀莲立在他面前，竟然在手帕里包了两ä个白面馍，给他递过来，正等着他坐起来接呢！
他气愤地一闪身坐起来，大声说：“你怎么เ能这样不懂事呢？”
秀莲看来也生气了，说：“这是妈让我给你拿的！”
她说的当然是实话。在他甩手一走，秀莲难为ฦ情地哭了以后，婆婆、公公和兰香劝说了她半天。公公还怒气冲冲地准备到饲养院来教训儿子，被兰香硬拉住了。
她临起身回来的时候，婆婆为了掩盖这个难堪的局面，硬让她把两个ฐ白面馍给少安带来，以便解脱儿媳妇。贤惠的婆婆原谅秀莲，虽然事情做得有失体统，但这不是儿媳妇自己贪嘴，而是她心疼他们的儿子哩！
但孙少安完全忍受不住了，他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冲动地跳起来，在秀莲的肩膀上捣了一拳头！
秀莲完全想不到亲爱的丈夫会动手打她。在少安生硬的庄稼人的拳头落在她肩膀上的时候，手里的两个馍就滚在了前炕席上；她自己้也一个趔趄，跌倒在了脚地上！
她伏在土脚๐地上，伤心地痛哭了。哭了一会，又猛烈地呕吐起来。
少安在打了秀莲以后，马上就后悔自己้太粗暴了——秀莲不管怎样，都是为了心疼他，他怎么เ能动手打她呢！
他本来想下去劝说秀莲，并且向她认错道歉。但一时又克服不了男ç人的自尊心。他只好两ä把将铺盖绽开，衣服也没脱，烦恼地钻进被子里，蒙住了头。
过了一阵他听见秀莲不哭了，并且象上了炕，开始悉悉苏苏地脱衣服。
不一会，他觉得自己的被子的一边被拉开了，接着，那ว熟悉的、丰满的光身子就悄然地躺在了他身边。少安心里忍不住一热。
秀莲把脸贴在他背上，又委屈地啜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把人打得这么重……人家都有了……”“啊？”少安一下子翻过身来，紧紧ู地搂住了妻子，泪流满面地在她脸上狂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