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办喜事少说也得借二百元。这样一笔数字不小的钱，他向谁去借呢？
他现在也和大家同样气愤东拉河上游的几个村庄。这些队欺人太甚了！竟连一滴水也不给下游放，眼看着让双水村成为ฦ一片焦土！
当孙少安有点羞涩地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庄稼人就纷纷围住他，和他开玩笑，向他查问他带回来的这位山西姑娘的长长短短。有些他的同龄人粗鲁地问他：“一搭里睡了没？”而开玩笑不论辈数的田à万有还火上加油，咧开嘴在人群里酸溜溜地唱道——
可是田à晓霞倒很大方แ，有时候主动来找他东拉西扯地说半天。由于他们在一块演过戏，讲过故事，论起来又是同村人，别的同学对他们的交往也没什么不良看法。
他一夜没有合眼。
现在倒好！有个拿着工ื资的媳妇要跟他，他可又不敢娶了……
他匆匆把外衣穿上，也没扣钮扣，就向村子里走去。
“他‘嗯’了一声……”
农民这下子高兴了，因为一百五十斤高粱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几乎快等于一个人一年的口粮了。如果按往年的喂法，一口猪肯定能省下不少粮食呢。于是，人们又要抢着喂猪。大小队干部整夜开会，没办法分配名额。后来只好又决定采取“孙玉亭方แ式”，人们又象占卜命运似的，在那只令人眼红的黑老碗里抓这些纸蛋子。抓到猪的眉开眼笑，抓不到的满脸丧气。遗憾ย的是，玉亭同志本人这回偏偏又抓不到เ，晚上回去照ั样被贺凤英臭骂了一通。
“我给他制ๆ造个ฐ挨打理由á！”
田福堂跹蹴在自家的炕头上，一边想，一边气得鼻子口里喷着热气。他老婆以为他病了，给他拌了一碗鸡蛋糊汤端在面前，他一口也不吃，也不给他老婆说他究竟怎么了，只是手里拿一根纸烟，不断凑到鼻子上闻。
他正要转身走开，金波给他把球传过来。他勉强把球逮住，又胳膊软绵绵地把球还给金波，一个ฐ人转身出了学校操场。
由于他的这些表现，慢慢在班里也成了人物。在上学期中选班干部的时候，他被选成了“劳动干事”。他对这个“职务”开始时很气恼，觉得对他有点轻藐。后来又想，现在开门办学，劳动干事管的事还不少哩，也就乐่意负起了这个责任。
“不会是个ฐ整数吧？”
“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县上冯世宽主任的政策。你觉得冯主任不对，你到เ上面另讨个指示ิ来，我徐治功照办！”“唉……”白明川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过了一会，才有点痛苦地说：“治功，还是稳当一点好。你记得不？咱们在高家湾下乡时，饭派在廷亮家，他们当时都快断ษ炊了，为了招待咱两个ฐ，跑出去问邻居借了半升白面……你怎好意思就因为这么点事把人家拉到เ工地上劳教……”
他于是就怀着欢乐่而又沉重的心情，进了双水村小学。他和润叶一个ฐ班，并且坐一张课桌。
“少安哥，你笑什么哩？”走在旁边的润叶问他。她白净的脸蛋上泛出兴奋的红晕，腼腆地微笑着。
他好象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他仔细听了一下，听出来这是打铁ກ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呢？好象在街头的那一边。好，打铁的地方有火，去那里点个ฐ火抽支烟吧！
这家里的陈设是知识分子型的。三个ฐ大书架，两个ฐ是他的——大部分是历史、政治经济学书籍，也有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另一架是爱云的医学书籍。田福军一九四三年十三岁的时候，就上了边区的黄原师范，以后又在黄原高中部ຖ毕业，才参加了工作——当时到西北党校秘书科当了秘书。一九五○年转到黄原行署财经委员会当干事，不久ื又提拔为专署统计科科长。一九五五年进入中ณ国人民大学学农业统计专业。大学学完后，本来当时的中央农业部要他，但他还是要求回到เ了黄原地区。在地区，他先后任专署办公室主任、地委农工部长、地委秘书长兼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等职。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年之ใ间，他基本上是挨批斗，关牛棚。由于他的经历，使他养成了百~万\小!说和爱思考问题的习惯。就是在下乡的时候，他也要背一挂包书。他常想，读书多，想的事多，苦恼自然也就多。还不如象他岳父一样，不读书，不看报，心里不搁多少事；退休以后，再养一只猫，种几棵庄稼……他忍不住笑了：他真正要是那ว样，恐怕又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成份倒是贫下中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玉厚以为他还要叫他去参加批判会，站住吼叫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我还以为ฦ他死啦！在什么地方？”少平问妹妹。“就在咱村里。”
这些天来，学校还专门腾出来一孔窑洞，让各村拉来“劳教”的人住。今天这窑洞又多了一名新成员：王满银。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还有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去处。
“你姐夫……怎啦？”老太太一下子不哭了。噢！使她宽慰的是，最亲的人没出事。对她来说，兰花的女婿虽然也重要，但终究没家里其他人重要。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ฑ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地方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上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他现在机械地拿着铁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驼了背的高大身躯尽量弯下来。他不愿让众人看他，他也无脸看众人。他真想抡起铁锨，把眼前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婿砍倒在地上！不要脸的东西！你成这个熊样子了，还能什么哩！你不想想，你那ว老婆娃娃ใ这阵儿在家里硒惶成个甚了！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少平吧？
他们来到เ公路边上，已๐经看见村后的河道在暗夜中闪烁着水波的微光。仔细一瞧，水头已经就在他们面前，象一条蟒蛇似的沿着干涸ຈ的河道刁钻地蜿蜒爬行——寂静的东拉河重新า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多么เ令人兴奋啊！四个ฐ人在公路边上撵着水头，一路小跑着向前村赶去。金成和田à海民一边跑，一边向前面坝梁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呼喊着：“水来了！水来了！”
整个水坝上的男女老少顿ู时都起来了。人们一边加紧往坝梁上运土，一边兴奋地喊叫着，张望着后面的河道。水即刻就涌进了土坝中！
和水一齐到เ来的田福堂立刻๑命令启动两台抽水机！于是，人们的呼喊声，哗哗的流水声，和抽水机的马达声搅混在一起，使得双水村这个ฐ夜晚象唱大戏一般喧腾和热闹！
但是乐极生悲。约摸半个钟头以后，这喧腾和热闹突然又变成了一片紧张的唏嘘声。人们惊慌地发现，水坝里的水上涨得太快了。顷刻间已经涌满了大半坝，而且眼看着要涨到刚加添的新土上了！
情况明显地危险起来。人们再也顾ุ不得欢呼水的到เ来，反而对这水开始恐惧起来！
田福堂、金俊山立刻喊叫让大家赶快加高坝梁。刹那间，所有的人都进入了一种疯狂的劳动之ใ中。到เ处是紧张的喊叫声和铁锨镢头的碰磕声。
但是情况越来越不妙。坝里的水一会比一会上升得快！所有的人几乎已经拼上了老命，但加高坝的速度已๐经赶不上坝里水上升的速度了。
完了！谁都意识到เ后果会是什么เ样子，但所有的人又都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有些人已๐经不是劳动，而是在挣命，一边发疯似的挖土，一边累็得嘴里呻吟着，有几个老汉已经蹲在一边哭开了！
田福堂心里象烧着火一般焦灼。他气愤地把孙玉亭和金俊武这些人喊叫到跟前，问他们倒究是怎么回事？玉亭说：“金富和金强不听我的话，在石圪节的坝梁中间豁开了一道口子……”
水已经无情地漫上了坝沿，并且打起了第一个浪头，把最上面刚填上去的虚土冲掉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坝要垮了！”
人们立刻大呼小叫，夹杂着妇女和孩子们的哭声，纷纷从坝两ä边退到了高处。大家往后河道里一看：妈呀，水已经象山洪暴发一般，满河道涌下来了！
双水村的土坝顷ั刻间就象一道纸墙一般被汹涌的浪头冲垮了。东拉河震响着洪水的咆哮声，把人们的希望一卷而空！
所有的人现在都泪水汪汪地立在河两ä岸，眼看着这滔滔的水从他们的面前流过。水呀，你多么可爱，可你又多么无情！
半个ฐ钟头以后，洪水才落下了。
东拉河粗野地吼叫了一阵以后，慢慢地又安静了下来。
但是，河两岸的人却象从一场恶梦中ณ突然惊醒似的，再一次骚乱起来了。人们现在才想到，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水冲走呢？或者更坏的是，有没有人被这洪水吞没了呢？
于是，两岸到处都传来了人的喊叫声。各家人叫各家人的名字。因为刚才水把人隔在了两ä岸，许多家的人都失散了。人们连鞋也不脱，裤子也不挽，纷纷淌过洪水落下的东拉河，跑到对岸去寻找坝冲垮以后还没照过面的亲人。不管这些人是否遭了难，但寻找的人先放声哭叫起来。河道里不时有人滑得仰面朝天掼倒在泥滩里，但谁也顾不了这些，爬起来又喊着，嚎着，跑向了对岸。
不久，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เ息就传遍了全村：金俊武的弟弟金俊斌不见了！
金俊武一大家人已经在金家湾那ว面的河岸上哭成了一堆。据有人说，在最后加高坝梁的时候，金俊斌给人说他到เ前河道大便去呀，就扛把铁锨走了——俊斌是个老实后生，去大便也带着自己的工具，怕黑天半夜丢失了。人们都以为ฦ他在水坝冲垮前已经回来了，因此谁也没有留แ意这件事。现在看来，俊斌可能ม没等大便完，就让洪水给卷走了！
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本来没到工地上来，现在听说俊斌让水冲走了，一路嚎叫着也来到了河边。她到เ了自家人的面前，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一边放开声哭，一边骂她的两ä个哥哥金俊文和金俊武，说是让他们把她的男ç人害了！
彩娥也许是全双水村最俊的女人，外号叫“盖满村”。她平时打扮得漂漂亮亮，队里有轻活时才出山劳动一天，平时一般不出家门。不知什么เ原因，这个ฐ漂亮女人一直没开怀生养，尽管吃了不少药，也没顶ะ事。这倒使她能保持一种青春的光彩，三十大几的人，看起来象个少女一般楚楚动人。她男人俊斌也不计较她不会生孩子；他老实巴๒脚，只会没命地劳动和恭顺ิ地侍候她。村里一些不安生的年轻人对王彩娥都有点“意思”，但慑于强人金俊武和金俊文两个不要命的儿子，一般都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这个ฐ穿戴入时的女人，坐在泥水地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金俊武一家人除过老母亲外，现在都在这里哭着。
田à福堂、金俊山和孙玉亭几个大队的领ๆ导人，也都惊慌失措地赶到เ这里来，一边劝慰着这家人，一边马上安排出去寻人。
金俊武作为一家之主，一边抹眼泪，一边吼住了哭啼的家人，让赶快分头出去寻俊斌——说不定俊斌还有生还的希望！
就这样，金俊文带着两个儿子从金家湾这面的岸边出发，金俊武从田家圪崂这面的河岸起身，队里又派出许多人跟着他们，两股人分别沿两岸去米家镇方แ向寻找金俊斌去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寻找俊斌的人回来了。但找到เ的不是活人，而是尸首。尸首是在东拉河进入米家川大河的入口处找到的。
不幸的俊斌躺在一辆架子车上，上面蒙着一张席片，席片上蹲着一只临ภ时买来的祭魂老公鸡。金俊武弟兄父子们跟在架子车两ä边，沉痛地呜咽着。
尸首停放在了庙坪的破庙院里，先由金家户族里的人看守着。噩耗霎时就传遍了整个ฐ双水村。人们纷纷谈论着死者生前的许多美德，都忍不住难受地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