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维尔
共和国总统的画像面对大门，另一爿墙上是一张挂金条的将军像，戴着一顶鸵鸟毛的帽子，穿着红色呢裤。旁边是一些赤条条站在柳树下的仙女和一艘几乎淹没在浪ฐ头下的沉船。还有几张以不可抗拒的残暴情调令人触目惊心：一张古时候主教将蛮王逐出教门的画，一张东方某条街上满是鼠疫死者的画ฑ，还有一张画的是但丁阴魂游地狱。
伯爵夫人的信像一鞭子似的将他抽了起来。这时是下午三点钟。他决定立刻到เ她家去，要在她出门之ใ前见到她。
侯爷很称赞女婿的实用而且可靠的见解，他高声说道：“哈！这真是正确的！您，亲爱的，并且您是唯一摸得着真理的人。”
他在寻觅一张新画的题材，眼神迷失到了遥远的云霄外。他该画什么呢？他还一点也不知道，甚至完全不像是他原来那ว种自信果断的艺术家，却像个心神不定的人，游移不定的灵感还动荡于各种艺术表达方式之ใ间。他富有，声名显赫，取得了种种荣誉，虽然已๐近晚年，却仍然不能确切地明白自己是朝着哪种观念经历走过来的人。他曾是罗马的获奖者，传统派的卫道士、招魂人；但在一些伟大的历史场景中追随于另一些人之后，接着又将他的倾向予以现代化。他画了些用古典式铭牌标名的活人肖像。他聪明、热忱、勤奋，执着地从事于不断变化的幻想，醉心于他深入妙境的艺术，他靠着心灵的精敏，赢得了卓越的表达技艺和适应性广阔的才华。后者部份是产生于他好犹豫的性格和他对各种类型的探索ิ。也许由于人们对他优美出众而正派的作品的突然着迷，竟影响了他按正常情况的方向发展。从成功之ใ日开始，在他不自觉的情况下，取宠的欲求总在使他烦恼，悄悄地改变他的方向，削弱了他的信念。此外，这种求宠的欲念以多种方แ式在他心中出现，对他的成名起了巨大作用。
“请打开窗子，”伯爵夫人说“让这儿凉快一点。”
从地板直到เ天棚的三樘高窗，大得像是门洞，两扇两ä扇地打开了。一丝暖风带着青草的热气味和远处农村里的喧声吹进了这个ฐ大洞，和房间里封闭在宅邸厚墙中ณ间的操湿空气混到了一起。
“啊！这才好！”安耐特大口地吸着气说。
这两位女人的眼睛都转过去看外面，在湛蓝的天下面，她们看到เ一抹午雾在阳光直射下闪烁，牧场中长长的绿色草坪、星星点点散布的树丛和它开阔的景色，直伸到天边的黄澄澄乡野。那儿是一片由成熟的庄稼组成的金色毯子。
“我们吃过饭去好好散散步。”那位伯爵夫人说“我们可以沿着河一直走到เ贝尔镇，因为在平原上会很热。”
“好的，妈妈，我们带了朱利ำ奥去，可以把山鹬赶出来。”
“你知道你爸爸不让干。”
“唉，爸爸不是去了吧黎吗！看朱利ำ奥把它们拦住可真来劲。看，这是它在逗母牛，天哪，它真滑稽！”
她推开椅子，站起来跑到一个ฐ窗口，从那ว儿嚷道：“加油！朱利ำ奥加油！”
在草坪上，三条大母牛啮完了草，热得动不了，挺着大肚子休息，肚子被地面托得凸起来。一条细长白棕花色的西班牙猎狗，从这条牛吠到เ另一条牛，发狂地跳来蹦去，又高兴又生气。它装ณ成狂怒，每蹦一次，两ä只耳朵就一扇，恶狠狠地要赶走这三条不愿意动的大牲口。显然这是这条狗喜欢的消遣，每当看到那ว些母牛躺下，它就重演一次。这些不高兴的牛并不怕，用它们湿润的大眼睛看着它，跟着它将脑袋转来转去。
安耐特从她的窗子嚷道：“带它们过来！朱利奥带过来！”
兴奋了的猎狗更大胆了，吠得更凶，一直冒险冲到牛屁股那ว儿，装出要咬的样子。它们开始有点不安，它们的皮为了赶苍蝇抖得更频๗繁更长久。
那ว条狗突然间由于有一次没有能及时控制ๆ住一下子冲得太靠近一条牛，为了保证不让自己冲上去栽跟头，它只好从上面跳过夫。差点儿被这一蹦而擦着的这条笨重的牲口骇了一跳，它先是抬起头来，后是慢慢地站起了四条腿，一边用鼻子猛力吸气。看到它站起来，另外的两条也跟着学样，于是朱利ำ奥开始围着它们跳起胜利的舞来，同时安耐特也加以鼓励庆贺。
“好，朱利奥，好！”“行了，”伯爵夫人说“回来吃饭，孩子。”
可是那个年轻姑娘将手做成遮阳状，说：“瞧，送电报的来了。”
夹在小麦和燕麦中间，从这儿看不见的那条小道上，有一件蓝ณ上衣像在麦穗上滑行似的，用一个男人的步行节奏朝着宅邸่走来。
“天哪，”伯爵夫人喃喃说“但愿这不是个ฐ坏消เ息。”
那封报道亲爱人儿逝世消息的电报所造成的长久ื恐惧，至今还使她发憷。她现在没有办法能ม让自己在撕开封条，去打开那张蓝ณ色小纸时不让自己้的指头发抖和心里发颤；她认定这么费事才能打开的折纸将会给她带来重新流泪的痛苦。
相反的，安耐特满怀着年轻人的好奇心，喜爱迎面而来的任何未知事物。她的心才经历到生活带来的第一次打击，对挎在步行信差ๆ腰上黑糊糊的大包所想到的只是快活消息。然而信差沿着城市的街道，乡村的小径曾播送过多少突然而临的苦恼！
伯爵夫人吃不下去了，她的心跟着这位朝她走来，带着几个亲笔字的人，这几个字也许会像一刀砍到了她的脖子上那样伤了她。她想知道的消เ息使她惶恐不安，气促。她想猜出是什么เ事情这样急迫。是什么เ问题？是谁来的？是奥利维埃来的想法也曾从她心头掠过。是他病了？也许甚至死了？
等待的这十分钟็，对她像是漫长得无穷无尽。后来当她拆开了电报，看到เ了她丈夫的名字时，念道：“我告诉你，我们的朋友贝尔坦乘๖一点钟็的火车去隆西爱。派马车去接。爱你。”
“怎么啦，妈妈？”安耐特问。
“是贝尔坦先生要来看我们。”
“啊！多运气！什么时候？”
“快啦”
“四点钟？”
“是。”
“啊！他多好！”可是伯爵夫人脸色发白，因为已经有一段时间她心里的新า担心在不断ษ增大。画ฑ家的突然到来对她像是一种威胁，她能想到เ多难办这就会有多难办。
她对女儿说：“你坐车去接他。”
“那ว你呢，妈妈，你不去吗？”
“不，我在这儿等你们。”
“为什么เ？那会使他不高兴。”
“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方才还准备走到เ贝尔镇去。”
“是的，可是午餐吃得我不舒服。”
“到เ时候，你会好些的。”
“不，我马上就上楼回我房间去，你们要到เ时让我先知道。”
“好的，妈妈。”
而后，通知及时备好车，收拾好客套间后，伯爵夫人回到自己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到现在为止她的一生过得没有什么เ折磨，只偶尔为ฦ了奥利ำ维埃的爱情有些周折，为了保住他而烦恼操心过。就这，她也是成功的，斗争中她总是胜利ำ者。她的心地是在成功和颂โ扬里培养出来的，成了上流社会美人的苛求的心，地球上的一切乐趣都该有她一份。而后她同意了一个ฐ谈不上爱情的显赫婚事；接着接受了爱情作为ฦ幸福生活的补充，后来卷进了那种主要从教养上，部分从宗教上的自我感情看来有罪的私情交往。为ฦ补偿平庸生活中ณ的一系列ต生活排场，这颗心将自己满足于，而且也限止于缘分安排给她的这种幸福，除了天天防止此事被人撞见之外别ี无所求。因此她对遇到เ的一些讨她欢喜的事件，采取了一个漂亮女人的善意对应，不为新的追求和陌生人的渴望去冒险或者纠缠在里面；是个ฐ谦和坚定，深谋远虑，安于现状，天生来小心翼翼的人，她知道如何小心聪明地享受命运给她提供的机缘。
于是，渐渐地在她心里滋生了即使她自己也不敢承认的年华消逝，岁月不丰的顾虑。在她的胸ถ臆里，这是一种总惦记着的惴惴不宁。然而她知道这种生命的沉沦是无止境的，一旦开始就不可能阻住，于是顺从危险的直觉，她闭上了眼睛，让自己顺命而下，以求得保留แ她的幻梦，免得让深渊弄得眩晕，陷入无能ม为ฦ力的绝望之中。
因此她抱着一种对自己้美貌长年不衰的虚假骄傲，微笑地活着。当安耐特带着她十八年华的鲜艳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并不为这种并肩同在苦恼，反而是自负能依靠她成熟的涵养风韵将这个青春方แ至，光彩照ั人的快乐小姑娘比下去。
在开始阶段，她曾自信是幸福安宁的，而这时她母亲的死给了她当胸一掌。在开头那ว几天里，这是一场不容任何其他想法掺进来的深沉绝望。她从早到晚都处于悲伤的深渊里，追忆死者的万千往事：她的家常话，她往时的容颜，她昔日穿过的衣衫。她从记忆的深处找出了许多纪念品，从消เ逝了的过去搜寻出所有亲切琐碎的回忆，用它们维持她令人痛苦的梦。后来当她到了悲伤的极点时，她曾得过很短暂的神经失常和晕厥，所有累็积下来的痛苦成了泪水的涌ไ泉，日以继夜地流。
终于有一天早晨，当她的贴身女佣进去推开百叶窗和窗帘ຈ时，问她“太太今天怎样”她感到泪水已经干竭了，也已经哭得全身精疲力竭了；她回答说：“唉！全完啦，真的，我已经哭不出了。”
这个托着早点茶盘的女仆看着她的女主ว人在白色的床上如此苍白，十分感动，声音凄惨而诚恳地说：“真的，太太的脸色太难看。太太您要好好保养。”
她说话的声调像一根针尖，在伯爵夫人的心上扎进了一根小刺๐。于是当女仆走了以后，她爬起来到เ她的玻璃大衣柜里看看自己。
对着自己，她惊得发呆。她陷下去的两颊，发红的眼睛，她被这几天痛苦对她造成的破坏骇坏了。她那ว么熟悉的脸，她曾经常对着各式各样镜子看过的脸，她知道它的种种表情，它的种种动人之ใ处，种种微笑，她曾多次润饰了她的苍白，弥补过它的疲倦表情，清除过眼角上那ว些白天看得出的轻皱纹，而今天这张脸让她看起来突然成了另一个ฐ女人的脸，一张走了样，病得无可挽救的陌生脸。
想看得更清楚一点，更好地衡量未料é到的不幸，她往前靠，一直到前额碰上镜子，以致她的呼吸在镜子上布上了一层薄晕，模糊乃至遮住了她正在观察的苍白形象。她只好拿起一方แ手帕去擦掉她哈气造成的薄雾，于是她由于异样心情而震颤起来，久久耐心地观察她面貌的变化。她用一个ฐ手指轻轻撑开了她面颊๐上的皮扶，摩平她的前额，分开头发，翻开眼皮看看眼白，然后张开了嘴，看看她有了污点的，有些发光金色小点的牙，她对牙龈苍白和两颊上面以及鬓边的肤色发黄感到เ心焦。
她这样专心致志地检查她衰败中的美貌，以致她没有听见开门。当她的贴身女佣站在她后面对她说话时，她连心都打颤了。女佣对她说：“太太忘记用早茶了。”
伯爵夫人吃了一惊，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局促不安，那个女仆猜到了她的意思，说：“太太哭得太多了，眼泪水是最让皮肤失水的。是血变成了水。”
于是伯爵夫人伤心地接着说：“还有年龄。”
女仆叫道：“啊！啊！太太还说不上！休息几天就会看不出的。不过太太应当多出去走走，而且请注意不要哭。”
穿好衣服以后，伯爵夫人立刻๑到牧场里去，这是她自母亲死后的第一次。她走过去看以前她喜欢去摆摆弄弄和采花的果园，然后她走到河边沿着水一直走到เ午饭时候。
当面对着丈夫和女儿并排坐到เ桌上时，她为了知道他们的想法，问道：“我今天觉得好些。今天我该不还是那样苍白。”
伯爵回答道：“啊！您的脸色还很不好。”
她的心一愁，于是由á于想哭而双眼湿了，因为她已经惯于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