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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知道奴才的属相么?”

老刘公公长身下跪,用头叩击着地砖,叩之下把地砖叩出了放射状的裂纹,二叩之下地砖凹进去个圆坑。他以此向父皇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和勇力。他是个耳聪目明但是不能说话的哑巴。

他斟酌着词句,很无力地安慰我,“我可怜的孩子,相信我,人活着,总是比我们自己设想的要差许多”

时隔四十五年后,我今天已经忘了小刘子奔跑了多久,我才发现他最终选择的目标是座燃烧的门楼ä,或者说是燃烧的门洞外的某点。但是我们已๐经没有时间来弄清楚这点了,我们逼近了门洞,要夺门而出,——根燃烧的横梁从楼上飞落下来,小刘子向后退了退,横梁扎在他的脚跟前,发出轰然的响,火星暴溅。紧ู接着,第二根燃烧的横梁又飞落下来,红色的火焰在风中ณ呼呼作响,就像父皇出巡时大纛翻卷出的哗啦之声。横梁的头扎进小刘子的心窝,他倒下去,我听到片哧溜溜的声音,那是他的血泼在了火焰上。我也๣倒了下去,正抱住横梁尖锐的头。我嗅到股刺鼻的焦臭味那是我的手掌头发和半边的脸都被火焰烧煳ใ了。

第二卷午门以深

门外的锁响动了下,又没有了声音。我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是个囚犯。我不知道将受到甚么样的处置,但我不愿束手无策地让别人来宰割。我想到了父皇,嘴里却发出声冷冷的笑。我觉得父皇离我很遥远,中ณ间还隔着说不清的迷雾疑ທ团。我没有叫过他“父皇”,而“父皇”似乎也不等同于“父亲”。况且,对于长成于木樨地的朱朱来说,要不要父亲,并没有两样。即使母亲,也只是永远躺在床上沐浴桂香的张苍白的脸。

我打定主意,伺机破窗逃离。我已经把紫ใ禁城之行,只当成是游戏了回的地方。黑夜的降临,使我充满了希望。我相信,梦游症会帮助我,像驾着阵莫名其妙的风,吹而去。

我提起那ว只瓷瓶,在木几的棱角上使劲搁,“咣当”声碎响,我手里只剩ທ下个充满尖角的瓶颈,正是件可以杀人见血的凶器。然后,为防不测,我铺好了被子,做好了床上有人熟睡的伪装,自己却钻到了床下,静静地等候着梦寐的降临。

但是由于兴奋,或者,是由于过度的冷静,我迟迟没有睡着。小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听见外边在下雨,风和树叶扑打着窗户,就像心事浩茫的叹息。是的,我点都没有害怕。我对自己即将付诸的行动,既无内疚,也无遗憾。我打了公主ว,冒犯了太子,这没有甚么了不起。以木樨地的眼光来看,公主ว太子都不过是些二三流的角色。我从不怀疑,自己是木樨地未来的主人。那个从五里云端坠下来的男人,我的倦容满面的父皇,并没有给我带来光荣,也无所谓带来失意。我握紧瓶颈่,想到就要回到那片熟ງ悉的飘荡着桂香的园林,心中升起了点酸滋滋的温情。

这时,门吱地声开了,匆匆脚步和衣衫掀动的冷风刮地而来,我打了个寒颤。在红色灯笼的映照下,我看见两个人对着那张空床,交换着困惑的眼神。我跃而起,用瓶颈朝着其中个人的脸上狠狠地戳去。

但是,我的手被另只手扭住了,同时道寒气逼到了我的咽喉:那是柄冷冷的斧头。

“朱朱!”父皇的声音中含着说不出的惊怒。

我哼了—声,并不说话。那柄斧头,还在很不舒服地托着我的下巴๒。

我以冷漠,和这个可能是我父亲的帝国皇帝对峙着。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父皇森然笑道,“所有的人,包括小丫ฑ鬟,小毛头,小太监,小猫,小狗,都比我想像的更阴沉,更狠辣啊。”

我也笑了笑,“陛下,还包括那ว个挨了我耳刮子的小姑娘吗?”

“你知道自己打了谁?——你打了昭仁公主殿下。”

“那么เ我是谁呢?”我在红得发黑的灯火里,用自己้的眼睛直视着父皇的眼睛:“我为甚么会到这儿来?”

父皇把头扭向侧。扭向了墙壁上扑朔不定的阴影。他发出轻微的切齿之音:“该死。”

第三卷我在地上的父11

我向地下跪:“陛下,那就让朱朱以死来谢昭仁公主罢。”但是,那钢๐斧托着我的下巴,这跪,竟没有能ม跪下去。

父皇仍然没看我。他摆了摆手,语调之ใ间,似有无限的厌烦。他说,“你走罢。”

“谢谢陛下。”

“不,你不用谢朕。”父皇说,“朕知道在你的心中,并没有点的感激。”

我也不去申辩,推开老刘公公,径直走进屋外的黑暗。

“慢”

父皇这声“慢”,极为沙哑和粘滞,就像只手,在我衣服的后摆上拉了拉。

父皇和我并肩站在屋檐下。雨还在落着,偶尔道闪电划过,以那排蓝色的雨帘为前景,我看见远处两座黑黢黢的山影。父皇说,“凭你个人,还出得了这偌大的紫ใ禁城?昨晚,”他再次压低了嗓音,“这宫中还闹了鬼呢。”

昨晚的情景,在我脑子里复活起来。我说,“陛下,那是两ä座甚么山?”

“万岁山,还有天堆。”

“天堆是甚么?”

“是堆积的御米。”

我吁出口气,回忆着我睡在天堆中嗅到的那股温暖的霉味。“谁能吃完这么เ多的米啊?”

“朕。”

“陛下,你吃不完。”

“吃不完,也得在那ว儿堆着。”

我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因为,小刘子说,君王无戏言。

万岁山就是民间俗称的煤山,传说这是为天子储备的燃料。至今,我对此仍莫辨真伪。但是那座天堆是确凿无疑的米山。现在,在大清帝ຓ国的紫禁城内,在同样的位置已经没有了米山。它被别ี的人吃掉了。米,总是要被吃掉的。这两ä座山,座象征着可能的燃烧,座则预支着终极的消耗。

我告诉父皇,我就是昨晚大闹紫ใ禁城的女鬼呢。

父皇在近处看着我。在闪电的光照下,他的脸色和双目凝成了铁青色,似乎ๆ要在我的脸上找出恶意或者是俏皮。但他甚么เ也没有看到。

他可能也不会看到罢,我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我的迷惑落进他的迷惑里,就如青砖地上升起的烟霭,把两ä个人都罩住了。从前我只有母亲,现在多了个父亲,我发现,做父亲的女儿要比做母亲的女儿,难得多。

二四

雨水,直到小刘子陪我走出紫禁城的红墙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直阴霾的天空,已无所谓是早晨还是下午。我依然坐着顶小轿,小刘ถ子则扮成书๰生,打着油纸伞走在小轿边。长安大街的石板路又滑又亮,两旁的店铺,正在无຀精打采地卸下门板。

昨晚的事情似乎已经了结。我从小刘子那里知道,尚膳监连夜以“擅离职守”“胡闹宫廷”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小太监。据说,还检查出他两个人早ຉ有中饱柴米经费的贪污行为,真是死有余辜。而父皇,当晚就宿在了黑妃的屋里。我能看出来,黑妃黑溜溜的身子,应该是滚烫的,但愿在冷嗖嗖的后半夜,她的被窝能让父皇发凉的身子添点暖和。

快到勾阑胡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件事,我枉自进宫中走了趟,却没有东西给母亲捎回去,哪怕是股金钗ู,只玉戒,或者父皇的句话。甚么都没有。我拉开帘子吩咐小刘子,去那家有名的“老陈记”买຀些“眉公饼”。本朝那个擅打秋风的文豪陈眉公,有张吃遍南北的大嘴,据说“老陈记”就是他后人所开,专卖经他老人家圈点过的果饼的。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小刘子气喘吁吁提着花花绿绿的几个盒子赶回来。他的身后,紧跟着黑压压的群乞丐。当小刘子刚在轿边站定,那些乞丐已๐经像潮水似地把轿子围了起来。他们个个蓬头垢面,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胡子眉毛衣衫都紧紧ู地贴着皮肉,从上翻的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里,你甚至以为他们已๐经感觉不到羞辱寒冷和饥饿,感觉不到เ疼痛,死亡,或者就没有了感觉了。但是,从他们嘴里发出的潮水般沉闷声音,却清楚说出同个乞求:请赏口饭吃!赏命的饭啊!

我问,“哪来这么เ多的叫花子?”

“河南,”小刘子说,“李自成为了破开封,放黄河水淹了中ณ原几千里平川,死了上百万的人,这些跑出来的叫花子,要算是命大福大的了。”

“那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哼了声,说,“把他们撵开。让他们去找李自成要吃的罢,天下的穷光蛋不是都跟着他跑吗!”

小刘子应了声,从怀中掏出根鞭子,扬手抽打出去。那鞭子是用水牛皮捻成的,前端还镶有十来颗铜珠,挥在雨雾之中,发出绵渍渍的风声。我看见那些肮脏黑腻的脸脖ๆ子肩膀,都立刻现出长长的血痕来,但是乞丐的队伍却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般把个长安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有几次,我的轿帘被难民拉开了;还有的难民甚至跳起来抓住了小刘子怀里的点心盒,差点就把它们抢走。

幸亏,有支宪兵的马队从天安门——那时候还叫承天门——方向急驰来,举起的马刀在阴雨天泛着冷漠的光。个长得像水桶似的老军官吼叫着:“反了!反到เ天子脚下来了!”

马刀无情地向着难民们的头上砍下去,难民呼地下乱开了。宪兵们口里发出猛禽样的怪叫,夹着那些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个人突然撞进轿里,倒在我的脚下。道新鲜的刀痕从他的左眼划ฐ过鼻尖切入了右边的下颚,而右眼则由于惊吓而暴凸出来,可怕地抽搐着。但是他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他的双手抱着我的双腿就像怀抱着满腹的心事。我提起脚来,用那ว绣着金色凤凰的红鞋,脚把他蹬了出去。我骂了声,“小刘ถ子,还不快走!”

走了好久ื,我还能嗅到轿子里那ว个难民的体味和血腥。我叫停了轿,跑到路边阵发呕,却甚么也没有吐出来。但是我不再坐轿了,就着小刘子的油纸伞,并肩走回木樨地。我打量着秋雨中的北京城,升起迷迷茫茫的陌生感。风挟着从鞑靼高原上吹来的寒意,使人想起严冬就要来了。我喜欢冬天,喜欢寒彻凛冽爽脆,白雪世界的单纯与干净。漫天的飞雪会使灯红酒绿的木樨地更温暖,更像个温暖的窠巢。我想起紫ใ禁城的砖石和空旷,寒冷的冬天只会使那儿更加寒冷的。那个坐在砖石中ณ央像个苦行者的父皇,显得那么小,小到如粒暗点。由这粒小小暗点发出的所谓声威号令,难道真能支配天下的兵马粮草和生杀予夺么?我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远远地,我望见通往木樨地的最后座石拱桥上,站着两个人。那是母亲的保镖来顺ิ儿,和像片柳叶般瘦削๦的小沅,在迎候我的回家。

第四卷俊仆1้

二五

在我懵懂ฦ醒事以来最早的记忆中ณ,就已经存在着来顺儿这个ฐ人了。但我对他,直所知甚少。只知道他的父母曾长期受雇于木樨地,他也๣就生于斯,长于斯。后来,他父亲死于意外,他母亲则在个雨夜,落入河中冲得无影无踪。年仅十岁的他就成了实际上的孤儿。他父母留แ给他的,只有个ฐ||乳|名,就是“来顺”。来顺儿先在我母亲的院中ณ充当小厮,等到他长成了个大块头,就自然成了保镖了。我母亲喜欢他就像喜欢他的名字,意味着绝对的服从与忠诚。

来顺儿皮肤黧黑,但跟黑妃的黑又不同,黑中还隐约泛着火炭似的赤红色。大约是职业的习๤惯,出门在外他总戴着顶遮到眉头的斗笠,这反倒使他副厚实而突出的嘴唇格外引人注目。这是个惯走夜路的沉默男人的形象。因为ฦ他神秘的沉默和厚实的嘴唇,木樨地那ว些历经巫山云雨的女人,都对来顺ิ儿怀着忧伤的怜爱。

小沅是扯着来顺儿的衣角长大的。金桂给她拣回了条命,银桂教会了她哼曲子,我母亲给了她碗饭和自由,我的父皇在偶然中大概算闪念之ใ间罢,给了她块玉的扇坠儿。扇坠儿她直挂在脖子上,它和她的自由,把她跟木樨地的女孩子都区别开来了。但对小沅来说,扇坠也就是块饰物,自由更是摸不着的东西,两者似乎都没有实际的意义。她的世界,总是离不开来顺儿衣角的五步内,扯着来顺儿的衣角,她能感受到来顺儿的体温,他沉甸甸的体积:这是她唯所有的。来顺儿寡言少语,走路的时候,做事的时候,都是专心致志的,好像身边没有小沅这个人。然而,小沅的发髻上,总插着好看的丝瓜花或者豆荚花,手里有蛐蛐在玩着,嘴๨里嚼着酸枣水蜜桃全是来顺儿替她弄来的。

有天,两个扬州ะ盐商坐着驷马大车而来,在林间道上听见小沅哼小曲,就停车把她看了又看,引得来顺儿都仔细地瞅了她眼,好像这才看见她成了女人了。小沅极瘦弱,也极苍白,但已经从苗长为了树,大概该算弱柳罢,风吹就弯下去,风过了,直起来还是棵柳。她左眼睑下的滴泪痣,也๣成了颗浅色的有光泽的豆,有了女人说不出的风情和惆怅了。两个盐商下了车,个ฐ在小沅的头上摸了把,把豆荚花拔下来,嗅了嗅,揉成紫色的泥丸子,个在小沅的肩上发狠地捏了捏,捏得小沅叫起来,嘴角鼻子都歪了。两个盐商相视而笑说,“我就喜欢这种没肉的骨架子,”“多用点力,都要当心散了架”说罢,他们双双伸了手,就把小沅往车上推。小沅没历练过这样的阵势,木木地笑,脚却不愿动。来顺儿就挡上去,说,“两位客人弄错了。”盐商呸了口,骂道,“我们弄错了?你以为这是甚么地方啊!”个劈脸຀打了他拳,另个朝他肚子猛踢了脚,他晃了晃,都还挺住了。盐商更恼火,从车上抽下根木棒来,车夫大喊,“轻点,老爷!”盐商冷笑,“妈的,轻点!”木棒不要命地打在来顺儿头顶上,“啪”声就折成了两段了。来顺ิ儿呼出口气,慢慢倒下去,蜷成了个痛苦抽搐的团。

“他死了!”两ä个盐商跳上车,鞭梢“嗖”地响,轰隆隆就跑远了。

小沅跪下来,抱住来顺儿,不声不响地掉眼泪。

第四卷俊仆2

后来,她告诉我母亲,她心里反反复复在念着,“他死了,我还活不活?”来顺儿活了过来,但鼻梁有点轻微地斜了,因为ฦ这点斜,他盯着人看的时候,就多了些阴郁的气。木樨地的人都认为ฦ,来顺儿是要娶小沅的,就等着他向我母亲提出恳请了。小沅对母亲说过不止次了,“只要是来顺儿愿意的事,我没有不依的。”母亲向我提到这件事情时,我只哼了声,没有甚么好说的。说到底,来顺儿只是个下人,而小沅还只是下人的心甘情愿的影子,他们俩,我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

然而,我还是直都相信,来顺儿对主人始终是谦卑的,忠心耿耿的。我每次从外面回到木樨地,都能像今天样首先望见来顺儿小沅并立石桥的身影。在我投向木樨地的第眼中,他俩成了石桥的个ฐ部分,也成了个游动的标识,两根突兀的旗杆。从那次挨打后,来顺ิ儿的手中总是耍弄着根铁ກ棍,就像是在耍弄着管洞箫。

我们走近的时候,来顺儿拿铁ກ棍在小刘ถ子的胸前隔,他说,“公公,请回罢。”

“不急,”我说,“请刘公公在家用过午饭,喝了茶再走不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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