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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谢有顺

这套丛书里的六位作者,都是国内的文学名家,因为他们在2003年度里出版或发表了重要作品,荣获由南方都市๦报和新京报联合主办的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现在,将他们的作品集结在yi起出版,不仅是为了留แ存yi种语言记忆,也是为ฦ了展示yi种文学的可能性yiyi在我看来,这六位作者,分别从不同的角度,为我们见证了文学的某种创น造性和自由精神。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宗旨正是“自由c独立c创造”。我记得,当南方都市报执行总编辑程益中先生于200่2年秋天提议创立该奖时,我并没有立即响应,而是足足犹豫了好几个月,原因很简单:中国的文学奖已经够多,文学的现状却不容乐观,如何才能在这种芜杂的情形中,真正遴选出那些有创น造性的作家作品,并在评奖中自觉维护文学的独立和自由精神,实非易事。但最终我们还是把这个文学奖做起来了,并制定和实施ๅ了yi些不同于其他评奖的新规则,使这个奖拥有了最大限度的公正和民间色彩。这个奖目前已颁发两ä届,随着十二位卓有成就的作家c诗人和批评家,分别ี站在广州和北京的领奖台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影响力日渐扩展,俨然已成中国当代文学界的重要事件。有意思的是,这个由大众传媒主办c国内年度奖金最高的文学大奖,为人所称道的,yi直以来都是它的专业精神和公正程序。因为主ว办者yi直记得,创设yi个新า的文学奖,决非张扬yi种文学竞赛,而仅仅意味着yi种提醒,yi份备忘,其真正的目的是渴望借此建立yi个全新的交流平台,使被遮蔽的优秀文学被发现,使昏暗的艺术良知被复活。因此,“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无຀意于为文坛的喧嚣助兴,它的梦想是对华语文学的年度状况作出新的描述。它崇尚艺术创造,见证时代精神,努力反抗低级的利ำ益诉求c暧昧的人情文化和庸俗的思想压迫,更反对居高临下地以泛意识形态的东西粗暴地践踏文学———主办方相信,具有这种理想的文学实践,确能重新า塑造读者的文学眼光。

正如程益中ณ先生所说:“yi个民族要尊重自己้的遗产,留下自己的记忆,这是yi个民族自尊和高贵的表现。文学是继承民族传统c留แ传民族๣记忆的重要形式。南方แ都市报作为ฦyi份新锐主流媒体,愿意而且也有义务承担这个责任。中国的语言文字拥有广阔无垠的美感和韵味,对它的传承和传播使南方都市报获得意义แ,承担起这个ฐ责任我们感到เ很自豪。”程益中和其他主ว办方领ๆ导共有的文化远见和信守承诺的美德,在我们这个惟利是图的传媒时代,是并不多见的。正因为此,“华语文学传媒大奖”yi出生就风华正茂。从这里出发,它yi定可以做得更专业,走得更久远。

如今,当越来越多的人都在倾听来自南方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都在关注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将花落谁家,及时出版这样yi套获奖者的文丛,除了有历史存真的意义,还可以让我们领略这个文学奖业已๐形成的小小传统———每yi个获奖者的坚定存在和优秀作品,如同洪水中的石头,总是沉潜在洪水的喧嚣之下,慢慢的,他们就构成了某yi文学传统中的重要路标。因此,最需要感谢的是这些作家c诗人和批评家,是他们的创造力,成就了我们的yi次次文学旅行;离开他们的努力,任何的评奖都不过是空洞的自我满足而已。同时也要借此机会感谢参与评奖的三十几位推荐评委和终审评委,他们的智慧和辛劳,是这个文学奖获得成功的关键。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洁尘女士出于对“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看重,精心策划ฐ了这套文丛,她以自己的认真负责向文学表达了由衷的敬意。

记得余光中在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颁奖典礼上发表获奖演说时,曾以yi句“在岛上写的文章,最后总归要传回中原”作结,获得喝彩。而我想说的是,发端于广州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它的影响疆域必定会超越中原c像文学本身yi样辽阔。令人高兴的是,莫言c韩东c王小妮c余光中ณc王尧和须yi瓜等人,率先成了这yi文学事件的历史证人。

2004年9๗月24日,广州

作者系“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评委会秘书长

二姑随后就到เ1

只要天上出现彩虹,我们就想到那ว条可怕的谚语,“东虹雾露西虹雨,南虹收白菜,北虹杀得快。”北虹就是出现在北方天际的虹。出现北虹的年头注定是杀人如麻的年头。那年的秋天高密东北乡出现过北虹。北虹与那年紧密相连。北虹是那年的yi个ฐ惊愕的符号。那年的高密东北乡与二姑的两个儿子紧密相连。那年高密东北乡的历史是二姑的两个儿子用鲜血写成的。二姑的两个儿子yi个叫天,yi个叫地。直到如今,我们也搞不清楚是天大c还是地大,据说他们二位也๣为此争论不休。

天和地进入村子时,是八月里yi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当时,村里的人正聚集在街道上,仰首向北方แ,观看着那道鲜艳夺目的彩虹。

2天身着黑色机织布制服。地身穿白色咔叽布制ๆ服。天腰里别着yi支德国造大镜面匣枪。地脖子上挂着yi支俄造花机关枪。天身材高大c头发金黄c嘴唇鲜红,大眼睛蓝汪汪的c像滴进了几滴蓝墨水。地个ฐ头矮小cນ驼背弓腰c五官不正c牙齿焦黄。英挺和猥琐是他们的不同特征。年轻是他们的共同特征。

正当村人们为ฦ天上的虹忧虑重重时,他们yi高yi矮cyi俊yi丑地从桥头上走过来。河是东西方向,桥是南北方向。桥头上修筑年久的高大门楼ä是进入这四周高墙围住的村子的唯yi通道。天和地从北虹的方向走来。人们感到เ他们是从北虹里走出来的。

他们毫不犹豫地逼近了大爷爷。大爷爷不但是族长,也是村长。大爷爷生着yi下巴钢丝yi样的好胡须。

“二位是”大爷爷迎上去,问,“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天和地对视了yi会,好像在用眼睛交流什么信息。人们都满腹狐疑ທ地打量着这两ä个对比鲜明的怪客。

天从衣兜里摸出yi张发黄的照片,递给大爷爷,说:“你认识她吗?”

地斩钉ล截铁ກ地说:“你yi定是我们的外祖父!ำ”

天和地手上都戴着又薄又光滑的白绸手套,显得格外扎眼。

大爷爷打量着照ั片上那团模糊的人影,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清楚的话语。

天说:“难道连你的亲侄女都认不出来了吗?”

地说:“俺娘可是被你们逼走的!”

大爷爷惊讶地说:“你们是二妞的孩子?”

天说:“是二妞的儿子,我叫天。”

地说:“是二妞的儿子,我叫地。”

大爷爷看着天腰间的匣枪和地脖ๆ子上的花机关枪,不由地心生畏ั惧,从皮肉里挤出来亲热的笑容,说:“啊呀呀,原来是两位大外甥到了,大喜!大喜!你们的母亲呢?”

天和地齐声道:“她随后就到!ำ”

3饱学多智的父亲对我们说,那年我十五岁半,正是好奇c好动的年龄。听到你们二姑奶奶的两个儿子———我的两个表哥到来的消息,兴奋使我浑身哆嗦。由于谁也说不清楚的原因,我们这个在高密东北乡曾经盛极yi时的家族,正在走向下坡路。我的十六个叔叔们,生出了四十八个ฐ女孩,与我同辈的男孩只有四个,除了我还算伶俐聪明,其余的三个,八叔的儿子德高是个ฐ黄眼睛的哑巴,二伯的儿子德重是个先天的瞎子,十yi叔的儿子德强,是个活了十三岁没穿过yi件衣服的痴呆儿———十yi婶多少次为他穿上新衣,都被他即刻脱๳下撕得粉碎。相反的,那四十八个姐妹们,则yi个个如花似玉,既ຂ聪明又伶俐。高密东北乡老管家的闺女,有yi个算yi个,个ฐ个都不差ๆ,这是方แ圆三个县都有名的事。我们家女孩太多,牡丹ลc芍药c月季c蔷薇c玫瑰cນ兰花cນ桂花c菊花几乎把花名都用完了,才刚够为我的姐妹们命名。我们家是半个“百花园”。所以,我在这个家族๣里虽然比不上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珍贵,可也算得上是个ฐ“混世魔王”。跟姐妹们鬼混了十几年,纵然她们都是天仙,也令人腻烦。突然听说有两个表兄到来,我兴奋得浑身哆嗦就是很可以理喻的了吧。

二姑随后就到เ2

你们老爷爷辈上,有亲兄弟七个,号称“管门七虎”,他们的各种故事,我已经懒得讲述了,也许等我把二位表兄的故事讲完后若干年,再重翻历史旧账,把他们虎皮抖擞出来让世人欣赏———将来的事难说。犹如yi棵树,分成了若干枝杈,我们的家族。虽是分家单过的日子,但由于我的特殊地位,在家族中处处受优待,即便是我的父亲与大爷爷的亲生儿子为了争地边子十分钟前打了肉搏战,十分钟后我到了大爷爷的家,大奶奶也๣会把她盒子里的酥焦茅草根拿出来给我吃。吃甜茅草根是我们家族๣的传统,这个传统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我不想讲它。

听到二位表兄到เ来的消息时,已是掌灯吃晚饭的时辰。我不顾爹娘的阻挠,甩掉了丁香妹妹和桃花妹妹的纠缠,飞跑到大爷爷家里去。我们的家族其时已分裂ฐ成几十个独立的经济单元,但住房因为受祖先宅基地的制约而集中在桥头胡同两侧,大爷爷的弟兄们已经因为ฦ战斗和疾病死去了五个,活着的是老大和老小———这死法很有趣———二姑姑是三爷爷的儿子,三爷爷死了,所以我那两ä位表兄就理所当然地下榻大爷爷家。

我奔跑在街上,听到我们家族中的狗发了疯yi样地吠叫着。那道令人惊异不安的北方之虹已经消逝,但北边天际上依然有yi大片浓重的颜色,好像血溶在了水中ณ。街上模模糊糊地行走着yi些人,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从他们嘴里喷发出来的腐草味儿,证明着他们是我们桥头街管家的人,也许是八叔,也许是六叔,当然也完全可能是我的这位或那ว位婶娘。

在大爷爷家门口,我停住了奔跑,让喘息声减弱了,然后从衣兜里掏出yi束火柴棍般长短的焦干茅草根儿,塞进了嘴中。大爷爷家门楼檐下悬挂着的玻璃灯放射出的昏黄光芒,照耀着我绿色的脸和不停顿ู地咀嚼着的嘴๨巴。那ว天晚上大爷爷家的大门虚掩着,影壁墙上常年架设着的那尊土炮也๣撤了。为了防匪,大爷爷把自己的家院修筑得像座碉堡,院墙上c房山上c影壁墙上,连茅厕的墙上,都挖上了方形的射击孔。大爷爷和大奶奶各有yi支土炮,还有五支长短不yi的前๩膛装药c打铁ກ沙子的鸟枪。大爷爷和大奶奶随时都准备在他的家院里展开yi场保卫阵地的殊死战斗。当然,在我的记忆中ณ,这种战斗从没发生过,那ว场二十年前的唯yi的战斗ç,与我的二姑姑紧密相连。那场战斗ç初发时曾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巨大耻辱,后来竟变成了整个家族的骄傲。毕竟我们高密东北乡老管家曾经出了yi个ฐ敢于率领土匪攻打自己亲大伯的家院的女中豪杰,这样的女人并不是任何yi个家族中ณ都能随便出现的。正当豪杰的二姑姑愈来愈变成了传奇中的人物c她组织的那次小战斗变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辉煌话题๤时,她的两个古怪的儿子,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仿佛从天而降c从血yi样鲜艳的北方彩虹中ณ走来,而且他们还宣布,他们的母亲随后就到———我们的二姑随后就到。有了上述的闲言碎语,我的兴奋简直是必然的c必须ี的。

那遵从影壁墙中央的大“福”字的中央抻出的红锈斑斑á的土炮被戳在影壁墙后水缸旁边的软泥里,炮根朝天,显得十分狼狈。堂屋里射出的明亮灯光,把水缸旁边那株高过房檐的夹竹桃坚硬的叶片照耀得发出幽蓝ณ的闪闪光泽,两只蓝ณ色的夜蝴蝶在夹竹桃的树冠中翩翩地追逐着,它们时而与那些叶片混为yi体,好像千万的蓝色叶片都在翩翩起舞,仿佛整株树都要拔地而起;时而它们又从那些叶片中表现出来,叶片静止,宛若万千的坚挺翅羽,唯有两片柔弱得让人心痛的幽蓝婉转飞行在树中。大爷爷家那条老得几乎ๆ不能行走的黄狗是我从小的朋友,那晚上竟然对着我发出警戒的吠叫,这令我愤怒。它的叫声颇็似耄耋老人的咳嗽,想威风也威风不起来了。

大爷爷家宽敞的堂屋原本是家族๣的议事厅,周遭十几把太师๲椅,围定yi张沉重的楸木方桌,沿着四面的墙壁,还摆着yi些狭窄的条凳。正北的墙上供着yi张标注着祖宗名讳的画轴,轴下点着两支血红的羊油大蜡烛,烛火跳动不安,带动着画轴上的祖宗脸庞也跳动闪烁,画上的人儿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堂屋里坐着我的大爷爷cນ大奶奶c七爷爷c七奶奶,十六位叔c伯中,只缺了我的父亲和十yi叔,婶娘们有来的有没有来的,也可能是来过了又走了。我的那三位堂兄弟,只缺了痴子德强,哑巴德高在,瞎子德重也๣在。我闯进堂屋,娇纵跋扈地吼叫着:“表哥在哪里?๣”堂屋里严肃的气氛让我吃了yi惊。大爷爷c大奶奶c七爷爷c七奶奶坐在里圈的太师椅上,叔c伯cນ婶娘们坐在靠墙的条凳上。瞎子德重萎在墙角上,双手拄着高高的马竿,竖着耳朵听动静。哑巴德高站在德重身旁,yi颗圆圆的头颅,像只拨浪ฐ鼓yi样转来转去,两ä只大眼闪烁着魅力无穷的黄金光芒。我名叫德健,头脑แ清楚,感觉敏锐。德健yi进堂屋立刻就感到气氛紧张,似乎ๆ有yi股冰凉的空气,把屋里的热情包裹住了,就像蚌壳包裹๥珍珠yi样。寻找表哥的热望顿时减弱,在这个家族中ณ横行霸道惯了的德健第yi次感觉到必须察言观色,谨慎言行。我在哑巴和瞎子旁้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瞎子居中手扶马竿而坐,左边站着哑巴,右边站着我。瞎子俨然如yi个深谋远虑的军师,我和哑巴๒则是他的左右侍卫。不必任何人介绍,我就看到了那两位表哥。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两张紫红色的太师椅上,与大爷爷和七爷爷对着面。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几乎ๆ是阖族的男人们,在注视着这两ä个突然降临的我的表哥用膳。

二姑随后就到3

我们都知道大奶奶是世界上最吝啬的女人之yi,无论什么样的贵客上门,也难吃上她家yi钱肉,顶多炒两个鸡蛋,外加yi碟子虾皮。而今晚摆在二位表哥面前的,竟然是yi只郭小手家的黄烧鸡cyi盘酱炖的干带鱼cyi大海碗虾米炒鸡蛋,外加yi蒜臼子紫皮蒜泥,还有yi摞至少二十张白面单饼,yi把羊角葱。这样的yi桌饭菜竟然摆在大奶奶家的方桌上,简直是王八蛋的破天荒。二位表哥旁若无人,正在心安理得地狼吞虎咽。对了,还有yi瓶高粱烧酒c两只绿皮盅子摆在桌上。金发蓝眼的表哥左手捏着yi只鸡头,右手拿着yi张卷了葱的饼。不顾ุ吃饼,他先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啃着鸡头上那ว层浅薄的油皮。他的嘴唇因为沾了鸡油更显得娇艳如红杏,鲜嫩如樱桃。所谓的“面若傅粉,唇若涂ิ脂”,应该是专为ฦ我的这位大表哥我们感觉他大准备的真实写照。二表哥的吃相凶恶,没有yi丝yi毫大表哥的潇洒,他嘴里塞进了过多的食物,把两个ฐ腮帮子高高地撑起,我只能看到食物yi团团地沿着他瘦长的脖颈追逐着下行,而看不到他的牙齿咀嚼食物,即便如此充盈了他的口腔,他还是持续不断地把yi块块的鸡皮cyi团团的鸡蛋cyi段段的带鱼cyi圈圈的单饼cyi节节的青葱cyi摊摊的蒜泥,没命地捣到เ嘴里去。

渐渐地,明亮的汗水布满了他们的额头。渐渐地,桌上盘盏中的食物被吞食干净。他们摘掉头上像铁皮yi样坚硬的帽子,摔在桌子上,随后又解开衣扣,露出了洁白的洋布衬衣,甚至露出了大表哥生着黄毛和二表哥生着黑毛的胸膛。但是,枪,这标志着死亡与威严的符号,却始终挂在大表哥的腰间和二表哥的脖子上。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食草家族里也๣曾经出了几个爱枪如命的家伙,譬如三爷爷,譬如五爷爷,但也没爱到吃饭不下枪的程度。另yi种解释是,这两个表哥,对在座的他们的外祖๢父们c外祖母们c舅舅们c舅母们c表弟们,保持着不信任的态度,因而也就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眼见着杯干盘罄,桌上狼藉着鸡的尸体残骸与食物的渣滓,大表哥用yi根火柴棒剔๶着牙缝,态度安详镇定;二表哥置满嘴๨的鸡丝葱皮而不顾,摘下脖子上那支又长又大c枪筒上布满散热孔的俄式冲锋枪,用手指抵住枪托后部的压簧片,让yi只小小的铁圆桶蹦出来。铁圆桶里装着枪油。他从衣袋里摸出yi方白布,展开,用牙齿咬住yi角,哧拉yi响,撕下yi片,然后,沾上少许澄清的枪油,开始擦拭他的武器。这挺花机关枪应该说有九成新,钢铁ກ部分烧蓝未褪,放着幽幽的寒光。木托上的油漆呈现杏黄的颜色,显得既温暖又可爱。我的八叔是玩枪的行家里手,从他的脸上表情可以看出,二表哥这杆枪是真正的好家什。从擦拭枪支的熟练与专注上,连我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位二表哥绝对不是个善茬子。二表哥不是善茬子,大表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尽管他并没有当众炫耀他腰间的德国造镜面匣枪,但这种匣枪的威力高密东北乡何人不知!玩匣枪要玩镜面的,玩手榴弹要玩花瓣的,马步枪要玩带盖的。镜面匣枪c花瓣榴弹c带盖步枪,都是同类武器中的翘楚,yi流货色,值得骄傲与自豪。烛光有些黯淡,原因是烛芯结了疙瘩,大奶奶操着yi把黑色的剪ຘ刀走上前去,剪掉疙瘩,火苗顿时大了,油气上升,光亮陡增,愈发映衬出二表哥怀中宝物的夺目光彩。这时候,在大表哥的脸຀上,绽开了yi丝金黄的微笑,这微笑是那般地富有魅力,几乎ๆ勾走了我的魂魄。

僵局的打破全依仗着吝啬成性但又智勇过人的大奶奶。她端着yi只黑色的漆托盘,向我的两位表哥敬献上两ä束yi等第yi的焦香茅草。高密东北乡๥食草家族从来就没人剔牙缝,我们借助咀嚼茅草来清理牙齿。我们的人yi个个都是牙齿洁白健康,这是食草家族๣的yi大骄傲。茅草纤维细密,甘甜如饴,清喉润๰肺,资源丰富,掘开高密东北乡的每yi寸土地,都能ม拽出yi把茅草根。大奶奶托盘上那ว两束茅草,颜色焦黄c香气扑鼻,是大奶奶亲手制ๆ作,yi般人无຀福享用。此草制作过程大致如下:先将初春的茅根褪去护节的糙皮c洗净晾干,使它们洁白如粉丝,然后用剪刀剪成寸余长的节,用盐水浸泡了再用糖水浸泡,晾干后喷洒白酒,最后放到瓦片上用文火烘焙,烘焙到颜色焦黄为ฦ宜。家族中制ๆ作茅草的过程基本如此,但每家的茅草各有风味,品味茅草,如同yi般人品味烟草yi样,是我们这个古老家族๣的yi大乐趣。家族中ณ的男女们,公认大奶奶制作的焦茅味道最佳,火色最好。我吃过大奶奶许多茅草———这老太太诸般吝啬,唯独请人吃草是例外———她的茅草香c甜c微酸cນ略带酒香,味道倒也罢了,难得的是她的火候:焦而不酥,纤维经口水浸ฤ滋后能ม恢复良好的弹性与韧性。而我母亲制作的茅草,入口便化成了草灰,完全丧ç失了咀嚼的乐่趣。

大奶奶敬献茅草,看起来是礼待,实际上是考验。凡与食草家族有亲缘的人,当然应该知道这吃草的重要。所以,请你吃草,就变成了yi次对你的身份的验证。终于有人说话了。终于让我听到了我的表哥的悦耳的外地口音。

“请吃草!”大奶奶阴险地说,“请吃草,两位大外甥!”

“什么?吃草?”二表哥手抱花机关,愤愤不平地说,“请我们吃草,难道我们是牛吗?”

大表哥用两ä个指头夹起yi束草,放在眼前端详yi阵,又放到鼻下嗅yi阵,那模样c神情,yi像老中ณ医,二像洋鬼子。他终于从那束草中抽出yi根,放到เ门牙尖上咬了咬,然后把那ว些许的草渣呸呸地吐掉。他微笑着问:“为什么要让我们吃草?”

二姑随后就到4

大奶奶看看大爷爷,大爷爷看看七爷爷,七爷爷看看七奶奶,然后这几位老人又胡乱地扫视着周遭的晚辈们,狐疑的神๰情在每个人的脸຀皮上浮ด起,大家都在想:这是两个食草家族的冒牌外甥。至于他们的真实来历,他们冒充二姑的儿子来到此地究竟想干什么เ,我们并没来得及思索。

大爷爷威严地说:“你们的母亲没告诉过你们吗?”

他们俩互相看着,摇摇头。

“她什么时候回来?”大爷爷问。大爷爷所指的,自然是我们的二姑姑,这个家族的叛逆,但我的两位表哥竟然不明白———也许是真不明白,也许是装不明白。

“她是谁?”大表哥笑着问。

“你们的母亲!ำ”大爷爷怒吼着,“她派你们来干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yi阵爆豆般的枪声猛然在堂屋里响起了。开枪者是我们的二表哥。他端坐在桌前,身体几乎没有yi丝yi毫的移动。他的脸上挂着yi种可以称为狰狞的笑容。我们首先看到十几颗金灿灿cນ亮晶晶的弹壳在房间里飞翔,然后才听到清脆ะc尖利c猝不及防c震耳欲聋的枪响。声音与图像的时间差微小到难以觉察的程度,但我还是觉察到了。二表哥玩枪已๐经玩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他抱枪而坐,态度雍容,自然大方,谁也没有看到他是怎样迅速地把枪口对准了大爷爷的头颅又是怎样迅速地收枪,让枪口倾斜向上,散漫地指着屋顶。枪像他怀抱中ณyi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像他的肢体的yi个有机组成部分,是他的yi条胳膊,或者yi只眼睛,或者yi张开合自如的嘴巴。白色的硝烟从他的枪口里袅袅地飘出,细弱的蛛网袅袅地下落,落到เ我们的头颅上,落到เ漫铺了青砖的地面上,落到二表哥瓦蓝的枪身上他用擦枪布轻轻地拭掉那线白色的蛛丝,然后,又用嫩绿色的沾油枪布,轻轻地擦拭着仿佛是椭圆形的枪口,像煞yi个慈母,为ฦ进食完毕的爱子擦拭口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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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